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两个版本的曹七巧,一个是刘亮诞导演、京剧男旦刘欣然主演的独角戏《曹七巧》;另一个是许鞍华导演、王安忆编剧、焦媛主演的话剧《金锁记》。
看京剧《曹七巧》,好似坐在冬日的暖阳下打了个盹;而看完话剧《金锁记》,忍不住要和萧红一样问一句——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如此凄凉?
曹七巧是张爱玲小说《金锁记》中的人物。年轻时风骚泼辣,被称作麻油西施,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曾是麻油店的活招牌,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她被爱钱的哥哥做主嫁给了姜家二少爷,名义上的豪门二少奶奶,实则是服侍残废丈夫。她在姜家没有地位,连下人都不怎么看得起她。她的爱没有落脚点,曾对丈夫的弟弟姜季泽有过念想,可季泽只想她的钱。她活埋了自己,也拉了子女陪葬,让他们都活成了曹七巧。所有靠近她的人非死即伤,婆家人恨她,娘家人也恨她。她的一生没有暖意。
我不喜欢曹七巧,和童世舫一样,“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可是刘欣然的七巧,更多表现了这个可恨之人的可悲:她刻薄仆人,说女人们咸咸湿湿“想男人”;拉着儿子,让他把夫妻间的事说给娘听;和太太们打麻将,赞她们贤惠:老爷去嫖,你就把新衣服给他准备好——粗鄙,空虚,无聊,日子对于她倒像有几百年的煎熬。
京剧《曹七巧》只刻画了48岁七巧的这一天。她的人生荒草长长,是同一天的复制黏贴。
我刚来上海的时候,有过一段非常寂寞的时光。某天下午,我趴在房东的沙发上读康·帕乌斯托夫斯基《一生的故事》,读到精彩处哈哈大笑,很想找个人分享。考虑了很久,只好又大声给自己朗读了一遍。这种寂寞对于我,并不沉重,有点beautiful solitude(寂寞又美好)的意味。可是如果年深日久地如此,日子一定会馊掉。
京剧舞台上的曹七巧
很多人都说,曹七巧是勇敢的,你看她都这样了,还想去爱,还想要在她暗无天日的生命里点上一盏灯。她有一半的时间在回忆,回忆她和季泽寥寥无几的对话,一遍又一遍。她说:我知道他想要我的钱,可是我爱他!神情痛苦又无奈,清醒又倔强,眼里一滴泪,千回百转。说到季泽,七巧和音乐都温柔起来。她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痴,在舞台上倒着跑圆场,像是在倒带,把日历一张张往回翻。直到谢幕了还没转过味来。好似打盹刚要睡着了,被人摇醒,心里面恍恍惚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许鞍华、王安忆和焦媛三人的名字放在一起,就有无限风光。
焦媛把曹七巧的泼辣和变态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你觉得她就是曹七巧,疯疯癫癫,歇斯底里,从泼辣到疯魔,看得人后背直发凉。她佝偻着身子站在你面前: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用她扁扁的,像剃刀片一样的声音刮得你生疼。焦媛一个人抵得上千军万马,她说话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是一段话一段话砸到你脸上,好似在扇人耳光,让你一刻不得安生。
汪曾祺曾经这样评价李贺:别人的诗都是画在白底子上的画,李贺的诗是画在黑底子上的画,故颜色特别浓烈。所有曹七巧出场的画面,就像李贺的诗,马奈的画,色泽凝重——就连她的婚礼,蜡烛的红也是昏惨惨的红,台上锣鼓喧天,我听出一身凉意,目光跟着季泽背她走过红毯,慢慢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焦媛饰演的曹七巧形象
趟过了曹七巧的洪流,看到穿苹果绿的长安,和童世舫并肩逛公园,《long long ago》的琴声如溪水缓缓地流,有一种“忽逢桃花源,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喜悦和放松。曹七巧到底没有放过她。订婚宴上,她简直成了一个疯子,什么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连我都觉得不堪,所有的观众都替她难堪,何况长安。她让长白逛妓院,让长安吸鸦片,她有钱,供得起,她给自己的儿女废了手脚,让他们只能依附她,这辈子也不孤不独了。
长安还给童世舫订婚戒指,没有一句台词,只有两片瘦瘦的剪影。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长安,我也替你惋惜。
张爱玲说,我为上海人写了一本香港传奇,写它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人,因为我是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香港的。京剧《曹七巧》谢幕,刘欣然说:今天七巧终于回家了。欢迎七巧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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