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网络,如下相同。
蝙蝠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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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投稿人
我叫阿丸,女,二十六岁,AB血型,天蝎座,《悬疑世界》杂志的文字编辑。
七天前的编辑部会议上,我跟主编吵了一架,原因是《蝙蝠的回忆》被退稿了。
我第一次对主编瞪大了眼珠子,颇为失态地据理力争:“极度真实,令人身临其境,引起社会的普遍讨论与反响——这不就是小说家追求的目标吗?”
“你真的认为这是小说吗?说实话,昨晚审读这篇稿子,我也感到浑身不舒服,又憋在心里难以说清楚,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幻觉,屏幕上的文字变成小人在跳舞。”
主编话音未落,一个嘴上还没长毛的实习编辑接下话茬:“我也有差不多的感觉,半夜后背心冷飕飕的,回头再看窗外挂着一只蝙蝠。”
“住嘴!”
我像犯了失心疯,容不得别人嘴里提到蝙蝠,便把一杯热茶打翻在桌上。
编辑部鸦雀无声,都以惊惧的目光盯着我。而我羞愧地低头,说了声“抱歉”,就跑到露台上抽泣了。
暴烈的阳光射在玻璃上,我看到夏风吹乱的发丝底下,是一张苍白削瘦但还算不错的面孔,仿佛再被烈日晒几分钟,就会烧焦变成一堆僵尸,灰飞烟灭。
忽然,我强烈地想要见到“蝙蝠”。
当天晚上,我根据投稿邮件里的地址,加上了对方的QQ号。等到后半夜,当我又被楼上吵得心烦意乱,QQ提示音突然响起,显示“蝙蝠”已加我为好友。
“蝙蝠!你好,我是《悬疑世界》的编辑阿丸。”
飞快地在键盘上打出一行字,我忐忑地盯着屏幕,全然忘了天花板上的动静。
“晚上好,我是蝙蝠。”
“我非常喜欢《蝙蝠的回忆》这篇小说,想发表在下一期的杂志上,但主编提了许多修改意见。”
把毙掉说成修改,这样欺骗他(她)的原因,在于我对此人充满好奇,这是我面对任何作者都从未有过的渴望。
“对不起,我不修改。”
“优秀的小说都要经过不断修改,虽然《蝙蝠的回忆》已经很出色了。”
“这是我第一次给杂志投稿,我只想遵守自己的规矩。”
“第一次?怪不得从没听说过‘蝙蝠’这个作者,干嘛要起这名字?”
“这不是编辑应该提的问题。”
这个回答让我怔住了,手指在键盘上摸了好久,才敲打下去:“好吧,编辑应该说的是——你的这篇小说写得太真实了,虽然没有任何惊悚元素,除了蝙蝠也没有可怕场景,却在各种细节描写中,将视觉听觉触觉乃至嗅觉与味觉,都完整地送到我面前,由此产生了强烈的恶心感。”
“抱歉,但这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你的。”
“我承认,是我的问题,这是真实的故事吗?”
“阿丸,你是叫阿丸吗?《蝙蝠的回忆》是一部小说,我只能答到这里了,晚安。”
“蝙蝠!我能和你见面吗?”
打出这行字之前,我闭着眼睛喘息了数分钟,然后去冰箱喝下一杯可乐,让嘴里充满碳酸气泡。
要命啊,我还是第一次提出这种要求——从前许多作者约我见面,其中有一个还是圈内出名的帅哥,全被我婉言谢绝了,“蝙蝠”到底是什么在吸引我?
QQ那头沉默了片刻,突然跳出一行字:“我可以说不吗?”
“等一等!你不明白……”
“很晚了,早点睡吧,阿丸。”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N市人吗?”
“干嘛这么问?”
“小说里写到了N市的许多细节,尤其是十九年前的许多场景,只有生活在彼时彼地的人才会知道。
“你不需要知道这些,我也不会跟你见面的,死心吧。”
随后,QQ显示他已下线,我还是固执地打上一行字——
“蝙蝠!我会找到你的。”
从此以后,“蝙蝠”在我的QQ上消失了,我猜他把我放进了黑名单。
我之所以对《蝙蝠的回忆》如此感兴趣,除了小说里描写了叶燕与N市以外,还因为我看过网上流传的叶燕生前的照片——跟大学时代的我竟有几分相似。
最近几个夜晚,我总是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顾影自怜,担心再过两年,青春如此流逝,这张脸就会跟照片中的叶燕一样,变得越来越模糊与遥远了。
没错,我一定会找到“蝙蝠”的。
七天后,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天气闷热得就像太阳暴晒下的坟墓,想必那是最适合于腐烂的环境。我穿着一条深色的纱裙,特意给自己套上黑丝,一双中跟鞋子走出地铁站,找到“胶州路”的路牌,一路向南而去。
《蝙蝠的回忆》倒数第七自然段,主人公是这样写的——
“
如今,我住在上海的一个老式居民区里,就是那种最普遍的六层公寓。我很喜欢街边的一家小店,每天深夜都会去吃一碗小馄饨。小区里种满了夹竹桃,每逢夏天就会开满血红色的花,提炼其枝液就能把人毒死。我的楼道里贴满各种小广告,对门住了八个群租的小伙子,楼下是一对老年夫妇,不管白天黑夜都会响起麻将声。我的窗外越过几排屋顶,可以看到一栋黑灰色的大楼,几年前那场惨烈的火灾,吃掉了几十条生命。我每天面对这栋烧焦的房子,就会想象叶燕的尸体,最终孤零零地在八宝山被火化的景象。
”
于是,根据这段环境描写,我很快锁定了胶州路。
2010年深秋,发生了一场死伤惨重的高层建筑火灾,而这栋烧焦了的大楼,已在市中心沉睡了好几年。
我想,“蝙蝠”就住在这附近吧。
傍晚七点,下班前吃了一碗过桥米线,嘴里还残留着辣椒味。我沿着胶州路缓慢前行,那些高层建筑就不用看了,近几年的新小区也可无视,只要找到八十年代那种居民楼。
不到两条街的距离,我已清晰地看那栋凄惨的大楼,焦黑地像座高耸入云的墓碑。就在我的右手边,出现一个老式小区的大门,还有那家卖小馄饨的店,虽是毫不起眼的门脸,却有不少人汗流浃背地捧着汤碗。
我的包里装着防狼电击棒与辣椒水,包本身也足够坚硬得打伤男人要害。我小心地走进这破旧的小区,果然长满郁郁葱葱的夹竹桃,黑夜里绽着刺眼的花簇。
更刺眼的是灰暗的夜空中,有几个黑色的小点在飞舞,几乎就在我头顶数米开外,两三层楼的高度,在夹竹桃的枝头忽隐忽现。
绝对不是麻雀之类的鸟儿,天黑以后它们不会再出来了,何况这些家伙的飞行轨迹,呈现曲折的波浪形,像在夜空中写着“W”或“Z”,绝非鸟类的直线或弧线性运动。
蝙蝠。
不会再有第二种生物了,在这个时间地点与季节——就像二十年前的N市,我家门外的那条小路上,两边都是低矮的平房,每逢夏夜就会钻出许多蝙蝠,几乎就从你的头顶掠过,老人都管它们叫油老鼠。
(就是这里了。)
我循着蝙蝠飞行的方向,压抑着胃里的各种恶心感,拐进小区更深的巷道,直到19号门牌跟前。仰头看到上百个黑色小点,乌鸦鸦云集在六层楼顶,仿佛高悬着一个蝙蝠洞?衰败破裂的楼房外墙上,布满褐色的污迹斑点,我用手机照亮靠近看了下,迎面刺鼻的酸臭味,想必是蝙蝠粪便。
19号?
我想起《蝙蝠的回忆》里多次提到“19”这个数字,便低头走进黑洞洞的楼道。居然没有灯,只能打着手机照明,水泥的楼梯台阶上,贴着各种小广告,有些直接刷上手机号码,不是装修就是开锁。虽然这栋楼里住满了人,但在黑暗的楼道上爬行,却丝毫感觉不到人类的生气,就跟坟墓没什么区别。
虽然,我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偶尔也会怀念五楼的窗台,厨房间外深深的通风井,还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以及姐姐。
六楼,终于爬到顶层了。这里的蝙蝠气味更浓,黑暗的角落里,飞出一两只老鼠般的小东西,我捂着嘴巴不敢尖叫。
601的门上贴着一张破旧的香港电影海报,手机光束照出张国荣与吴倩莲的脸,黑色风衣遮住了男主角的半张脸。
我看过这部电影,在很多年前,果断按响门铃。
死寂般的等待中,我在想象门里是什么人?就像那部电影的悲催主角?还是个变态忧郁的美少年?抑或德州电锯式的变态?抑或根本就没有人?只剩空关多年的灰尘,以及谁都看不到的鬼魂?
一分钟后,房门打开了。
同时玄关里亮起灯光,猛烈刺激着我的瞳孔,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才看清一张让人失望的脸。
这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大约在四十岁左右,穿着一件黑色衬衫,有些奇怪的中分发型,略显苍白的皮肤,点缀着茂盛而浓密的胡茬,只是那双眼睛冷得让人受不了。
“你好,我是阿丸。”
我在观察他眼神里的反应。
然而,这个男人没有丝毫的表情,双目就像沉默的大海,用略带沉闷的声音说:
“阿丸,晚上好,我是蝙蝠。”
为纪念死者而写作
“你不该来这里。”
男人给我泡了杯浓浓的绿茶,摆在应是家乐福买来的折叠餐桌上。看着玻璃杯里针尖般密密麻麻下沉的茶叶,我产生某种错觉,仿佛滚烫的茶水里全是女人竖直的长发。
他坐在一把黑色的椅子上,正襟危坐的姿态,就像几十年前的老男人们,面对摄影师拍张黑白照片,将来要作为自己的遗像,挂在老宅墙上留给孙子或曾孙子的那种。
好吧,要我用IPHONE给你拍照吗?我下载了一种苹果系统的应用,可以把照片做成各种不同的效果,其中就有遗像这一选择。
我用眼角余光小心打量房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客厅,油腻的墙壁与简易家具,说明这是单身汉的出租屋。没看到电脑或写字台,屋里另一头有扇紧闭的门,应该还有一间卧室。
“谢谢。”
我既不敢坐在他搬来的椅子上,又不敢用手去碰那杯茶,更别提喝下那些充满绿色水藻的液体了。
“阿丸,我建议你喝完茶后,就赶快离开这里。”
“我不是来喝茶的。”
我仍然固执地站在客厅中央,将坚硬的坤包搂在胸前,身后是已被他关紧的房门,但我随时可以转身开门逃出去。
“请坐下吧,这样才是我的客人,如果不是的话,那么就请你出去。”
这是他的命令,沉闷的音色令人不可抗拒,我的膝盖不由自主地弯曲,坐上那把略有些不稳的椅子,同时没忘记把双腿并拢。
“我想跟你聊聊《蝙蝠的回忆》。”
“请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因为——那栋大楼。”
我指了指他的窗外,掠过两层杂乱的屋顶,正好斜对那栋烧焦的乌黑建筑,像一座废弃的古堡。我不敢看那些空空的窗户,似乎随时会出现木炭般的尸体。
“嗯,我不该把它写到小说里,但你应该明白,每天都面对这栋楼,让我无法绕过。”
“就像十八年前叶燕被毒杀的案件?”
“对不起,这件事跟你有关系吗?”
“我是《悬疑世界》的编辑,为了这部作品,我需要跟你有深入的沟通。”
“这篇小说——你们不会刊发的吧?”
“哦?”
他仍然一本正经地坐着,双目凌厉地直视我的双眼,仿佛能看穿所有秘密,令人难以逃避地低头。
“所以,我们没有什么可谈的,不是吗?”
看来无法瞒过他了,不妨直接说出来,我深呼吸了一口,鼻子却被呛得难受,这间屋里也有蝙蝠的气味。
“不,我们有太多可谈的内容,因为——我有我的理由,接下来会慢慢告诉你,我相信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终于,他的目光有了些许晃动:“也许吧。”
“好,作为交换,请你先回答我的一些问题。”
“那得看你问的是什么?”
“《蝙蝠的回忆》里的情节,有多少是真实的?”
“如果,我说——全部,你相信吗?”
男人的回答异常冷静,让我有些心虚,故作强硬地问道:“如果,是全部的话,那么你一定认识叶燕?”
“是的。”
“请问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你是警察吗?”
这句充满警惕的回答,让我的心头一慌,就像中学时代的数学考试,刚想出一个解题的方法,就到了交卷时间被老师收回——许多次从恶梦中醒来,差不多就是这种时刻。
“当然不是,我只是个杂志编辑。”惟恐说得不够到位,我又补充一句,“一个普通的女编辑。”
“就算你是警察,我也不可能搜你的身——何况我也不是杀人凶手。”
“但你知道凶手是谁?或者可能是谁?”
“不,我的回答要让你失望了。”
“要是你一无所知的话,为什么要写这篇小说?只是为了纪念十八年前死去的叶燕?”
“首先,我确实是为了纪念,不仅纪念死者,也纪念我自己的年轻时代。其次,我也不是一无所知。”
总算问到重点了,我压抑着兴奋,故意避开他的眼神:“那你还知道什么?除了小说里写到的以外。”
“一切。”
“什么?”
“关于她的一切。”
“对不起,有件事忘记问了,我只知道你的笔名‘蝙蝠’,但不该这样来称呼你吧?”
“我叫福生。”没想到他那么爽快地说了出来,“福气的福,生死的生。”
“你好,福生。”
虽然,这男人很可能比我大一轮,但我依旧尝试用平辈的,甚至朋友的语气与他相称呼,这样或许能有更多收获。
“福生,多么乡气啊!”他苦笑了一声,望着窗外烧焦的大楼,“我一度很讨厌这个名字,并且不准任何人这么叫我,否则便会挨我一顿狠揍。”
“冒昧地问一句——你是农村出来的?”
“阿丸,你平时说话都这么直接吗?”
“对不起,我不是这样的。”
我暗暗告诫自己说话千万要小心。
“我是家里唯一活下来的男孩,底下还有三个妹妹,在我之前有过两个哥哥,但都没能活到成年就死了。我是在大片芦苇丛中的村庄长大的,从乡里的初中读到县城的高中最终考进N市的大学,简直是个奇迹。在我们那个乡下地方,山洞里树丛中还有屋檐下,到处都有蝙蝠。我从不害怕它们,这些小家伙对于我而言,就像小猫小狗对于你们城里孩子那样。蝙蝠不会伤害人类,反而帮助你消灭蚊子与苍蝇,它们也不会咬你,最多就是在家里留下几堆粪便,但那是一种名贵的中药材。小时候我常去蝙蝠洞掏屎,送去县城的中药房换钱,人家管这个叫夜明砂。”
“夜明砂?”
好吧,听上去很美,像是一款化妆品的名字。
“二十年前,我正在N市读大学,像我这样的农村学生,能够凑齐学费就不错了,更别提吃喝玩乐。我读书非常用功,也不像城里孩子懒惰与娇气,还包下了寝室与宿舍楼道的卫生,可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现在看不出来吧?”
他故意摆出一张学生样的脸,但额头的皱纹无法掩饰年龄,还有黧黑粗糙的皮肤,也在暴露他的出身。
“我不知道。”
“但在大学时代,我有一个爱好,是你绝对想不到的——摄影。”
“那年头还没有数码相机,照相机都很贵吧。”
“不错,差不多等于许多人半年的工资。只能说我很幸运,在县城读高中时,有个老师是我家亲戚,学校里仅有的一台相机归他保管。他手把手教会了我摄影,如何在暗房里冲洗底片。我为学校拍过许多照片,其中有两张得过奖。考入大学后,我报名参加了摄影社团,而我是唯一没有自带相机的学生。社团老师认定我是个摄影苗子,又同情我的家境贫寒,就把他私人的照相机借给了我。虽然,那台旧相机早就被淘汰了,1985年的国产海鸥牌,但在我手中却是如获至宝,而胶卷与冲洗用具都是社团免费提供的。每个周末,我都会出门拍照片,爬上古城墙拍北湖,跑到长江边拍水鸟,还有……叶燕。”
“哦?”
听他闲扯了那么多,终于出现了这个名字,刺激到我的兴奋点了。
“在N市的一条梧桐树荫大道上,她出现在我的镜头里,就这样认识了。”
“你还保留有她的照片吗?”
男人沉默许久,缓缓离开黑色的椅子,我差点以为他与椅子连为一体了。
他打开客厅另一端的小门,只留一条小缝钻进去,里面亮起昏暗的灯,转眼又被他紧紧关上。他消失了,我才敢从椅子上站起来,捂着胸口大口喘气,在鼻子前拍打空气,略微驱散难闻的蝙蝠味。没有在房间里看到空调,连电风扇都没有,我的后背心全是汗珠,担心会让裙子紧贴身体露出曲线。
男人出来,随手关门同时,拿着一个小本子,小心地放在桌子上。
我乖乖地坐回椅子,看着他无声地翻开本子,里面全是白纸,但看起来有些年头,不时散发出陈腐的霉烂味。
一张彩色照片从本子里翻了出来。
这是张侧面照,标准的九十年代风格,颜色略有些失真。长头发的女孩子,穿着红色格子连衣裙,很像港片里的那种校服,背靠着一棵斑驳的梧桐树,身后留下长长的绿荫。
女孩很漂亮,看起来十八九岁,有一双朦胧的眼睛,皮肤苍白得耀眼,随时诱惑人们去将她摧残,就像网络上流传的叶燕生前的照片。
男人轻轻触摸照片,抬头看了看我的眼睛:“你不觉得有些眼熟吗?”
“绝版的叶燕遗影?”
“当然,这就是她,十九年前,她刚参加完高考,即将进入漫长的暑期。我在街头偶然遇到了她,严格来说是她闯入了我的镜头,我抓拍下这张照片。”他的目光还是不离开我的脸,让我浑身不自在,“我的意思是,这张照片很像另一个人。”
“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话音未落,我慌张地低头,徒劳地举手遮挡脸颊。
“只是有一点点像而已,请不要介意。”
“不要吓我!那一年,我还在读小学,刚戴上红领巾呢。”
“从此以后,叶燕成了我的模特,那个暑假我没有回老家,而是留在N市的肯德基打工,休息天就出来陪她拍照片。刚开始我对她也是一无所知,后来跟她单独去爬山,去陵墓景区散步,躲在浓密的山间树荫下避暑,才渐渐知道她的身世——叶燕的爷爷,是我党打入国民党中央的地下工作者,在特勤局有个代号叫‘蝙蝠’,总之是在建国大业中立下丰功伟绩的那种,后半辈子享受高官厚禄,封妻荫子,福泽后世,直到叶燕是第三代。她的外公也是从延安出来的,后来在京城位高权重,当年她爸妈结婚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大人物发来了贺电。但也因为这个原因,她的父母的关系很糟糕,女儿出生没几年就离婚了。他的爸爸去了美国,妈妈则去了欧洲,就这样各奔天涯,分别组建家庭,给叶燕添了一个弟弟与一个妹妹——父母几乎把这个女儿遗忘了,从没带她去过国外,而她连弟弟妹妹的照片都没见着过。她是在N市被爷爷奶奶带大的,住在大院很少跟外面接触。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之后,给她留下了一套房子。万里之外的父母,每月给她汇一千元生活费,那年头已绰绰有余——说实话,我好羡慕她的生活。”
“换作我的话,我也会羡慕的。”我用力摇了摇头,理清思路,“虽然,关于叶燕的身世以及过去,网上也有过一些说法,但都很模糊与破碎,没像你说得那么详细过。”
“这是我与她之间的秘密。”
“为什么告诉我?”
“就跟你为什么会来找我一样!”
好吧,我只能猜到一半。
“叶燕的高考成绩不错,加上显赫的家世,学校自然给予了许多照顾,包括各种名目的加分,最终达到了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分数线。”
“那么你呢?”
“我继续留在N市,第二年就要大学毕业了。”
“从叶燕到北京大学读书,直到在大一期末考试前夕被人毒死,期间有将近一年,你始终留在N市?”
“是的。”
这个男人的表情如此诚恳,令人不得不相信。
“北京与N市远隔千里,小说中关于叶燕在北大的种种生活细节,包括她在遇害前发生的那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鸿雁往来。”
“什么?”
“如今早就不用这个了,但在九十年代中期,手机还叫大哥大,固定电话用起来也很麻烦,异地沟通只能写信。”
“既然如此,叶燕遇害以后,警方没有调查过你吗?”
“我与叶燕之间书信都是匿名的,也不寄到学校或宿舍,而是一个保密的邮政信箱,普通学生没有权利使用,都靠她托了关系才办下来。我们保持每个月两封信,差不多每隔一周,我会收到她的来信,等到下周再回信。她在信里详细描述了大学生活,包括寝室里的每一个人,以及老师与其他同学,还有爱慕与追逐她的男生们——我差不多都写在小说里了。”
我不置可否地点头,因为最重要的问题都没答案。
“信里还聊了什么?”
“死亡。”
“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对不起,我是故意的。
“十八年前,我与叶燕相距一千公里,通过书信讨论死亡的话题。”
“比如——”
“死亡是什么?”
“你觉得是什么?”
虽然,作为悬疑小说的女编辑,对此我已习以为常,但面对这样一个男人,又关于那个早被毒死的女子,仍旧让我心怀恐惧。
“忘记一切。”
“死亡就是删除回忆?这莫过于人世间最痛苦的事了吧。”
“不,恰恰相反,一辈子留着那些记忆,才是最难以解脱的痛苦。”他的嘴角泛出离奇的笑意,如同化学反应,令人内心油腻起来,“阿丸,你迟早会明白的。”
“你相信来生?”
“但我不在乎!就像许多人担心的是,当自己死去以后,别人听说噩耗,却只是说一句:‘哎呀,TA死了啊?我们要多注意锻炼与饮食哦!’然后,就把你忘了。”
“也许,我就会这样死去吧。”
该死!我在说些什么啊?真想抽自己一耳光。
“我会记住你的。”
这话说得好暧昧啊,我的脸颊一红,反问道:“记住你的人是谁?”
“不会有人记住我的。”
“我想,应该是爸爸妈妈吧,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但我想起叶燕死后那么多年,网友们讨论了无数遍,可她的父母始终保持沉默,甚至有人指责他们对女儿的无情,就像当年早早离异而远赴国外,未曾尽到做父母的责任。
不过,还有一种说法——叶燕的死关系到某个更大的秘密,死者亲属被迫要永远保密,否则便有杀身之祸。
“叶燕在信里问过我一个问题——人,为什么要杀人?”
“好吧,这个问题与我的职业有关,但从来没人能回答清楚。”
“第一种,为保护自家性命;第二种,为夺取他人财产;第三种,为占有异性而消灭竞争对手;第四种,因各种理由而对他人复仇;第五种,为了执行上头的命令;第六种,为佣金而杀人;第七种,无理由杀人。”
“这都是叶燕写在信里的?”
男人沉默良久才说话:“不,是这么多年来我总结的。”
“对不起,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在八月的最后一天,次日她坐上火车离开N市,去北京大学新生报到了。”
“整整两个学期,她没有回过N市吗?寒假都没回来过?”
“没有,我也没去过北京,再也不曾见过她,直到死。”
“我还以为——”我的眼神与嘴唇都在犹豫,但我早已泄露了心思,不妨直说,“你们是一对秘密的恋人。”
这番话令他的表情颇为惆怅,伸手遮着略微上扬的发际线,嗓音像从闷缸中发出:“我不知道,叶燕有没有爱过哪个男人?直到她死后多年,我才希望那个人会是我。”
“为什么不去北京找她?”
“我没钱……或者说,我打工攒下来的钱,除了供弟弟妹妹读书的学费,只就够买一张单程车票,而我不想让她为我花一分钱。”
刹那间,这个男人忧伤的脸,让我的心底发满了同情心的嫩芽。
“对不起,你是怎么知道她的死讯的?”
“开始完全不知道,那年头还没有网络,消息非常闭塞——在北京有个女孩被毒死了,你以为能传到N市一个穷学生的耳朵里吗?”
“那么……”
还是他抢先说了:“十八年前的盛夏,当暑期来临,而我等待了漫长的一个月,都没收到她的来信,我就确信她已不在人世了,尽管我多么希望只是个错觉。”
“为什么?”
“因为,在叶燕出事前的两个月,她在信里反复写过——她有这样的预感,死神就徘徊在左右,也许在她的寝室枕边,或在宿舍楼下的草地上,也可能是那栋传说闹鬼的老楼屋檐下,抑或夏夜里四处飞舞的蝙蝠翅膀……她说,要是超过三周没收到她的信,就说明她已经死了,而且,一定死于他杀!”
忽然,我开始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了,因为他的手指在颤抖,就像杂乱无章地扫过钢琴琴键的手指。他喉咙里吐出的那种恐惧,不是普通人可以虚构与掩饰的。
“叶燕有没有说有谁想要杀她?”
“没有,哪怕连可能的暗示都没有,我想她自己也不知道吧!她只是一种感觉,女人无比灵敏的第六感,知道杀人凶手就潜伏在身边——每日每夜无时无刻,都在心底盘算着如何杀了她,却始终面不改色,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没有任何痕迹泄露。”
“最可怕的杀人犯就是这样,离你最近的人,每天都在计划杀你,却能与杀人对象朝夕相处,丝毫不露马脚。”
“对不起,我无法给你答案,就像我也无法向警方提供线索一样,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凶手是谁?”
“是。”男人露出失败的面色,干枯地摇头,“可能是任何一个人。”
从毒杀案到碎尸案
虽然,我已对他有了好感与同情,渐渐放下了戒备与敌意,但这是我最不愿听到的答案。我花了那么多心思,承受那么大的危险,跑到这个恶心的地方,就是为了这一句话?
“那你为什么还要写这篇小说!”
真的很怕自己无法控制情绪,站起来像个泼妇那样对他吼叫。
男人却如同做错事的小学生,窝在椅子里低头道:“对不起,我的小说,只是为了纪念叶燕——这个在我的记忆中匆匆走过的女子,当我在彷徨的二十岁时,似一团火焰或一滴鲜血,闯入我的镜头的女子,别无他想,纪念……”
我站起来整理散乱的长发,避免在他面前失态:“为什么,这篇小说要叫《蝙蝠的回忆》?跟蝙蝠有关系吗?”
“因为,叶燕只管我叫蝙蝠——无论在那年暑期,每次见面聊天;还是在她去北京读书以后,我们漫长的书信来往。”
“原因呢?”
“我没有什么朋友,除了拍照片,也没有任何爱好。同学们都不喜欢我,几乎没人愿意主动跟我说话,总是小心地提防我,以为我会偷寝室里的东西。他们私下里都说我是个怪胎——有天晚上我救了一只受伤的蝙蝠,把它养在宿舍,每天喂它吃各种小飞虫,最后竟然痊愈被我放生。所以,蝙蝠成了我的代号,这些小东西是我唯一的朋友。”
男人回忆的往事,我根本不敢将之变成脑中画面,只能打断道:“跟你的名字有关吗?”
“我妈生我的时候,有只蝙蝠飞进了屋子,几乎就停在床前,看着她把我生下来,乡下人都说这是好兆头,就给我起名‘福生’。”
“就像蝙蝠在中国传统中象征福气,蝙蝠的回忆——就是你的回忆?”
“正解。”
我挽了挽脑后的头发,努力调整呼吸,坐回到他对面的椅子上:“为何在《蝙蝠的回忆》标题下面标注为‘阳面’?”
“还有一个阴面。”
“阴面?”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磁带放完一半,还可以翻过来放后面一半。
“那是另一个版本的剧情,极端阴暗,你如果看到必定会后悔的——后悔认识我。”
“真实的吗?”
“一半真实,一半虚构。”
“非常期待,真的!蝙蝠先生。”
我居然如此顺溜地叫出了这个男人的笔名与代号。
“你不会看到的,阿丸。”
“请把你的‘阴暗面’写出来吧!拜托了,作为一名编辑,我的感觉非常灵,这是一部非常精彩的小说,如果写成长篇出版的话,没准会成为畅销书,还能拍成电影,可以让日本人来拍……不,韩国人更合适!对啊,金基德,我太喜欢他了!”
忽然,我不确定刚才是否口误?把“阴面”说成了“阴暗面”?
“茶快要凉了。”
“啊?”
他指了指桌上的茶杯,我才反应过来,自己从坐下来到现在,都没有碰过一滴水。
再看手表,已过去两个小时,窗外夜色正浓,似有黑色小点飞舞。
我还是不敢喝他的茶,即便渐渐信任这个男人。我不敢想象杯子里会藏什么东西?更不想等到明早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躺在他的浴缸中——并被分成了几十块。
“对不起。”
看着我诚挚地道歉,他并不介意地起身,将冷却的茶水倒掉,又倒满一杯热茶。
“那么热的天,我屋里没有空调与电风扇,给你喝那么热的茶,真抱歉。”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局促的表情,“不知道你要来,冰箱里也没饮料,我下楼去给你买些冷饮回来吧?”
“不用!”我极力掩饰着恐惧,“千万别这么麻烦!我也不太喜欢喝饮料,何况窗户开着也挺凉快的。”
事实上一丝风都没有,房间闷热得像微波炉,额头滑落的汗水,早已公然将我出卖。
“阿丸,我想知道,除了作为一个编辑,你还有什么理由,对《蝙蝠的回忆》与叶燕那么感兴趣?”
“我也是N市人。”
“怪不得,我从你的口音听出来了,虽然你的普通话相当标准。”
这一点让我吃惊,很少有人能听出我的口音,即便面对N市的同乡。
“我在N市出生长大,考进大学才离开那座城市,从此再没回去过。”
“这才是你来找我的原因吧。”
“是的,但你能证明刚才说过的一切吗?”
“你不相信我?”
说实话,我几乎全都相信了,但我想要得到更多,比如他刚开始拿出的那张照片,一身红裙的叶燕在夏日林荫道上——N市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是我在小女孩时深刻的记忆,而今许多古老的大树都被砍倒,只剩下丑陋与光秃秃的宽阔车道。
“她从北京寄给你的那些书信,在哪里?”
我想亲眼看到叶燕的字迹,哪怕轻轻触摸一下,或许能感应到早已死去的鬼魂——我疯了吗?
“烧了。”
“说什么?”
我选择性地过滤掉了答案。
“在叶燕死后的几年,我陆续把她写给我的信,全都烧成了一把灰。”
“原因呢?”
好想站起来掴这个男人耳光!当时你可不是年少无知啊?你毁灭了多么重要的破案线索?我要是警察的话,会把你以藏匿毁弃证据的罪名抓起来!
“回忆太痛苦了。每次重看那些信,就会加深一次痛苦,即便放在床底下积灰,也会忍不住想起信里的每一个字,原封不动地背出来——不如烧了干净,反正人也死了,同样烧成了一把灰。”
“可你现在还是在回忆?你的痛苦并不会减轻半分?不后悔吗?”
“后悔——但不是为了这件事。”
“我不明白。那么你写给她的信呢?警方早就发现了吧?为什么没有因此而找到你?”
“阿丸,我和叶燕的关系,是专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任何第三个人知道。因此,她收到我的每一封信,都会在看完后烧掉,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现在,第三个人已经有了。”
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完小腿肚子就打颤了——后悔为什么要提醒他?提醒他让我知道了太多秘密,惟有把我杀掉灭口吗?
“你不是第三个人。”
“为什么?”
“不解释。”
“或许,根本就没有任何一封信,完全是被你捏造出来的,当你无法拿出证据时,只能杜撰这个拙劣的谎言。”
好吧,我想我可以彻底翻脸了。
“我从没想过要说服你。”
“那你干嘛让我知道?”
“因为,你就坐在我的面前。”
男人动情地瞪大眼睛,令人哑口无言。不错,是我自投罗网进来的,岂能责怪他?
“对不起,今晚打扰你了,再见。”
我的语气变得异常柔软,竟有些不舍地提臀,缓缓离开他的椅子,抓着包走到大门背后。
“就这样走了吗?”
“嗯。”
“能等一等吗?阿丸。”他的表情有些可怜,就像被女朋友甩掉的小男生,还在幻想让对方回头,“我有其他证据。”
“什么?”
我没有拉开房门,而是僵硬地站着,又保持随时可以逃出去的姿势。他走进那个小房间,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捧着一本相册出来。
是那种蓝丝绒封面的相册,看起来也有许多年头,翻开浮起一阵腐烂味,还有无数张少女的脸……
同一个少女,同一座城市,同一个暑期,不同的白天与黑夜,不同的街道与公园,还有市郊的盘山小路,山谷中的千年古刹,布满斑驳痕迹的古城墙,艳阳下大片盛开的荷花——她独自坐在北湖的小船上,戴着一顶太阳帽,悠然自得地眺望着远方。不知照相机是在哪个角度?也许在附近的另一条小船。
至少好几打的照片,全是十八九岁的叶燕,每张照片的背景都有些眼熟,一看就知道在N市的夏天。
不过,有两点让我感到奇怪——
第一,全是叶燕的一人独照,没看到她与眼前这个男人合影,即便许多照片中都有过往路人。
第二,几乎所有照片都是侧面照,叶燕从未正对镜头,或者在看其他什么人?
正当我要提出疑问,他及时回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喜欢被人拍照,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只拍景物与别人,自拍都没有过,更别说合影了。”
“原因呢?”
“一个贫寒的农村男孩的自卑,不是你们这些城里人可以理解的。”
“我理解,对不起。”
看着他粗糙黝黑的皮肤,还有飘忽不定的眼神,心底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同情。
“但是,你不会相信的,叶燕也有镜头恐惧症。她不敢面对照相机镜头,就连直视他人双眼的勇气都没有。因此,除了证件照,她每次拍照都只露出侧脸,或是退到离镜头很远的地方,不信你可以自己去查一下。”
听起来似乎有些鬼扯淡,但回想叶燕在网上流传的照片——我能默记住每个细节,确实没有任何一张正面的生活照,只有大头照例外。
“其实,我想要问你的是——”
这是我真正来到此地的原因,在这场漫长而惊惧的谈话中,无数次想要抛到他的面前,却又被我犹疑地吞回了腹中。
“阿丸,请问吧,我会说出一切秘密的。”
“十九年前,发生在N市的夏天,另一桩骇人听闻的案件。”我能听到自己牙齿之间的颤栗声,狠狠心,闭上眼睛,发出一个轻微的清齿龈有咝擦音,“S——U——I——”
“碎?”
“碎尸案。”
……
——本文节选自《罗生门·回忆》中《蝙蝠的回忆》(20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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