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6失去一半空间的那个夜晚

图源：706青年空间

“就这样，我们陷入了死循环，管理部门有道理，我们706也有说法，高房价不止毁掉了爱情和青年人的梦想，还毁掉了无数的公共空间。”

1

雨珠像子弹般打向窗户，密集撞击的声音把人吵醒。突然清冷，我在花生食堂一侧的沙发蜷缩着身体。

期末考试后，我再次来到706，木质阶梯上不再有卡门的身影，麻圆自己游荡着，见不到曾经打闹的对象。花生食堂异常安静，只有在世界杯比赛时，才会燃起喧嚣。方荣暂时停止了所有对外活动，狼人杀等游戏也被禁止。

他在应付706的危机，2006一侧的房东要收回房子，这就意味着，706本部要损失一半空间。消息在半个月前已扩散开，方荣和朋友通过各种渠道试图扭转危局，终究无法挽回。倒计时的钟声滴答滴答响，花生食堂、小剧场、天台即将消失，方荣的办公室也要搬到另一侧。

就在前一天，706的住客刚刚在花生食堂吃完温暖的火锅。小肥羊锅底料、羊肉、牛肉卷、丸子、菠菜、生菜、蒿菜、老豆腐、油豆腐、金针菇和干香菇......伴随着爵士乐，花生食堂里，烟气携着香味氤氲这个房间。麻圆依然在地上匍匐着，咕噜咕噜的眼睛望着我们。卡门去世后，他变得很乖。从前他是706最凶最野的一只猫，现在他每天病恹恹的，对人爱理不理。主厨的天宇憨憨厚厚，他的身形如同《名侦探柯南》里的木暮警官，他总是面带微笑，给人温暖，加上一手好厨艺，找女朋友不用愁。706的住客们纷纷加入这场火锅盛宴，人们的笑容在热汤的气息中连连绵绵，但这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当其中一位住客谈起将来的打算，搬东西的声音在隔壁想起，吃东西的人不禁皱起眉头，相互熟识的朋友打听各自的打算。那天夜晚最开心的也许是英格兰球迷，他们支持的球队在欢笑声中进了六个球。英格兰的比赛在晚上十点钟左右结束，放火锅的桌上已杯盘狼藉。此时，不知是谁又弹起了回忆的歌谣。

吃火锅的有十几人，他们中一半以上的人第二天都会离开，有的人搬到XXX，有的人去东王庄，还有的人干脆就远走高飞了。北京留下一道凹陷的疤痕，破败的一角脆弱如水中的月亮。

那时，706的部分住客已开始搬迁。他们要把自己的行李物品搬到东王庄或其它地方。东西很多，小管家喊大家一起帮忙。我和郑燊各自拎着一袋行李直到楼下，叫来的车后备箱被塞得满满当当，今夜它要在华清嘉园与东升园间来回几趟。来回的路上，郑燊的心情很平静，他已经过了伤愁的阶段，习惯了706的起起伏伏。他对我说：“卡门走的那一天，大家也很伤心，过了两天，该怎样还是怎样。”

那天的北京一连传出几个坏消息，热力猫再一次停业，五道口的桥咖啡在坚守十四年后，因为租金上涨50%，也要关门打烊。青年空间的群里哀鸿遍野，不在北京的宝忠感慨：“五道口一点一点消失了。”

天空卷了起来，阴阴沉沉，星星如此难觅。第二天夜晚七点，我回到华清嘉园15号楼20层。抬头一看，706和邻居家的墙壁间已经生出第三道门，有门把手，尚未粉刷，木材杂乱一地。走进706，咖啡馆的一侧空无一人，花生食堂已停用，储物柜里的行李箱都挪到了咖啡馆。锅碗瓢盆复归原位，棕色墙纸上还贴满了写给706的祝福，但已经没有人就餐。

我最后一次见到完整的706青年空间是在2018年6月27日。

那天我凌晨四点才睡，恰逢阿根廷与尼日利亚的生死战。我是一位狂热的梅西球迷，梅西获得世界杯是我那一年最大的心愿，但天意弄人，阿根廷小组赛前两场，第一场1:1冰岛，梅西踢丢点球，第二场0:3克罗地亚，梅西碌碌无为。惨败克罗地亚那场，我两眼一黑，一度以为全完了，阿根廷的小组赛出线完了，梅西的世界杯梦想完了，他的国家队生涯完了。我郁闷了一整天，没想到原本被视作小组最弱队的尼日利亚却在第二轮赢了冰岛，使阿根廷重获希望。第三轮开始前，那一组的出线形势扑朔迷离，除了两战全胜、确定出线的克罗地亚，阿根廷、冰岛、尼日利亚，三支球队争夺最后一个出线名额。阿根廷的局势最凶险，必须取胜尼日利亚，还要指望冰岛不胜克罗地亚。第三轮比赛时间就在6月27日凌晨2点，我在花生食堂强撑着睡眼，2点钟的时候，花生食堂剩下四人，都是看球的，四人里，阿根廷球迷有仨，剩一个杨树看戏，他提醒我们别跺脚，怕楼下举报。那场球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比赛之一，80分钟前的一切都朝着阿根廷失败的方向走去，梅西已没有体力，尼日利亚反击精确，桑保利像个被诓骗的孩子急得走来走去，看台上的马拉多纳跟嗑药了一样。

然而，第八十六分钟，奇迹出现了。

左后卫罗霍插入禁区，他的进球让阿根廷2:1再次领先。就在同一时间，克罗地亚同样领先了冰岛，原本濒临绝境的阿根廷，瞬间起死回生，整个球场沸腾了，我和朋友也沸腾了，欢呼声一下子淹没了花生食堂，有人反复念叨：“上帝拯救了阿根廷，上帝拯救了阿根廷！”球场上，激动的梅西骑在了罗霍的身上，罗霍背着他狂奔庆祝，那个画面成为了那一天的经典瞬间。此前两周，梅西都垂丧着脸、心事重重，但那一刻，他像一个孩子一样露出笑容。

“阿根廷拒绝回家，阿根廷拒绝回家！”

奇迹发生在了阿根廷身上，但706没有奇迹。该收的还是要收。

清晨，天边隐现红印，花生食堂已传出削心刺骨的电钻声，砌砖的师傅，在破碎的地板上开始自己的作业。两天前一群人笑哈哈地吃火锅的地方，萧条似废弃游乐场，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尘土味儿，穿过去要捂住鼻子。那天早上我无法久留，中午十二点就要坐上开往广州的高铁，我在地铁和火车站上通过微信看到了垒砌的高墙，红黑色的砖分隔开熟悉的空间，住客希望组织一次告别会，对被收回的一半空间做一次正式的告别，在住客群，一个后知后觉的住客说，自己想把从798带回的重金属农夫山泉封存在墙那边的天台，706负责技术维护的先锋告诉他：“天台没了。”

2

方荣是 706的创始人。他总是游荡在706的某个地方，在活动时串联全场，活动结束后，又缩回自己的角落。他的头像是一只黑色乌鸦，他希望自己离开时没人记住他，但需要记住706青年空间。

如果说706是一艘夜航船，他就是这艘船的船长。但最初，他只把自己当作一个“打杂的人”。706的原班人马多是精英学生，他们的学历都比方荣光鲜，方荣在当时也并不显眼，甚至在团队合照时，他也站在边缘的地方。但是，夜航船渡过一个个码头，人来人往，久而久之，方荣反而成为船上资历最深的人，只有他还对这艘船的方方面面有清醒的认识，于是，他接管了706，陪伴706渡过一个个危险海域。他无法下船，因为只要他离开，这艘船就会立刻失去航向，可是他却明白自己不是最合适的船长，他在船上一天，船员对他的抱怨就不会停息。

损失一半空间前的半个月，许多住客希望他创造奇迹，一如阿根廷球迷对梅西的指望。但梅西不是永恒的英雄，方荣也不是，他努力到最后一刻，无功而返。

记得一个月前，他们去北京郊外玩，一张方荣走过独木桥的照片在706社群流传，灰灰蒙蒙的，方荣在桥上竭力保持平衡，桥下流水湍急，桥上人影寂寥，对岸是草丛，草丛的后面是大海，我开玩笑道：“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

方荣很少写东西，但在剧变的这一天，他发了一篇日志在石墨群，这篇日志有些零碎，但表达了他的真实想法。日志里有这么几段：

“我走过一片狼藉的花生食堂，经过咖啡馆，宗城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看球赛，似乎睡着了，他在天津读书，现在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实习，晚上住在706；同一个夜晚，佳成在咖啡馆角落，他暑期从美国回来，在青年志实习，他在北师大读书时就来706玩了，每年从国外回来暑期都来706小住一段时间；经过楼梯拐到图书馆，吴飞瘫在沙发上，他在武汉读书毕业后来北京；吴硕和我们搬了一天的家，现在安静的坐在图书馆地板看书，他在去英国读研究生之前先来706实习2个月；同在图书馆的珊珊，一直在忙出版社的编辑工作，试图在706发起一个纯文学读书小组……

到周末就不再属于706的天台上，706音乐小组的核心成员思靳陷入沉思。他在清华读数学，3个月前发现了706这个离清华那么近的地方，他就基本每天下课后过来玩。天台上还有别人：凯晶来自马来西亚，正在和她清华建筑系国际班的一帮建筑系学生讨论空间和人的塑造关系；尼克拉在天台喝着闷酒，说最近就要离开北京了。

我一遍遍的，慢慢的在整个空间里面踱步，似乎在寻找什么，始终觉得卡门还在某个角落慵懒的躲着，它在706生活了5年，2周前，它和年糕一起从706天台掉下去摔死了，在五道口地铁边的小树林给它下葬的那个晚上，706的好多女生哭的不行，可惜，我当时还在中关村派出所沟通保住房子的事情。

一晃过了2周，在6月24日终于确定，无论找地产大佬疏通房东，还是寻找派出所，街道流管办，居委会证明706的合法性，还是无法改变现实，我们706一半的房子还是被房东收回了。“算了，该做的事情都做了，那就接受这个结果吧。”

恩，我知道，我们的空间早晚会一点点消亡的。

17年到18年，因为群租房，扰民投诉等等问题，在协调房东、居委会、物业、城管、小区片警、房管所、出租屋管理办公室、中关村派出所及出入境等机构的事情上，占用了我们706太多精力，也导致了我们自己的各种损失，包括资金损失和团队面临的压力。

其实，即使空间关门，我还是应该感谢房东还有打过交道的各个基层机构人员；

如果不是因为基层的管理人员顶住了各种相关管理机构的压力，理解我们，采取能拖就拖，能过就过的方式，我们或许早就被查封了。

如果不是因为2007的房东刘姐顶住买房套取几千万现金的诱惑，给了我承诺：“小邬，只要你一直租这个房子，我会一直租给你。你们好好干，我相信你们。”使得我们有了空间的保障。

如果不是2006房东在06年、07年的投诉下，尽量理解706青年空间，还是顶着压力支持我们，给我们续租，已经4年了，我也觉得2006房东的支持也够了，虽然遗憾的是我最终也没有让房东理解我们做的事情。

因为，706青年空间最核心的问题是涉及到灰色地带的群租房（一个房间住超过2人），这个导致一系列的投诉，有关部门也不得不插手，那么，706为什么还是每次拆了装，装了拆呢，和有关部门斗智斗勇呢，核心原因，还是由于706除了住宿造血保证支付房租等运营成本外，没有其他太多合适的造血渠道。

为什么不遵守法规，一个房间住2个人呢？原因是五道口房租实在太贵，一个房间平均8000元左右的房租，不是刚毕业的年轻人可以承担的，我们只能选择群租，就这样，我们陷入了死循环，管理部门有道理，我们706也有说法，高房价不止毁掉了爱情和青年人的梦想，还毁掉了无数的公共空间。706少了一半，桥咖啡因为涨房租关门了，热力猫也关门了，还有鼓楼无数小店也关门了……

“荣哥，你准备以后怎么样做706呢？，砍掉一半后会稳定下来吗？” 我依着天台的栏杆，望着远处华清嘉园灯红酒绿的酒吧区。

“我也不知道，看情况吧。”

在五道口寸土寸金这个地段，最红火的永远是迪吧，酒吧和餐厅商场，几年以前，光合作用书店倒闭了，上周，桥咖啡说要关门了，现在，我们706也要缩减一半了，以后如果彻底关闭，搬到哪儿去呢？难道，最终，所有的理想都会被不断上涨的租金透支、淹没、埋葬吗？

我依稀看到一列列火车轰轰隆隆的经过五道口，火车里面硬座席上挤满了疲惫的，返乡的北京地下室居住的租户们。”

3.

2016年，纽约时报中文网发布了一篇讨论706青年空间的特稿，标题是《北京青年玩儿自治，706青年空间的困局》。这篇特稿对彼时前景看好的706做了全景式描绘，其中两段写道：“在媒体的描述中，706这个“乌托邦”时刻面临着如何在理想和现实运营两者间取得平衡的困惑。曾经一味依靠创始人自掏腰包来支撑的706，因缺乏资金而在创办了半年多后就又被迫关门，后来通过众筹的方式获得12万左右的资金才得以重启。他们曾经也因为租房、噪音等问题被邻居举报，引来公安和工商的查问。而早在2013年，北京市出台的关于群租的条例，对租房人数和人均面积做出了严格规定，这也让他们有可能成为城市法规之下的灰色地带。”

群租房问题是706的阿喀琉斯之踵，所有曾在706工作的人都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两年前，706曾经因为群租房险些被取缔，两年后，当北京难得出现蓝天白云时，706正在忍受失去本部一半空间的阵痛。

纽约时报的文章发表时，706正处于自己的鼎盛期。彼时，清华大学的宝忠和从大学肄业的方荣共同运营着706，来自五道口各高校的读书会、戏剧小组、音乐小组、文学沙龙在这家青年空间陆续孵化，纽约时报、中青报、新华网、博客天下等媒体纷纷前来报道，全国各地掀起了一波青年空间热，甚至有投资人找到了方荣，706的估值一度达到数千万，不少人对青年空间的前景十分看好。

然而，仅仅一年以后，全国各地的青年空间纷纷倒闭或转型。如广州的叁楼青年空间，创始人在17年4月说：“叁楼被强行关停，没有理由，也没有手续，也无从申诉。”更多的青年空间，干脆消失于默默无闻处。706渐成孤岛。

投资人不信任方荣的管理能力，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们察觉到了706持续存在的一个巨大风险，那就是群租房问题，它几乎卡住了706的咽喉，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要爆炸。五道口的政策规定小区一个房间的住户不能超过2人，空间不能打隔断，但706的确在一段时间内违反了这个规定，发展了有隔断的四人间，为什么会这样呢？正如方荣自己所说，706除了住宿造血保证支付房租等运营成本外，没有其他太多合适的造血渠道。可五道口的房租无比昂贵，一个房间的房租平均在8000元左右，只做两人间，会不可挽回地走向入不敷出，直到死亡。所以他说：“就这样，我们陷入了死循环，管理部门有道理，我们706也有说法，高房价不止毁掉了爱情和青年人的梦想，还毁掉了无数的公共空间。”

706自然意识到这个症结，方荣在一年前决定走合法化道路，哪怕背负短期内的巨大亏损。他主动拆除了本部的隔断，积极到派出所等单位走动，在华清嘉园外寻找房源，不过，隔断拆除了，706却依然是邻居的重点举报对象。扰民的问题从706成立之初就存在着，2015年夏天，因为扰民和房租合同临近到期，706险些面临关闭。前住客袁满回忆：“那时候，邻居无法忍受一群人深夜在天台上喝酒聊天唱歌，接连几个投诉电话打到派出所。公安系统的回执流程要求小区保安前往确认并解决纠纷，一来二去，激怒了邻居和保安，加之当时房租合同刚好临到期，房东不愿再续租给“这群麻烦的年轻人”。”

为了保全706，改善友邻关系，方荣与朋友串联起华清嘉园的文娱活动，给邻居送礼物。一来二去，他和不少民警、居民混了脸熟。但仍然有邻居视706如水火，他们的住址因为离706太近，常常被误认为是706，迫不得已，他们在大门口贴上了警告，大大的红字写着：“这里不是该死的青年空间！这里不是该死的青年空间！这里不是该死的青年空间！”

而现在，这个该死的青年空间的一半要没了。

———— / END / ————

文字 ：宗城、小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