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谢海涛

昆山中英工厂爆炸事件的善后工作与27年前哈尔滨亚麻工厂爆炸大不相同。 《中国青年报》曾经报道,当年为安置伤员,亚麻厂在百日内建起两栋安置楼。由于多数女工在烧伤时未婚,为帮她们组建家庭,工厂规定凡跟烧伤女工结婚的可解决城市户口,并在厂里安排工作。对于极重伤者,厂里安排住院治疗至今。2009年,亚麻厂改制,伤员们由政府财政支付“工资”。

据国务院调查报告,昆山爆炸当天造成75人死亡、185人受伤;事发后30日内,死亡人数增至97人。至2014年12月31日,抢救无效又陆续死亡49人,共死亡146人,尚有95人住院治疗。

昆山市卫计委在一份2014年工作报告中称,事发后,该委借鉴哈尔滨等地经验,提出了多种伤员后续治疗方案,正在加快昆山集中医疗救治点的建设,为伤员的集中治疗积极创造条件。

位于周市镇的昆山市康复医院进入了卫计委的视野。该院成立于2008年,是苏州地区惟一的公立康复医院,也是昆山市残疾人康复中心、昆山市职业健康体检中心所在地。

从2014年底,数十名恢复较好的“昆山伤员”,陆续从无锡、苏州等地接回昆山市康复医院,进行集中康复。

“我是交圈的,你还记得不?”

段成明是2015年4月转到康复医院的。

4月,江南春光明媚,一片生机。然而对于伤员们来说,“四月是个残忍的季节”。窗外莺飞草长,他们的身上却是疤痕疯长。疤痕在冬天已奇痒难忍,天气转热无疑火上浇油。

康复医院的八楼,41张床位,很快就住满了烧伤病人。仲春的上午,有人在走廊里伸展手脚,仿佛新生儿在试验腿脚的灵敏度。

他们的身上箍着泥土色的紧身衣,头上戴着泥土色的头套,像魔幻世界的人物。这种紧身衣、头套,他们要穿戴好几年,一直穿到疤痕不再长,穿上它好像有很多手在按着疤痕。

走廊两边的病房里,伤员们或面目全非,或戴着头套,莫辨男女。

段成明搬进病房时,里面已住了一个人,大高个,头上烧得一点头发都没了,右眼只剩下一条缝,身上满是红褐色疤痕。

互相不认识,说着话,声音有些熟。段成明猛地想起来了:我是交圈的,你还记得不?

交圈是轮圈抛光的最后工序,在D线,段成明负责交圈,身边挨着河南人宋海兵。

爆炸时,车间一楼死伤惨重,8个人的D线只剩8人,段成明和宋海兵因靠近门口才跑出来。一场劫难后,他们没想到还能重逢,重逢又是对面不相识。

宋海兵在无锡治疗,早回来一周.他头部伤重,腿站不稳,一聊天,就掉泪。段成明劝他:你孩子大了,老婆还好好的。

段成明不敢想自己的情况。在隔壁病房,他见到了日夜想念的媳妇。李澄澄也是在4月由南通转来。

夫妻相见后,段成明天天掉泪,他想不到媳妇也会烧成那样。最愁的是没法照顾她,自己手烧得不成样子,胳膊不能打弯。

从前,段成明喜欢哼哼哈哈唱歌。回到昆山,苦闷时也想唱两句。家人不让他唱,说都烧成这样了,你还乐个啥?段成明说,不是乐,唱个歌,心里能舒服些。

有一个月,段成明看着窗外,真想跳下去。“从楼上跳下去,啪的一下,一点也不疼。”他想着。

在中荣厂打工的苦命夫妻并不止他们两个。苏北张永鹏夫妇,老婆遇难;山东吉信斌夫妇,老婆遇难;河南董哲夫妇,老婆遇难;甘肃任得金鲁红芳夫妇,老公遇难;安徽刘子山董翠萍夫妇都没了。

还有一家数口遇难的。江苏人孙明娟,带着儿子、外甥、外甥媳妇及侄媳在厂里打工,外甥和侄媳遇难。淮北人徐勋梅也是一家五口在厂里,她和弟弟、儿子受重伤,三妹徐勋芳、弟妹王生艳遇难⋯⋯

记忆中遥远的春天

当一些伤员转到昆山时,仍有近半重伤员,留在外地继续治疗。

2015年4月的一天,在无锡三院,50岁的刘玉芹在走廊练习走路,两手垂着,残损不全,头上戴着头套,只露出眼口鼻。

据《中国中医药报》报道,当初送到无锡三院的伤员中,危重伤员35人,其中34人烧伤面积>90%,16人烧伤面积≥99%,烧伤程度均为Ⅱ°-深Ⅲ°。截至2015年4月,救治成功率达77.14%,远超国内有文献记载的救治成功率。伤员死亡8人,死亡率22%,也低于国际公认标准。

幸存者中,十多人转至昆山,这里还剩下9人,包括烧伤95%的刘玉芹和烧伤99%的韩鹏。

住院半年多,刘玉芹身上仍有伤口,有时走一阵子,哭一阵子。

这天,刘玉芹从老乡那里听到工友武永光的消息,又惊又喜。他们在2J线上,合作了好几年。七个人的2J线只剩下三人,她一度以为武永光也没了。

老乡拨通武永光的电话,放在刘玉芹耳边,她嘴唇有些抖。

“武永光,哎呀,我的天,你看看咱这⋯⋯我反正也行,也能走,也能爬几层楼梯,你能自己吃饭了吗?多锻炼,多吃饭。我一和你说话,眼泪就咕嘟咕嘟往下流⋯⋯

“咱那线上,还有谁?张志香呢?年轻的那俩都不在了?我一听说俺老乡跟武永光见面了,心里猛一亮。我也恢复得不是很好,这边有一批人转去昆山了。我还有伤口,没有走。你走路走得好吧?一听说武永光还在,我都高兴得不得了。嗯,嗯,嗯。好好锻炼。武永光,咱还有机会见面。到昆山了,还能见面。武永光,我的泪咕嘟咕嘟往下流⋯⋯”

在另一间病房,25岁的韩鹏躺在床上。从早上8点,他就开始换药,到10点半还没换完。父亲给他穿紧身衣,一个钩子一个钩子地扣上。

他的脸坑坑洼洼,自头部至小腿几无完肤,红褐色的疤痕触目惊心,只有一双脚光洁完整,脚趾一动一动的。

出事那天,韩鹏穿着皮鞋。长这么大就买过这一双皮鞋,是一年前在老家买的,意尔康,打完折还要300多元。中荣厂车间脏,每天都要刷鞋,皮鞋擦擦就行了,他就穿上了皮鞋。这双意尔康为他保住了脚,保留了全身1%的面积。

4月,在苏州解放军100医院,还剩下七个伤员,治疗中走了三个。

河北人郝彦丰,在父母的帮助下,从凳子上站起,再坐下,练习膝关节。他赤着上身,从头到腰几无完肤,红褐色的疤痕疙里疙瘩。父母围坐在一起,热切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婴孩学习人生的技能。

练完膝关节,他又开始练习走路。父亲跟在身旁,他慢慢抬起一只脚,放下,再抬起另一只脚,慢慢向前移动。走廊那头,一个为妈妈举着吊瓶的小姑娘,一时惊到了。

在苏大附一院,还住着六个昆山伤员。烧伤98%的刘箭建躺在床上,红褐色疤痕从脖颈一直没入被子里,耷拉在床边的右手,五指短了一截。脚伸出了被子,是黑褐色的,左脚脚背鼓了起来。

妻子戴着塑料手套,把他的左腿抬起,放下。他的小腿枯瘦如柴,每天都要这样锻炼。

突然,病房最里面骤起一阵嚎叫声,“我的娘来,哎呦”。一时满室寂静。大家面无表情,只有一人抬眼看了看。

锻炼过后,刘箭建说想看电视。“你看到第八集了吗?”妻子一边说着,一边用夹子把手机夹在床边,调好角度。刘箭建专心看起来了,那是电视剧《记忆中遥远的春天》。

在医院爬楼锻炼的人

庞晓彬终于回到了老家。

2015年3月14日,在昆山方面的联系下,他从常州二院转至南阳市南石医院。

劫后归来,看着街上的烩面馆,听着河南话,庞晓彬高兴坏了。在南石医院,他和老乡文化满、刘峰相依为命。

文化满是2015年2月13日回来的。出事后,文家子女都回了镇平,儿媳没了,撇下两个孙子。他想着回到南阳,家人也能抽空回家照顾孩子。

刘峰3月1日也从苏州回来了。这时,他们的伤并未痊愈。

文化满烧伤70%,胳膊上伤重,身上疤痕疯长,腿麻木。刘峰烧伤50%,嘴唇烧伤厉害,吃馒头要掰碎了一点点塞,胡子外面的皮烧皱了,毛囊发炎,胳膊上时有水泡生出。

庞晓彬伤势最重,烧伤90%。身上疤厚皮紧,一动就像针扎。眼睛看不清,腿是硬的,十根手指,或指头截去,或肌腱损伤,握不住东西。

有时,锻炼一阵子,他能用勺子吃饭了,但停上半小时就又够不到嘴了。吃饭时,下嘴唇是硬的,兜不住,饭往下掉。用了一个多月,才能自己把饭吃到嘴里。

三人都睡不好,别人大声讲话都会惊着,还做噩梦。

在南石医院,他们每天爬楼梯锻炼。烧伤科在10楼,他们一天上五趟,下五趟。

每天早上5点多,他们就外出锻炼。出了医院如囚鸟出笼,他们喜欢往野外走。穿过村子、绿树,一路鸡犬之声相闻,有着他们熟悉的农村味道。

有时走上一条新马路,看看人家打羽毛球,再往前走,就到了大桥上。车子一辆辆开过,运河在桥下流淌,他们看一阵子,感觉心情好了很多。

故乡的哀声

2015年4月,当庞晓彬们忙着锻炼时,另一些幸存工友在为生计奔波。

受轻伤的雷红伟,是在2014年8月14日从昆山中医院出院的。昆山市人社局下发的工伤认定书称,他呼吸道吸入损伤,左鼓膜穿孔,右掌部擦伤。

出院时,工友们已星流云散。爆炸发生后,中荣厂尚余工人数百人,政府安排他们体检,按工作年限由厂方发放离厂赔偿,并为工人举办招聘会,安排再就业。

遇难者的赔偿也早已开始推进。对于受伤员工,中荣厂支付工资,直至工伤鉴定,之后发放离厂赔偿和受伤赔偿。

出院后,雷红伟去南通看嫂子刘金花,去常州看岳父文化满,又去上海看领导许涛,医生说许涛烧伤95%,一直高烧,也清醒过,但说不出话,2014年9月底就没了。又去无锡看好友张永鹏,张永鹏靠着墙,只有一只脚能站地,两人抱头大哭。

去一次医院,雷红伟半个月睡不着,想起以前和朋友在一起,那些场景历历在目。

出事后,宋成强回到宋小庄。故乡一片哀声。他到家的第二天,本家叔叔宋付德的骨灰拉回来了,母亲几天不吃不睡,整夜坐着。

高营村高餐的骨灰也拉回来了。他事发当天就没了,前几年,他们还一起在平巷租房。

狄庄的谭海彦拉回来了。当时亲人就没找到她。

许桥的刘金花拉回来了。阴历七月初九到家,葬在村外玉米地里。

姜老庄的姜典雷拉回来了。母亲大哭,一只耳朵竟聋了,晚上要念佛才能睡着。

鄂营的许涛也拉回来了。这位镇平打工者的带头大哥,也是宋成强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年后,许父也走了,老人患癌症多年,全靠许涛挣钱给他做手术续命。

那些人说没就没了。宋成强躲在家里,心里空空的。一切物非人非,甚至宋小庄也不是从前的宋小庄了。这些年,村里日渐衰败,大家为了生存四处奔波,即使还在家的人,已玩不到一起了。

在爆炸后拉着板车救人,被公众赞为“板车哥”的邹令冬,也回到了老家狄庄。四邻八乡都知道他在昆山救人,赞他是英雄,但回来后,邹令冬面临的是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两个孩子刚上初中,一个礼拜两百块,几张嘴在等着他来喂。在家呆了没多久,2014年10月初,他又回到了昆山。

然而,仅仅过了两个月,昆山似乎已把他淡忘了。找了一个多月工作,处处不如意。有的工厂待遇差,有的位置偏,看了几家厂,一见到粉尘就害怕。他说,不能拿生命开玩笑。

这时,雷红伟还在昆山漂着,也没找到工作。2014年11月,有媒体报道了他们的生存困境。昆山市工会系统急了,天天给邹令冬打电话,他因而时来运转,被安排进了一家日企。

雷红伟则在11月底回了镇平。在昆山12年,两耳不闻厂外事,刚一回到老家,他感觉像到了异乡。多年不归,宋小庄的老屋已塌了,惟一的叔叔也在昆山打工。他无家可归,只得去了县城姨妈家。

宋成强在老家种葱,这一年,行情不好,葱便宜,一毛钱一斤都没人要,葱拔拔就扔了,后来就犁到地里去了。

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不出去打工就没钱养家。2015年正月二十,宋成强去了宁波找工作,一无所获,又回到昆山。

2015年,中国的制造业面临着空前危机,出口萎缩,内需不足。在国际上,中国制造业正腹背受敌,一方面低成本优势丧失,中低端制造业外流;另一方面,随着欧美国家倡导再工业化,中国制造业的升级换代也受阻击。而自2014年起,制造企业的倒闭潮就从珠三角向长三角蔓延。

宋成强在昆山呆了一个多月,感觉着形势一天不如一天。平巷周边的工厂,以前经常招人,这年春节后竟然没挂过招聘启事。找工作的人也多,工厂只要年轻的,年近40岁的宋成强处处碰壁。

快“五一”了,宋成强又回到镇平。没多久,邹令冬也回来了。在日企半年多,他因此前的救人在社会上收获一系列荣誉,2015年5月,他被评为感动河南2014十大网络人物。但现实仍是残酷,后来厂里借故不要他了。

雷红伟在镇平住了几个月,又回到昆山。2015年3月26日,他的工伤鉴定有结果了。苏州市劳动能力鉴定委员会发出鉴定结论通知,称他伤残等级不达级。

雷红伟有些意外。一起去的孙明娟评上伤残十级,在昆山中医院时,他受伤比她还重些,直到现在,左耳仍是嗡嗡响。

2015年4月2日,他向苏州市劳动能力鉴定委员会申请再次鉴定,仍没评上。此后,他又两次自费去南京做鉴定。跑了好几家医院,花了两三千块,等了好几个月,还是没评上伤残等级。

昆山一院的悲伤

对于重症烧伤病人来说,康复是漫长的,几乎每人都需要做多次后续手术。住在康复医院的伤员要做手术了,就转至昆山一院。

2015年7月,段成明转到昆山一院做眼皮手术。医生从肚子上取皮,为他植了眼皮,慢慢地,他睡觉时能闭眼了。

7月初,李澄澄也被送来做手术。经过两次大手术,把粘连的腋窝打开。她的两手都截了指,右手烧成一块,左手就剩下大拇指,从一团肉中分出。

彼时的昆山一院,住了九个烧伤病人,李澄澄并非最重。在一号病房,住着陕西人任美转。这个27岁的姑娘,眼睛看不清,腿不能动,脖子、下巴烧在一起,整天瘸着,低着头。

她烧伤面积97%,且是三度烧伤。在常州治疗时,心理医生还为她做过心理辅导。但回到昆山,她还是接受不了现实,说哭就哭,说闹就闹。

在服务台对面的房间,住着河南人黄江玺,烧伤面积近100%,工友们说他当时头部都烧得露骨头了,肺里还落下毛病。一天,他突然喘不过气来,憋得浑身乱抖。医生们抢救了半个多小时,他才稳定下来。

尽管事发已近一年,对于重症烧伤病人来说,死亡的威胁似乎从未远离。

工友们听说,2015年5月,一个商丘老乡在另一家医院走了。她血管破裂,一直不能吃饭,不能说话。亲人讲话,她也知道,只是流泪。

山东人李芳,是在2015年6月走的,6月15日火化。她在苏州市立医院东区,醒来得早,但后来又感染了⋯⋯

昆山一院是忙碌的。一批伤员做完手术,走了,又一批伤员来了,承受着一波接一波的悲伤。

艰难的康复

2015年8月12日,天津滨海新区发生爆炸。噩耗传来时,烧伤病人们心里一紧,也意识到昆山爆炸已过去了一年。

在苏大附二院,一年多了,张文良的头上还包着纱布,纱布下的脸坑坑洼洼,眼红嘴歪。上身用绷带扎着,身上多处有创口,晚上要打止痛针才能睡着。

创口两天换一次药,疤痕每天都要抹药。每天早上,妻子伺候着他,先洗皮肤,再全身贴面膜,180元一盒的面膜得贴几十张。半小时后,再一张一张取下面膜,抹疤痕药。

一天又一天,药抹在身上,疤痕还是增生,厚厚一层,抠也抠不完。

最让张文良恼火的还是胳膊和手。两手都不能弯,胳膊硬邦邦的,两边腋下粘连着,都需要做手术。6月,家人请求给他做手术,找了好多次医生,几个月过去了,还没做上手术。

在解放军100医院,王长会赤着上身,红色疤痕间夹杂着黑坑,硬如盔甲。肩上斜缠着绷带,40多天前,他做了腋下手术。右臂有一段烧成棍状,灰黑色的五指叉开,摸上去冰凉。

100医院没发紧身衣,伤员们终日赤着上身,一身红褐色疤痕,令人望而生畏。

在苏大附一院,刘箭建仍不会走路,臀部创口还没愈合。两手截去了五根手指,左手手指烧秃,腋窝仍粘连着。右腿有一段像干柴,脚踝鼓起一块,只能脚尖着地。病房里还剩下四个烧伤病人,只有一人能走路,其余三人的脚都变形了。

8月的无锡三院,只剩下了三个伤员。张永鹏一只脚变形,每天只能靠墙站站,两臂伸开,手搁在架子上,如十字架上的受难者。

一年过去,韩鹏心头的阴影仍在,看到电视里的爆炸场面就难受,雷雨天也害怕。

有天下雨,他和刘玉芹在锻炼室里,他走向窗口,一道闪电划过,他一惊。这时,有人按亮了房间的灯,红光从头顶落下,像从前在车间里一样。刘玉芹吓得尖叫,韩鹏转身就想跑。

韩鹏想早点回昆山,动了几次手术,耽搁下来了。而在昆山康复医院,九楼正在装修,准备接纳外地伤员。

相对于外地医院,昆山康复医院的康复锻炼要好得多。八楼有四个活动室,配有各种器材。每天伤员们或锻炼胳膊,或锻炼腿,或蹬车,或做电疗,或做绳操,似乎在展开锻炼竞赛。然而,康复不是那么容易。

7月22日,做完眼皮手术,段成明回到康复医院就开始发烧。吃药不管用,心、肺都没查出问题,医生叮嘱多喝水。他一天喝两壶水,疤痕密布的身体,只有头颈部能出汗,整夜整夜地出汗,湿透了床单。

发烧引发连锁反应,头上的创口也破开了。身上的皮薄得很,碰破一点皮,数月不愈合。

每天,他躺在床上,坑坑洼洼的头上有几处长出头发,像沙漠中的小块绿洲。脑门后的头发似乎是倒着长,一枕枕头,就把头皮戳破了,血从毛囊里淌出来。

发烧了一周多,段成明才慢慢好了。眼睛做了手术后,渐渐能看会书了。

他躺在床上,背后垫着枕头,肚子上放着电脑,用手心移动鼠标,从网上下载玄幻小说,在谷歌地图上找自己的家:五间堂屋,三间配房⋯⋯

有书看,他心情好了很多,但身上的痛苦并未减少。一天不锻炼,身上的疤痕就硬了,最让他苦恼的还是胳膊不能弯。每天他重点练胳膊,但似乎没进展。请护工来扳胳膊,扳一次,疼得几天不能动。有骨科大夫说,你这胳膊关节处粘连得很,要动手术切开,腋下也需要做手术,但没皮源。他感慨着,以后手术多着呢,得几年时间。

段成明有时脾气大,一急起来,就说我还能活多长时间?有时又想,已经这样了,精神不能倒,两口子都还活着,慢慢恢复吧,至少孩子还有爸爸妈妈。

“就苦了孩子了”

很多时候,伤员们忧心的并不仅是康复。

暑假到了,病房里开始回荡起孩子的叫声。张文良、武永光的家人在病床旁搭了地铺,老人和孩子睡在上面。

在无锡三院,韩鹏的儿子已在医院住了八九个月。孩子还不到两岁,一开始看到爸爸和伯伯们个个面目狰狞,吓坏了,晚上一直哭。现在,韩鹏去锻炼室时,孩子也跟着去。韩鹏骑在健身自行车上,儿子也好奇地过去,想往上爬。

“就苦了孩子了。”韩鹏说。

暑假里,段成明的儿子也来了。他高兴坏了,每天锻炼得格外有劲。每天早上,儿子爬到床上,给他揭揭头上的小疙瘩,挑挑眼,还要在床上睡一会。

“孩子放假了,本来多好,带着俺儿到处玩玩。”段成明看着儿子,不敢想未来,一想就不能活。

以前,段成明对生活很有想法。想着打工几年,开个小吃店,挣了钱,买辆大车跑运输。

“刚醒时,还想着要养家,后来一看身上,我的天⋯⋯两口子都烧成这样,以后该怎么办?父亲快80岁了,儿子才9岁⋯⋯”

有时想着想着,段成明的眼泪又下来了。老婆两手截指,右手废了,左手就剩下大拇指。“俺俩有一个轻点的也行啊。”他哀叹。

李澄澄的工伤认定书已下来了,她被认定为粉尘爆炸灼伤95%,深II度—III度。她觉得,95%的烧伤面积写少了,曾有南通护士跟她说,你身上哪里还有皮?100%了吧?认定书上也没写截指,她担心做工伤鉴定会受影响。

让她略感欣慰的是,出事后,山东鱼台老家给他们办了低保,只是一家四口办了三个人的。

办不下来的低保

2015年8月,张文良的媳妇也回老家去办低保。

住院一年多了,伤员们时常焦虑。受伤这样重,以后怎么办?他们想抓住每一根救助的稻草,低保即是其一。

张文良家长女15岁,次女11岁,儿子6岁,三个孩子上学,一个月就要几百块钱,全靠夫妻俩打工挣钱。2013年,张大嫂出过车祸,骨盆摔坏,儿子腿断,花了十几万元,家里已是捉襟见肘,爆炸事件更让张家雪上加霜。

张大嫂回到高营村,村干部说,其他人占着低保名额呢,一个萝卜一个坑,只能等有人死了,才能给你办。

村里让她到上面找。同村的高餐、邹强端家人,也跟着去找。

高餐和邹强端已走了一年,家人试图像往常一样生活,但已回不去从前。

邹强端的相框放到堂屋里,母亲时常捧着相框,脸贴着里面的儿子,摩挲着,呜咽。邹大嫂时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或者想找一个没人处奔跑起来,跑得跌倒了,就哭一场。

出事后,她没再出去打工,在家守着悲苦的父母孩子。家里每人只有六七分地,种葱,赔钱,种芫荽,赔钱。在老家打工,最高工资只有1500元。

两个孩子就要开学了,上高二,学费、生活费、杂费又是一笔钱,在老家的营生不够孩子花的,老公的工亡赔偿到位了,但花一个少一个。

邹大嫂听说,有的地方照顾伤亡者,其孩子上学免交学费等。她想为孩子争取同样的待遇,为父母争取到低保。

三个女人找到县上,县里说符合条件办,但没人批,让她们找村里。村里说,县里批了,就给办。

张大嫂最终没办成低保。在出事的镇平老乡中,无一家办成。

处境惨淡的并不仅是伤亡者家庭。

8月的一天,45岁的邹令冬在家里枯坐。寒门陋室,只有墙上的锦旗格外夺目。昆山留给他的除了成为英雄的荣耀,还有失业的痛苦和摆不脱的噩梦。事隔一年,一到晚上,他仍是做恶梦,看见那些着了火的人在地上翻滚呼救,醒来一身汗。

邹令冬的遭遇并非个案。很多在城市打工的农民工,由于社会保障权益的缺失,年老后往往无所依。据《中国工人》报道,国家统计局监测报告显示,2013年全国农民工已达26894万人,参加养老、工伤、医疗、失业和生育五项保险者,仅为15.7%、28.5%、17.6%、9.1%和6.6%。

离不开的昆山

2015年12月,除南阳外,外地的伤员全部回到昆山。他们接到通知,要求两周内统一去做工伤鉴定。

工作组称,工伤鉴定与康复治疗不冲突;鉴定之后,伤残等级达到五级至十级的,一次性赔偿解决问题;一到四级的,继续治疗,每月领取90%工资。但伤员们担心鉴定后治疗生变,家属们在探望、护理期间产生的交通费、误工费不能报销。

2015年12月14日上午,数十伤员和家属去上访,堵在昆山市政府前的路口。当地出动特警,把伤员抬到草坪上。冲突中,“有数名伤员晕倒,也有家属受伤”。此后,伤员们被送回医院输液,十余家属被警方带走,至晚上放回。

伤员们还在昆山煎熬,对于其他幸存者来说,昆山也是痛苦之地,它让人又爱又怕,却又难以离开。

离开昆山后,宋成强在老家呆了近一年,在昆山累坏的腰好多了,似乎又能出去打工了。不去打工又能怎么办?据镇平网报道,截至2014年10月31日,镇平外出打工者已达15.8万人,年创收入30亿元。

2015年8月,宋成强和雷红伟来到无锡东郊的工厂打工。干了半个月,时近9月,儿子要开学了,雷红伟只能又回到昆山。昆山的形势仍不好,他找不到工作,只能去干临时工。

离开昆山两年后,宋长兴也回来了。在老家的病床上,他因祸得福,躲过了那场爆炸。儿子当兵复员后,又去昆山打工。

2014年底,在儿子建议下,宋长兴夫妇重返昆山。他们去善后指挥部反映尘肺病,对方称,你们以前已处理好了。

但宋长兴的身体仍不好。没钱住院,只是天天吃药,一天不吃药,隔两天就会吐血。药方是昆山一院开的,但在昆山买药太贵,他让闺女在老家买药,托人捎过来。

年近50岁,又患重病,宋长兴已难以打工,夫妇俩只能卖起了包子。每天下午5点多,夫妇俩在小区门口摆开摊子,200个包子一笼笼放着。到凌晨1点多,回家包包子。早晨6点多,再出来卖。之后,买菜,午休,切菜,包包子⋯⋯

包子没卖多久,宋长兴不堪劳累,不时要去输液。至2015年冬天,姜克云和儿媳还在卖包子,为他赚取医药费。

在她们南面的一两公里处,那个无数人献出了青春乃至生命的中荣厂,已是杂草丛生。它所在的昆山开发区,和背后的“长三角”经济重镇苏州,也一起步入了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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