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站在北京郊外的卢沟桥上,你能看到两种景象,仿佛邂逅了两个季节——

桥南,早春已到。只见三四百米宽的河道里,春水盈盈,微风下,漾着圈圈涟漪。近处,水浅而清澈,光线直透河底,游鱼细石清晰可见。

桥北,寒冬还没有离开。举目望去,河床上布满枯黄的芦苇,却找不到水的踪影。芦苇向北延伸,直越过京广铁路线,消失在视野里。

一桥分两季,秘密就在卢沟桥底的一道橡胶坝:它将河道断开,在桥两侧各形成一个湖,南侧有水的叫宛平湖,北侧干涸的叫晓月湖。

《卢沟谣》唱道:“永定河,出西山,碧水环绕北京湾。”卢沟桥下的永定河,被称为北京的母亲河。它发源于山西的桑干河和内蒙古的洋河,流经内蒙古、山西、河北、北京、天津5个省区市。从上世纪80年代起,永定河长期断流。卢沟桥下只剩茫茫河滩。

卢沟桥北侧干涸的晓月湖(摄于3月21日)。

卢沟桥南侧有水的宛平湖。(摄于3月21日)。

10年前,北京启动永定河治理工程,在干枯的河床上,建造了5座串联的湖泊(其中包括卢沟桥两侧的宛平湖和晓月湖)。水源依靠人工注入的再生水。工程还包括一条水循环管线。上游湖水流到下游后,又被水泵提回上游,再流下来,周而复始。2010年,卢沟桥下重现绿水,但那已不是自然的永定河。

3月,卢沟桥南侧的宛平湖已经注水,但由于供水不足,北侧,仅一道橡胶坝之隔的晓月湖只能暂时干涸着。一桥分两季的奇景由此而生。

6月,再去卢沟桥时,桥两侧湖面都已水波荡漾。新增的湖水来自于永定河上游水库近期的放水。格外引人注目的是,今年永定河引入了流域以外的黄河水。北京市委书记蔡奇说:“引黄入京是历史性的。”

上游水库正在向永定河补水。

引黄入京是2017年启动的“永定河综合治理与生态修复”的一部分。立竿见影的引黄只能应急,要恢复永定河的生命,还有很多基础性工作要做。在永定河综合治理与生态修复项目表中,共有78项工程,涵盖农业节水、河道治理、防护林建设、水源地保护等多方面。

10年来,北京两度治理永定河。10年历程告诉我们:人工造景不难,修复生态却难上加难。

让我们跟随一滴黄河水,从山西出发,沿着永定河向东流,沿途观察几十年来的人类活动如何摧毁了这条母亲河,如今又如何拯救它。


起点:山西引黄1号洞

在黄河“几”字湾的右上角,山西朔州白堂乡有一处隧洞,名为万家寨引黄北干1号洞。洞口上方写着“引黄河之水,打造永定河生态廊道绿水青山”。这里就是黄河水引入永定河的起点。

黄河水从1号洞滚滚而出,激起细密的白色浪花。按照永定河生态用水保障协议要求,北京市与山西省商定:今年3—6月从万家寨引黄进京,为永定河补水7000万立方米。

5月17日,一对来自北京的老夫妇在1号洞附近停下车,疾步走向洞口,难掩激动:“找到了,找到了,就是这儿。”女士名叫尤书英,是一位永定河文化研究者,不久前出版了专著《永定河史话》。听说黄河正在给永定河补水,她和先生魏齐庚从北京驱车而来,寻找补水起点——1号洞。

黄河水从洞口涌出,轰鸣着冲进一个蓄水池。尤书英探头向池底望去,只见白浪翻腾。她壮着胆子,挪到了离水最近的地方,让老伴拍了一张照片。

初夏的风卷着水雾落在她脸上,清凉而湿润。她说:“那一刻,我为母亲河感动,它终于有救了。”

尤书英在引黄进京的起点山西万家寨引黄北干1号洞。

尤书英67岁,和永定河打了半辈子交道。她从小生长在北京门头沟,打开窗户就能看到永定河。年轻时候当兵,驻地在永定河上游的官厅水库附近。退休以后,为了撰写《永定河史话》,和老伴三天两头开车往河边跑。

她记得儿时,流淌的永定河曾带来无数馈赠。她说:“那会儿河水清澈,夏天一到傍晚,母亲会把手里的活儿放下,带着我们一群孩子坐在河边,摇着蒲扇说家常。天上满是星星,永定河里也全是星星。到了周末,我会带着弟弟妹妹,拎着小铁桶去河里捞小鱼和虾米,一会儿就能满载而归。回到家,让母亲把鱼虾和鸡蛋拌在一起摊成饼。”

她也经历了永定河的消亡。先是鱼虾没了,后来连水也没了。再后来,永定河成了垃圾场、排污池。一度,挖沙子的卡车满河床跑。她说:“永定河不见了,只剩心里的河在流淌。”

2017年3月,国家发改委、水利部和国家林业局联合印发《永定河综合治理与生态修复总体方案》,提出再现永定河清水长流。看到方案后,尤书英满腹怀疑:“759公里的永定河,上下游建了几百座水坝,层层截水。永定河要通水,水从哪里来?”

她并非杞人忧天。10年前,北京斥资170亿元,试图将干涸的永定河变成“有水的河”。然而上游没有来水,当时的修复工程只能为永定河灌入本地再生水、雨洪水。

5月17日,在山西朔州,看着1号洞奔流而出的黄河水,尤书英疑虑尽消。她相信,断流近40年的母亲河有希望了。引黄入京具有象征意义——永定河流域的北京、天津、河北、山西终于携起手来,实现上下游联动。这一次,北京治理永定河不再像10年前那样单打独斗。

上游水库正在向永定河补水。


集结:河北官厅水库

“引黄入京是历史性的,离不开中央有关部门大力支持和山西人民无私奉献。”5月17日,蔡奇在见证引黄入京通水时说。当时,他身处1号洞下游400公里处的官厅水库。

官厅水库水面横跨河北省怀来县和北京市延庆区,是永定河上重要的拦洪调蓄工程。黄河水沿永定河汇入官厅水库,就到了北京门户。

官厅水库管理处副主任李光远是一位习惯“用数字说话”的技术型官员,一开口,就是一串让外行晕头转向的数据:“水库最大库容41.6亿立方米。上世纪50年代建库初期,上游一年来水最高达20亿立方米。而2005年只有4300万立方米,水库蓄水量降至1.24亿立方米。”

虽然数字极不直观,但信息很明确:水少了。

除了水少,还有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水变脏了。官厅水库曾是北京主要水源地之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水库上游地区工业兴起,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直排入河道,库水富营养化严重。1997年水库被迫退出城市生活饮用水体系。

官厅水库管理处副主任李光远展示湿地净化效果。

尤书英上世纪70年代在官厅水库附近服役,亲历了水质变化过程。她回忆说:“每年春节,连队里都要做红烧鱼改善伙食。那天,司务长去官厅水库拉了两条鱼回来,鱼这么大,”她展开双臂比划着鱼的尺寸,“头一回见这样的大鱼,全连战士都赶来围观,我还写信告诉了家里。”

她说:“第二年,也就是1972年春节,司务长又去官厅水库拉鱼,可是空车回来了。一问,说是水污染了,鱼不能吃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污染’这个字眼,不知道什么意思。听连长说,吃了受污染的鱼就昏昏欲睡,影响战备执勤。哦,战士们似乎明白了,原来就是阶级敌人投毒搞破坏。”

本世纪初,永定河来水水质到了最差的时候,长期是劣五类(我国水质分类中最差的一类),有时污染指标甚至达到劣五类的20倍。

北京亟需改善官厅水库水质。2004年,水库入口处建成黑土洼湿地,用生态方法净化永定河来水。黑土洼湿地设计者、北京市水科学技术研究院副总工程师黄炳彬介绍:“湿地里有水生动植物、微生物、填料等。河水流经湿地,其中的污染物就会被过滤。现在上游来水水质为四类(适用于农业和部分工业用水),经过湿地净化,能达到三类(适用于集中式生活饮用水)。”

2007年,官厅水库恢复为北京备用水源地。一度消失的野鸭、白鹭也飞回来了。

如今,黑土洼湿地的一个“保留节目”是对比水质。每当有访客,李光远都会让工作人员在湿地进水口、出水口各取一瓶水,放在一处,只见进水中漂浮着杂质、水色浑浊,而出水则基本透明。


进京:北京门头沟

河水出官厅水库,入官厅山峡,也就到达了北京地界的第一站——门头沟区。

门头沟区丁家滩村是永定河边的一个村庄。5月11日午后,村支书丁贵富在河边来回踱着步子。55岁的丁贵富身材敦实,额头刻满皱纹,一件灰色t恤像睡衣一般宽宽大大地罩在身上。胸前一枚党员徽章使他看起来和普通农民有些不一样。

“我是书记、‘村长’一肩挑,今年刚选上的。”他这样介绍自己的身份。别看他一副庄稼人模样,做村支书之前,可是个成功的生意人。他说:“16岁,毕业第一天就卖冰棍挣钱。后来倒过服装、开过饭店、种过蘑菇、搞过熟食加工厂、办过红白喜事一条龙。”

丁贵富和丁家滩村的发展史是一部人与河的拉锯史。

先是“水退人进”。丁贵富回忆说:“小时候我们从永定河里担水,靠水吃水。1972年,河水没了,村里开始打浅水井。到90年代,浅水井也没水了,就打500米的深水井。”

“水退人进”还有另外一幅图景:前些年,小饭店、烧烤摊挤满永定河河岸(村口牌坊旁那家是丁贵富开的)。每到傍晚,岸边是食客,河里是垃圾。

丁贵富当选村支书后,提出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在永定河里建水上乐园。不过,他的想法被上级政府“毙了”。同时被毙的还有河边的小饭店和烧烤摊。

5月11日,丁贵富在村口看着工人修筑大理石河道护栏,护栏旁的仿古凉亭刚刚完工,一位戴红袖章的老太太坐在凉亭里纳凉兼护河。与崭新的河景形成映照的,是丁贵富饭店被拆除后,地上散落的一堆瓦砾。

现在到了人给水让道的时候。丁贵富说:“靠永定河挣钱是指望不上了。”

门头沟区丁家滩村村支书丁贵富站在修葺一新的永定河旁。

“整治河道环境是必要的,但却是浅层次的。”北京大学环境资源与发展经济学系主任、《北京水生态理想模式初探》一书作者曹和平教授说,“人类活动破坏了千百万年来形成的地下水蓄水结构。这才是最让人担忧的。”

请想象一下用来装水的水囊,成群地埋在地下10米至2500米的空间。地下水就储存在一个个水囊里。水囊边界是有限的,当井的取水端口捅破水囊下部时,蓄水构造中的水源很快漏到四周像海绵一样的土层中,取水意义上的水源就消失了。

曹和平说,北京市55%的用水来源于地下。近几十年来,取水口向地下水层不断延伸,部分深水井超过500米,捅破水囊底部,造成地下水泄漏。由于连年超量开采,北京地下水水位比1980年下降了近20米。超采最严重的城近郊区,已形成近1000平方公里的大漏斗区。

“浅层修复以后,环境是变美了,但是如果地表和地下没水了,你修得再好也没用。”曹和平说。

北京市水务局相关负责人介绍,通过实施压采、回补等措施,近一年来,北京市平原区地下水水位回升了2.18米。


终点:北京卢沟桥

在门头沟区丁家滩村附近,永定河绕山谷绘出一个“M”形。此后,河水就告别官厅山峡,进入北京城区的平原。

5月20日,尤书英从引黄入京工程起点——山西朔州一路追随黄河水,回到北京。

此时正值万家寨、官厅等上游水库为永定河补水。在北京石景山区河段,她看到上百米宽的河道里,泱泱大水顺着一级级“跌坎”向下游滚落。原本长在岸边的柳树、芦苇都浸到了水中央。

尤书英不住口地说:“太兴奋了,太兴奋了,几十年来第一次看到市区里的水这么大。”

她举起相机,一次次朝向河水按下快门。河对岸是首钢老厂区,这个永定河上的用水大户已于2010年完成搬迁,现在是2022年北京冬奥会组委会办公地。

尤书英在北京石景山观察永定河补水。

尤书英此刻身处的河段被称为“五湖一线”。2009年,北京启动上一轮永定河治理,在长期断流的河道上修建了门城湖、莲石湖、园博湖、晓月湖、宛平湖(即“五湖”)。为了让水流循环,还修建了一条管线(即“一线”),用水泵把流到下游的水提回上游。

“五湖一线”是上一轮治河最醒目的成就,同时也是争议的焦点。

为了留住湖水,工程人员在湖底铺设了防渗膜。设计者解释说:永定河河床是严重渗漏的砂卵石地基,有水即漏,在湖底铺膜减渗是不得已之举。

而批评者则认为,铺膜会影响河道地表水下渗,破坏地表水与地下水之间的水生态。曹和平教授说:“铺膜以后的河流湖泊和几十亿年形成的水生态完全是两张皮。”如果把“五湖一线”看作人工景观是可以的,但它和自然河流毕竟不是一回事。

不过尤书英觉得,10年前在无法恢复河流自然生态的情况下,为永定河输水造景也可以理解。她说:“这是近期目标和长期目标的问题。永定河有水自然好,没水也不能任它恶化下去。如果不修建这些湖,永定河就连影子都没了。”

上游补水沿“五湖一线”一路向下,汇入卢沟桥下。枯涸已久的晓月湖终于灌上了水。湖中芦苇转绿了,冒出湖面,远看仿佛水田里的一畦秧苗。至卢沟桥下游12公里处,一滴黄河水的北京之旅抵达终点。

再往下游,永定河仍然干涸。

6月的一天,尤书英站在下游一座大桥上远望,只见两辆越野车开行在坑坑洼洼的河床上,车轮碾压着干裂的泥土,在车尾掀起一片烟尘。

她盼着,不久后这里也会碧波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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