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松这样说。“海子去世的日子很难过。他去餐厅跟老板说没钱,但我可以给你读诗,所以你给我买酒。
结果老板说了句非常伤害他的话:我求求你了,你只要别读诗,我请你喝酒。若干年后,高晓松的句子“这个世界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成了著名的鸡汤文。我要谈的,就是“诗与远方”。五百年前,徐霞客游遍神州山川,探幽寻秘,写下了六十万字的《徐霞客游记》。徐霞客先是旅行家,然后是地理学家,再是文学家。其游记,是游的行为与过程中所见所闻的记撰,其开篇日(5月19日),于二零零一年被国务院常务会议设定为“中国旅游日”,旅游是重点。我要谈的“诗与远方”,应改为“远方与诗”,才到正题——旅游诗歌。
旅游诗歌,顾名思义,就必然与旅游息息相关。在历史长河里漫长的农耕文明时期,人类散布在大自然中,远行存在巨大难度,徐霞客那样的职业游客少之又少,又有几人专程去游山玩水的人呢?但是,古人依然留下了大量与旅行相关的诗歌。在现代社会,人们旅游是平常的事,也是必然发生的事。生产力的提高突飞猛进,城市数量爆发式增长,城市化率的百分比日益攀升,让人类群居的习性得以充分表现。同时,城市与城市、城市与自然均互相成为风景,积累的财富、充裕的时间与便利的交通也让旅游变得轻而易举。人们蜂拥而至城市,依然“性本爱丘山”,又让旅游业迅猛发达起来。现在,全国多个景区景点竞相举办诗歌活动,诗人们迅即而至,朝自然山水去,奔大型活动去,也由此写下了许多旅游诗歌。
古代的旅行诗歌,大多系诗人创作于个人办事、朝廷任用的路上。诗人并非为了创作诗歌而去旅行,旅途漫漫,一路被所见所闻所感所思激发而作,反映了诗人个体对生活、社会、世界的体验。综观当代旅游诗歌,却多是变着法子对景观的赞美,似乎是为了对得起活动举办地点。当代的“远方”触手可及,真正的诗歌则未必信手拈来。
当代旅游诗歌来看,其文学价值是个疑问。何谓文学价值,众说纷纭。我认为,可参照美学家宗白华的艺术价值论。他把艺术的“价值结构”分为三层:即:(一)形式的价值,就主观的感受言,即“美的价值”。(二)抽象的价值,就客观言,为“真的价值”,就主观感受言,为“生命的价值”(生命意趣之丰富与扩大)。(三)启示的价值,启示宇宙人生之最深的意义与境界,就主观感受言,为“心灵的价值”,心灵深度的感动,有异于生命的刺激。我不禁要问,能拿来在这样的结构中进行讨论的当代旅游诗歌,又有几首呢?
宗白华所论的,是精神价值。在古代,文学有个重要的社会功能——信息传播,诗歌也一样,文学作品让不少自然山水与人类构造物得以名传千秋,如桃花源、岳阳楼等。当然,这些被称颂的自然山水、构造物自身亦有引人入胜之处。展开在当代来看,胜景与文学作品谁成就了谁的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的品质相得益彰,并有不可移动的景物与可流传的文学在岁月里产生了彼此助长的传播效应,成了景物目前熠熠生辉的一体几面。当代绝大多数旅游诗歌,我看,对景区景点的宣传作用也微乎其微。现在信息传播渠道众多,形式多样,文学在信息传播方面的功用几乎完全被取代。文学被边缘化,就有这样的因素。旅游景区举办诗歌活动,通过媒体发布新闻等途径,就已经扩大了社会影响力,其传播理所当然不需要倚仗式微的文学本身,并且诗歌不一定就符合当代传播诉求的文案要则。
旅游诗歌自身的文学价值,尤为重要。否则,在当下的时间激流中,就可能比其他诗歌更快被淹没。旅游诗歌应回到自身的文学价值上来,才能“安身立命”。其首先应通过提高文学价值,作品本身能够独立于旅游之外存在,避免成为副产品。这,就要求诗人合适地面对活动意图与自身创作。倘若诗人将活动视为一次自发的旅行,或许,情况会要好不少。通常也是这样,诗人在自发的旅行过程中的偶然触发,所创作的作品文学价值要高许多。必需去参加活动与借活动提供的方便去旅行,是两回事。我相信,诗人所到之处,地方上希望能留下的还是作品,且希冀如古代诗歌一样历经时间的淘洗。
站在文化自信而言,旅游诗歌的自信可以回到璀璨的遗存中找到。不妨先读陶渊明的田园诗、谢灵运的山水诗、王维的自然诗,看看他们如何遣用景物。
陶渊明在仕途出入,欲求隐士生活,其《归田园居》就是写归隐后的柳暗花明,怡然自得,以写意为主,写诗人自己的意。如果说陶渊明偏爱从“小处”进行个人自由抒发外,那么,谢灵运就是从“大处”来看的。他游历过名山大川,从诗的题目就可以看出是旅游诗,如《登上戍石鼓山诗》《登永嘉绿嶂山诗》《登池上楼》《登江中孤屿》等“登”字头的,如《游赤石进帆海诗》《游南亭》《游岭门山诗》等“游”字头的,如《上留田行》《会吟行》《顺东西门行》《陇西行》等“行”字尾的。他写的是风光,笔还是落在个人的理绪与感慨,如“持操岂独古,无闷徵在今”“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请附任公言,终然谢天伐”“我志谁与亮?赏心惟良知”“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惜无同怀客,共登嘣铺荨”“恬如既已交,缮性自此出”等。
王维,则是一位集大成者,兼通音乐、绘画、文学、佛学,其诗歌在处理情、景、典、理等方面均自得佳构,比陶渊明、谢灵运更为纯粹。苏轼评价:“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王维的诗是画卷,一句诗就是一个镜头,以类似现在蒙太奇的切换手法,往往是景物起、景物收,如《鹿柴》《终南别业》《鸟鸣涧》等等名篇,除了“兴观群怨”中的“观”之外,“比兴”中的“兴”也大多并无痕迹。王维,回到了事物本身的美,开始脱离“形而上”的机杼,美学框架是敞开的,如同山水画表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古人作画讲“意在笔先”,读王维的诗,则有“意在笔后”之感。因此,王维的很多诗不是单面镜,而是多面的棱镜,创作的动机让人难以察觉,也没有一定要表达某个意绪,而处于幽隐状态所“兴”的内容却是丰富的,对读者的审美是包容的,它允许“异见”,你在什么处境,其就会折射什么意绪。
陶渊明、谢灵运倾向于表达个人自身,王维的是“道法自然”。王维的“道”,包含了诗人自身之道、天地之道、情理之道,显然,开阔了许多,门在自然。他们诗歌,对手法运用的炉火纯青,开创了以大自然抒写性灵的通道。
当代旅游诗歌呢,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极尽赞叹之能事,一类与旅游无关。第一类,我称之为“啊派”。简单说,就是围绕“沙盘”观摩,对大自然之视觉美与文化之美,尽情遣词造句。“啊派”诗歌,指着对象毫不吝啬地歌唱,语言不加节制,修辞手法主要是夸张,归纳起来就是“啊”在空洞里的变声,“啊”在赞美,形态是高蹈。啊派有多个分支:按频率高低分,有低频部的轻啊派与高频部的重啊派;按功利效果分,有居心叵测的奉迎啊派与浑水狂欢的乐啊派;按艺术类型分,有现实主义的直接啊派与浪漫主义的描情啊派;按技术力量分,有生搬硬套的绑架啊派与力求舒展的款款啊派;等等。这些“啊派”诗人呢,平常又在批判现实。殊不知,当今现实中的“啊派”不仅在文学艺术领域大行其道,而且在社会生活中宏微俱存,长期以来创造力极其旺盛,作品不拘形式,包括文艺作品、应用文字、举手投足,大到史无前例的人类运动,小到不易察觉的形体语言,人们对“啊”的技法也早已十分成熟。“啊派”的坏处,就是制造假象。啊派的作品与疗养型的鸡汤不同,啊派的含糖量极高,让抒情对象沉浸在无比甜美中。“啊派”大抵有三种:一,投之所好;二,油然而生;三,以此为乐。此三种的实质都是生存之道,外表都是第二种,即假东西也要春天。不具有“真的价值”,又何来自信?
当代诗歌强调个人内心与外在的关系处理,突出个人在现实的体验,将体验掷地有声地摆在了前所未有醒目的位置。旅游诗歌也一样,应来自个人体验。这种个人体验,如果仅仅是通过五官触及的反应,则与其他游客没有两样,不过只是诗人对景物进行了浅表的认知,并未与个人形成深层次的交互,如又在语言上人云亦云,无张力可言,就没有形之于诗歌的必要。常人尚要谨言,诗人就更应惜墨如金,何况,当代的信息垃圾已经泛滥。做不到“语不惊人死不休”,也要做到形式上的改变。早年有人在游览张家界后,以八个字概括他的感受:莫名其妙,岂有此理。我认为这人是有自己的语言的,他就是不说鬼斧神工之类的词,但足可见其对这片山水的惊奇。
诗人没有建设的任务,但诗歌自身是具有建设性的,并且,有重要的建设,那就是人文精神。从百度搜索到人文精神,其定义是:人文精神是一种普遍的人类自我关怀,表现为对人的尊严、价值、命运的维护、追求和关切,对人类遗留下来的各种精神文化现象的高度珍视,对一种全面发展的理想人格的肯定和塑造。依据这个定义,对照一下陶渊明、谢灵运、王维与很多古今中外的大诗人,他们的作品对于其个人都具有这样的建设性。同样,诗歌的人文精神建设,也是源于个人,包括思绪与情怀以及个人体验,它们强化着个人的人文素质。同时,这种个人的人文精神建设,又会在传播中潜移默化到一个地方的其他人文因素中,生发价值观、世界观。撰著本无意,桃李自成蹊。因此,人们到敬亭山,就会想起李白的《独坐敬亭山》,就会体会“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中的那种孤绝与满足以及物我皆自由、山水含情。李白的这首《独坐敬亭山》自然而然就对地方的人文精神起到了重要的建构作用,如果山水也有精神谱系,这样的人文精神也将渗透入里。正是这样,历史上又有哪首旅游诗歌名篇,没有成就人文精神的高地呢?这样来要求当代旅游诗歌,可能苛刻了,但这是需要强调的品质。
新人文精神,仍然崇尚的是个人的性灵自由,强调命运共同体中的那种可持续性。又拿张家界来说,这里的山,像时光突然踩了一次急刹,泥沙被水流卷走。土家族的腹地曾是樵夫、猎户的天堂,土家族人在万林千壑中与鸟兽为伍,养成了强悍的民族性格,他们又是好客的,强悍与热情是这里的人文精神之一,土家织锦绚烂多彩,是他们观看这个世界的图景。到过这里的人,有占为己有的冲动。听说,有个企业家想在景区中建个小会所,愿意付给地方政府三亿元,但被坚决予以拒绝。这里面,就包含他们对自然禀赋的态度——拒绝私有化,突出人类共享。但是,他们又是包容的,像玻璃天桥这样的纯人工构造物竟然也用上了。去过张家界的当代诗人已不在少数,又有几个诗人为那里带去了新的人文精神,又有几人留下了成色卓异的作品加入了当地人文精神的滋养呢?
我认为,当代旅游诗歌的创作,需在旅行过程中,充分打开诗人个人敏锐的信息接收器与处理器,人游与神游合二为一。其文学精神价值,应包括为地方文脉的扩展与人文精神的丰富做出贡献。远方,亦是时间里的远方。
黄明祥简介
黄明祥,一九七三年出生于湖南安化。诗人,艺术家,摄影家,《十月》杂志艺术专栏主持人。被《青年文学》授予第一届中国青年诗人奖,被湖南理工学院文学院等授予2016年度诗人奖,诗集《中田村》被鲁迅文学院、诗刊社等授予“中国优秀诗集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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