4月14日,莎伦·莱文——美国麻省总医院老年医学科和姑息治疗科主任——接到养老院的电话。
她有一种预感,妈妈安娜出事了。
电话另一头的人止不住哭泣,有满腹的话对着莎伦这个“树洞”,倾泻出来:新冠病毒攻入养老院;防护设备严重缺乏;有老人感染,生命垂危;工作人员被确诊阳性;每个人看上去都不妙。
“我知道你们很不容易。很高兴你愿意告诉我。”莎伦不断宽慰。
从事姑息治疗30余年,莎伦清楚,何谓陪伴、沟通、等待。
终于,电话那头平静下来。莎伦斟字酌句地问:“我妈妈怎么样?”
安娜91岁,不吃不喝已有一段时间,体重正在快速下降。肺部影像学结果很不理想,氧饱和度持续走低。
莎伦推测,护士是想说,安娜感染了新冠病毒。
但,护士带来的是另一个坏消息:安娜背部的“肯尼迪溃疡”正在恶化。
1989年,护士肯尼迪发表“美国长期照护中心5年回顾性研究”一文。其中,肯尼迪结合自己护理500余名老人的经验,发现55.7%的人在临终前,都曾出现一种特殊的皮肤溃疡。在溃疡发生后的六周内,老人不治身亡。它因此得名“肯尼迪溃疡”。
2019年,莎伦升任美国麻省总医院老年医学科和姑息治疗科主任。30多年来,致电患者及家属,介绍姑息治疗、告知老人身体状况,是其日常工作的重要部分。
她太清楚“肯尼迪溃疡”的杀伤力。
“我妈妈快要死了。”这一刻,莎伦多希望能陪在母亲床边。但根据美国医疗保健和医疗补助服务中心要求,自3月13日起,养老院拒绝探访。
莎伦提出,想和安娜视频。老人拒绝了。护士说,安娜要女儿们到医院来看看自己。
“她一直在拒绝护士,‘走开,别打扰我’‘让我一个人待着,不想和你说话’。”莎伦告诉美国专业医学网站STAT。
新冠疫情暴发以来,每天,莎伦都会通过视频通话,了解自己所在医院、科室的患者情况:吃得怎么样,体征是否平稳,在隔离病房能否适应。
电视里,几乎每条新闻都和新冠肺炎有关。于是,一些患者会主动问莎伦,如果自己感染新冠病毒,怎么办?
问的人太多了。莎伦开始查看每个人的档案,和他们再次聊起生前预嘱——那些在健康或意识清醒时签署的,说明在不可治愈的伤病末期或临终时,要或不要采取某种医疗护理的文件。
在这一过程中,莎伦时常想起自己的妈妈安娜。“在她生命垂危之时,我的职业和家庭交织一起。我必须像面对患者那样,思考她的需要。”
另一个困扰她的问题是:在传染病大流行下,姑息治疗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人文关怀”,该怎么做。
“能完成父母的最终愿望”, 何其有幸
姑息治疗又称缓和医疗、安宁疗护。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解释,这一类治疗旨在通过缓解疼痛和症状、提供精神和心理支持等,以改善面临危及生命的疾病患者及其家庭的生活质量。
莎伦选择这个专业方向,源于她的父亲。
刚工作不久,父亲就因结肠癌痛苦离世,享年62岁。从父亲转入姑息治疗中心那天起,莎伦就发誓,绝不会让自己的患者也承受父亲那般的痛苦。
“我们要了解,对他们而言,什么最重要,最担心什么,希望医疗护理达到什么目标。如果病情难以挽回,不管是因为新冠病毒感染、车祸、跌倒或是中风,会希望医护做什么?心脏骤停,要不要复苏?”莎伦还会问每一名患者,如果有一天,病重到失去意识,会把医疗决定权交给谁。这一角色被称为“医疗代理人”。
她举例称,假设丈夫患有老年痴呆症、由妻子照顾,但妻子先走一步,那谁将成为丈夫的医疗代理人,在关键时刻为他签字。“医疗代理人不必非是配偶或子女。我们需要找一个能真正理解并尊重我们、为我们着想的人。”
这样的人并不好找。有时,最亲近的人会“以爱之名”,将自己的愿望置于垂死者之上。
莎伦记得,几年前,有个90多岁的老年患者,心肺衰竭,时日不多。但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放弃一切抢救。如果心脏停跳,不要复苏。他甚至说,就没想过会被再送进医院。”
老人的女儿们也是专业医护人员。莎伦邀请她们参与老人的生前预嘱沟通,听听其父的最终愿望。
老人用颤巍巍的声音说:“我不要这个,不要那个。我想死在自己的房间里。”
“她们尖叫,‘不行,爸爸。’然后百般劝说,希望扭转老人的想法。最后,老人叹口气说,你们怎么就不明白。”莎伦称,有时,当着她的面,子女会和父母争执起来,觉得父母的临终愿望“不可理喻”。
“我们都希望父母能长生不老。但,死神步步逼近。这不是子女的时刻,而是父母的。我们应该庆幸,能有机会实现父母最后的愿望。”莎伦感慨。
“很多人对生没那么执着”
莎伦想聊聊自己的母亲:安娜·莱文。
2008年,安娜以“毅力”为主题,在纽约市皇后社区学院做主题演讲:“16岁,我高中毕业。人们都说,女孩不需要高等教育。于是,我找了一份图书保管员的工作。然后嫁人,生下两个女儿。”
结婚18年后,安娜做了两个决定:离婚,考大学。白天,她忙于工作、照顾孩子。闲暇时间,她恶补专业知识,分阶段完成课业。
因身患乳腺癌,她一度中断学业。等她拿到法学院学位时,已是14年后,即1991年。彼时,安娜62岁,是3个孩子的外婆。但她仍在“工作”,为卷入监护权争斗的父母进行调解,为申请失业救济的人提供建议。
莎伦知道,母亲很要强。2019年,即使安娜已经90岁,浑身是病、不得不住进养老院,仍不想假他人之手而活着。
莎伦是母亲的医疗代理人。有一天,两人坐在养老院里,聊起安娜的生前预嘱。“我希望医生能尽其所能,让我活下去。”安娜说。
莎伦明白,不是每个人都真正理解,或能清晰表达“尽可能活下去”的含义。于是她问:“妈妈,能告诉我,你如何理解复苏、插管、机械通气?”
莎伦尽力模仿安娜彼时的反应,调高嗓门、用一种怪异的语调说,“我当然知道。就是他们会不停按压我的胸口,给我电击,把一根管子插到我喉咙里。”
莎伦继续问:
-如果你身患恶性肿瘤,全身扩散,还希望尽可能活下去吗?
-不。
-如果你中风、瘫痪、生活不能自理,要插管吗?
-不。
-如果你失忆,或失去意识,要机械通气吗?
-不。
“很多患者都如她一般,对生没那么执着。他们真正同意的,是在认知完好、所患疾病可以治愈时,进行复苏、机械通气。”莎伦说。
她继续问:“养老院要送你去医院。你说了不。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对于莎伦的疑问,母亲安娜都有明确答复。独独这个问题,她的反应不同:“你能做决定吗?”
未能满足的遗愿
时间到了。莎伦必须做出决定。
与姐姐商量后,莎伦致电养老院医疗主管:“我是安娜的医疗代理人。关于她的临终时刻,我决定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进行复苏,不送医院。”
她没有片刻犹豫。“我无法想象自己身处一间传染病大流行的医院,医护穿戴得像宇航员一样,给我检查、打针,照顾我。每个人都看不到脸。这绝不是母亲想要的。”
此外,她还告诉医疗主管,请保证安娜能得到“全天候、舒适的护理”。若有必要,使用抗焦虑、吗啡等药物,使她免于疼痛。
4月22日,安娜去世。死亡证明写着:新冠病毒感染。
安娜被埋葬在纽约市皇后区,睡在她的母亲身边。外祖母死于流感。
按照美国防疫要求,葬礼只能在线进行。“我和丈夫围坐在电脑前,看着身穿防护服的掘墓人,笨拙地走来走去。这真是超现实的一幕。”莎伦说。
葬礼次日,莎伦恢复工作。直到隔周周一,她休息一天。
她发现,自己太需要这一天了。“妈妈去世后,我不停想起她。但记忆中,她面目模糊,不愿说话,不理解为什么家人不能在最后时刻赶来。我只记得她不断重复,‘走开,别打扰我’。”
有一天,养老院致电莎伦,讨论遗物处理事宜。工作人员称,安娜去世前曾说:“你知道吗,我快死了。你对我真好。你能来参加我的葬礼吗?还有,能让我女儿也来吗?”
莎伦感受到一股剧烈的疼痛。
她得知,在母亲去世前,陪伴左右的是一名社工。她在床边坐了15分钟。“你母亲看起来很安详,她的呼吸非常微弱。”
再往前,在“肯尼迪溃疡”出现的当天,家住纽约市的姐姐被特准进入养老院探访。
“坐在我身边,坐在我身边,孩子。”安娜说着,睡着了。几分钟后,探视结束,女儿必须离开。
莎伦明白,在新冠疫情下,大家已经竭尽全力。
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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