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力留存文学的美好

从来没有想到,1996年12月12日的午夜,徐迟先生告别了人世。

徐迟辞世之后,他的老朋友金克木先生撰写怀念文章。这段文章写得特别好,仿佛就是对徐迟命运的一个概括:

诗人徐迟匆忙走了,像一枚爆竹,跃入太空,便无影无踪,只剩下音响。

有两类诗人,都是迷诗,爱诗,作诗,以诗为命。一类诗人有散文生活思想,而另一类的则把生活也要求诗化,化不成就无比痛苦,只好用诗的方式结束生命。这一类诗人中,最早的是屈原,后来又有李白,两人都消逝于水中。现代有徐志摩,他“想飞”,就飞上天,不回来了。如今又有了徐迟。这些诗人都到诗的世界再生去了。(《诗人的再生》)

“诗人的再生”,金克木说得多好!

最早读徐迟的作品,是他写陈景润的《哥德巴赫猜想》。之后,又读《生命之树常绿》。他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翻译出版的那本《瓦尔登湖》,后来重新出版,也是我喜爱之书。1984年底,在第四次作家代表大会上,经曾卓先生介绍,我认识了徐迟。从此,与他时有交往。

徐迟离开了。好在,他的诗、他的报告文学、他的《江南小镇》,还有他的翻译,依然留存着文学的美好。

徐迟家乡在浙江湖州的南浔,富饶的鱼米之乡孕育出深厚的文化,徐迟一生获益于此。晚年他在《收获》杂志连载的自传体长篇小说《江南小镇》,从故乡写起,一直写到上海、香港、桂林、重庆……

徐迟去世之后,我为大象出版社主编一套“大象人物聚焦系列”,邀请与徐迟关系密切的徐鲁兄撰写一本徐迟画传。《徐迟:猜想与幻灭》在徐迟逝世十周年之际出版,也是对他的最好纪念。

徐鲁笔下,在朋友之间,徐迟一直感受着四面八方的温暖。

1979年春天,徐迟(左)与巴金在法国。

朋友间的温暖让人感动

1933年,年轻的徐迟从南浔来到上海,拜访《现代》主编施蛰存,这对他无疑是一种“朝圣”。那天,他在杂志门市部后面一处狭窄的屋子里,见到了施蛰存和另外两个编辑——杜衡和叶灵凤。施蛰存总是有意无意地影响着他身边的青年作家。徐迟这次见到施蛰存,对他后来的文学历程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一个时刻。“和施蛰存的谈话,大大扩展了我的视野。”徐迟回忆说,那时他的文艺思想幼稚之极,正是需要有人点拨和扶持的时候。徐迟记得,这次见面不久,他就“私淑”于施,可以到施蛰存家里去了,施蛰存成了这个南浔小镇文学青年的“庇护人”。徐迟和施蛰存亦师亦友的情谊,一直保持到晚年。

在燕京大学期间,徐迟与施蛰存继续保持着通信联系。由于施的介绍,徐迟又到沙滩的一条胡同里,找到了在《现代》上发表诗作的青年诗人金克木。徐迟说:“我们一起谈诗。他比我懂得更多,我向他讨教到不少东西。”1936年夏天,金克木从北平南游杭州时,还被徐迟拉到他南浔的家中住了些时日。在那个夏天,两个人各干各的事情,金克木译了一本《通俗天文学》,徐迟则接受了金克木的指点和鼓励,连译带编,弄出了两本关于西洋音乐的书《歌剧素描》和《世界之名音乐家》。工作疲劳的时候,两个人就海阔天空地谈诗、谈宇宙星空、谈音乐。这是一段动人的写作和爱乐佳话。

其时,诗人戴望舒已经回国,他得知金克木在译天文学的书,便写了一首《赠克木》的诗,为新诗史上留下了“弄了一辈子,还是个未知的宇宙”的名句。金克木也写了一首《答望舒》。令人感慨的是,六十多年后,即1997年,金克木的这首诗又作为悼念亡友徐迟的挽歌,全篇抄录在他的悼文《诗人的再生》里。“世上羡慕天上的星辰/以为它们自由自在任意游行/殊不知它们有无形的镣铐/它们有丝毫不能错的轨道/……星辰不知宇宙/宇宙不知人/人却要知道宇宙/费尽了精神/愈趋愈远/愈结成简单的道理/不知道宇宙因为不知道自己”现在看来,这些诗句似乎包含着相当准确和深刻的预见性。

1936年,还发生了一件被徐迟视为“文学生涯中重要枢纽”的事情——他结识了诗人戴望舒。戴望舒从法国刚一回来时,徐迟就跑去看过他。“我看到他楼下客厅中央的方桌和地板上,叠满了从欧洲带回来的几千本法文和西班牙文的书。这给了我最佳的印象和无限的羡慕。”徐迟后来回忆。可能也是因为有了施蛰存事先的介绍与铺垫,徐迟与戴望舒一见如故。不久,在戴望舒和穆丽娟的婚礼上,徐迟平生第一次穿上了黑色燕尾服,给戴望舒当了一次男傧相,留下了一张在中国新诗史上颇有纪念意义的合影。

这些温暖的故事,总是令人感动。

徐迟与乔冠华、冯亦代、郁风、黄苗子、袁水拍、马思聪等朋友,友谊一直延续。

在1989年2月写给郁风的信中,徐迟谈到自己正在创作的《江南小镇》:

这段时间,我在家过得非常好,大写特写的,我没有写别的,只是写《江南小镇》。从元旦开始,把一切放下了,专心致志于“三十年代”,二十来天已写了七万多字,写到一九三六年夏天了,比较顺手,也有些较深刻的段落。“三十年代”结束于香港浅水湾的海上落日。然后就是我在“四十年代”的觉醒了。

写完“三十年代”打算休息一下,出去走走,三月份回来再写一个月,四月份去江南家乡。五月份再写“四十年代”。如果一切顺利,今年可把“江南小镇”的上半部写出一个初稿来就好了。

(徐迟致郁风,1989年2月19日)

人生美好,尽在回忆之中。一部《江南小镇》,留下多少美好。

最后的作品——《谈夸克》

徐迟1995年从武汉来到北京,在一位老朋友的四合院里住了将近半年,我们时有机会见面。

春节过后,在他即将离开北京时,我陪同冯亦代、黄宗英夫妇一起去看他。徐迟喜欢科技,计算机、夸克等之类东西令他着迷。我惊奇地发现,徐迟嘴里冒出一个接一个听起来非常陌生的科学名词。自《哥德巴赫猜想》之后,徐迟一直对自然科学兴趣浓厚,尤为关注生物工程。黄宗英也是如此,她说她想写一篇报告文学,描写运用生物工程技术改造沙漠的科学家。

显然,业已八十岁的徐迟没有衰老,精神、思想依然年轻。这位孤独的老人,把主要精力转到了对人类产生、人类与自然的关系等等一些神秘莫测问题的思考上。朋友们常常说,徐迟的思路真怪,写一些怪文章。说怪,并非思路不正常,而是徐迟所涉猎的领域,对于大部分是文人的朋友来说,实在陌生得很、抽象得很。

见面之后,徐迟回到了武汉。同年6月,我在武汉逗留期间又一次去看望过他——没想到这竟是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还依然健谈,充满激情。他说自己正在计划撰写一系列关于宇宙、自然与人类的文章,沉溺在抽象的时空之中。那是炎热的夏天,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要在武汉最难熬的炎热季节回来。他说喜欢夏天回武汉过,比待在北京要好。在告别时,他告诉我冬天会再到北京来。我曾催他写一本回忆录,或者把曾在《收获》上刊载过的自传体长篇小说继续写下去。可是,他对此似乎毫无兴趣,津津乐道的是宇宙、是进化论、是生物工程。

这一年,徐迟应上海文艺出版社之邀,主编第四辑《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报告文学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11月初版)。作为一位著名诗人和报告文学作家,他满怀激情,以自己一贯的特有浪漫和诗意,展望未来新的第五辑“报告文学卷”的编选工作。他在序中写道:

我想这就是我在这一棒接力赛跑所要做的事,并要将这一棒的接力赛的赛棒,交给此刻还不知是谁的选手来接将过去,在第五辑(1976——2000)的选集里,跑到本世纪的终点,亦即是八十年中国新文学的全过程的终点。可以想见,届时群情雀跃,但闻欢呼之声大起,七彩的礼花飞满了天空……想来那第五辑(1976——2000)的序,它必然是波澜壮阔,要进入到新世纪去,登攀到了科技文明的高峰之巅。“巡天遥看一千河”,显示出我国新世纪的明媚春光来的,必定也是一篇激情的序。

此序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报告文学卷)》刊载出来,是1997年11月。遗憾的是,此时距徐迟去世已将近一年,他既未能亲眼看到付出心血的选本问世,更无从知晓将是谁在他身后接过下一棒。

令人吃惊的是,从时间上推算,徐迟充满激情和诗意的“报告文学卷”序言,正是写作于生命的最后一年。写作此序时,他被所热爱的报告文学重新点燃了热情。从所编选的1949年至1976年诸多作品中,他看到了自己以及同辈作家走过的坎坷而又值得回味的道路;他又一次沉浸在报告文学鼎盛时期的兴奋、快乐之中。他仿佛又听到了亿万读者的欢呼,眼前重现历史的辉煌景象,正因如此,他笔下的序言阳光灿烂。

可惜这只是一次短暂的电光闪烁。写完与报告文学有关的这一序言之后,徐迟很突然地告别了文坛,告别了世界。好在他把诗、把《哥德巴赫猜想》、把对报告文学的热爱,乃至完整的一卷两册《中国新文学大系“报告文学卷”》留给了后人。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徐迟在瓦尔登湖。

赞文学家的科学情感

我也是与徐迟有缘。在他去世十年之后,我应上海文艺出版社之邀,负责编选1977年至2000年期间《新文学大系》的“报告文学卷”,成了他的接力者。编选这一时期的报告文学,于我是难得的机会。一方面可以对一个文学样式进行梳理、归纳与阐释,一方面又是在挖掘个人的阅读记忆。徐迟对后继者寄予了莫大期望和热情。如何既尽量秉承他的意愿,对他所热爱的报告文学在二十四年之间的成就做出相对完整的呈现,同时,又力求立足于个人的眼光、思绪,按照自己的判断来进行历史的归纳,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重视继承,又渴望突破,两者之间,需要寻找可能的平衡。

忐忑不安,如履薄冰,如此这般,我开始起步而行。想到徐迟序言里激情飞扬的话语,我当然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温红彦认识徐迟之后,两人有了往来。1996年冬天,他寄来长篇文章《谈夸克》,发表于12月4日版面上。为徐迟的文章,温红彦写了一篇热情洋溢的短评,题为《赞文学家的科学情感》:

读完《谈夸克》,一定会有读者产生这样的疑问:此文作者与著名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的作者是同一人吗?

这里可以明确地告诉读者:此“徐迟”正是彼“徐迟”。那么,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诗人、著名报告文学家怎么钻研起“夸克”来了呢?

用徐老自己的话说,是在接触这门学问的过程中,“领略了许多东西,于是想用文学的笔,把它们挑一些出来介绍给读者。”徐老涉足高能物理领域,是从1979年采访云南高山宇宙线观测站开始的,当时他就下决心“非钻进去不可”。他买了两本《夸克》的书,一本已经读破了,还有一本如今仍在研读。徐老回忆十几年来读《夸克》的经历时说:“每天晚上,在我家居之时,子夜过后,我必然醒来,并睡不着了,我就读这本书。”这是怎样的一种钻研精神!这怎能不使我们对这位有着深厚科学感情的文学家顿生敬意?

世上也许再没有比“夸克”更难懂的学问了,然而徐老却钻了进去,并用轻松的语言,道出了其中的许多奥妙。这对于我们不少新闻同行在报道科学成就时,只礼貌地碰一下科学的帽檐来说,徐老无疑是我们的楷模。

科学的恩惠已普泽人间,以反映社会与人生为己任的文学,也不应再退避三舍。愿越来越多的文学家同科学建立感情,用充满激情的笔调去反映科学的动态、讴歌科学家的奋斗精神,让科学更贴近社会,贴近生活,并将此视为文学的时代责任之一。

可是谁又能想到,文章见报八天之后,徐迟先生就远离了我们。

徐迟去世之后,周明、向前两位先生,合编一本《难忘徐迟》怀念集。徐迟的四个孩子徐律、徐延、徐建、徐音,为此书写了一篇特别感人的代序,题为《一生远行,一生歌唱》。他们写道:

爸爸走了,他跨过了忘川,把记忆留给了我们活着的人。

1956年,爸爸在他的诗集《美丽、神奇、丰富》中曾写道:

“我的抱负就是如此,插上翅膀飞腾,飞过原野,飞过湖泊,飞过高山,飞上彩云,飞去一些美丽的地方,会见一些美丽的心灵,为了唱一些美丽的歌,带回来一些美丽的见闻。”

爸爸这样唱着,也这样做了一生,爸爸在世82个年头,穷毕生精力于创作,在他的创作生涯中,别妻离子,远游旅行,是他生活的一个重要的内容。他用诗人敏锐的眼光和炽烈的情感,发现、追寻着一个一个采访对象,捕捉他们斑斓人生中的闪光的性格和思想,他们中不乏优秀的精英,也有许多小人物,但在爸爸笔下,都是真诚、善良、美好的。

时间过得真快,徐迟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一年了。谨以此文缅怀这位文坛前辈,感怀这位以作品影响我们的先生。

1938年,徐迟、陈松夫妇与女儿徐律。

编辑:刘昶

编审:肖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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