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网络时代的故事是网络时代人生标本的特例。
他亲历了这个时代最辉煌的商业成功,见证了技术带来的巨大影响,可这一切作用在他身上,留下的却是一种并不常见的个人抉择。他的存在是一种有趣的验证——商业会以怎样的方式影响一个人?我们所共同经历的互联网时代,对一个亲历者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文|尤尔敏
编辑|李栗
制造神话的谜
人人都好奇David Wallerstein。他曾为股东创造超过7000倍的投资收益率,这是人类风险投资史上的最高纪录之一。不过,他怎么投资却是一个谜。Skype的创始人给他介绍了一个项目,对方做的是垂直飞行器,他在电话一端听了简单介绍,心里有了初始判断,一个纯粹的商业项目,是提供给有钱人的服务。这样的项目很多投资人会感兴趣,但他的反应很冷淡,听起来下一秒就要挂电话了。
种种事实表明,他是商业世界里的一个异类。他从上世纪90年代就来到中国工作,并给自己取了一个永远不会重名的中文名“网大为”,寓意“网络世界大有所为”。他在腾讯担任高级执行副总裁,一直是最高决策机构“总办”成员。入职14年了,他才申请变动头衔,理由是自我介绍太麻烦了。在高层内部会议上,他对新头衔的要求是,“给我一个以C打头的头衔,C什么都行”,会上的讨论七嘴八舌,你想要C什么?CXO那种吗?结果,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他的选择依据是“X这个字母听上去挺酷的”,这个头衔满足了他对于自己工作的期望,“既严肃,又疯狂”。
于是,全球最受关注的科技公司以最随便的方式创立了一个最高层职位——首席探索官(Chief eXploration Officer)。这是一份只在腾讯成立的工作岗位,他的工作项目完美规避了时下最热门的风口,精准落在了那些冷门赛道上——粮食、能源、水和空气,还有疾病的早期诊断。投资人喜欢用“性感”来形容高收益的领域,用“聪明”形容回本快的钱,但是,他的投资既不性感,也不聪明,听上去甚至跟赚钱毫无关系,研究人工智能怎么做水质检测,机器学习可以如何帮忙种好黄瓜和小番茄,几乎全都是最吃力的长期项目。
不仅如此,他的日程表里更大比例的时间花在这些事情上——参加联合国人居署关于城市化问题的研讨会,组织国际研讨会,邀请学术界和产业界代表一起讨论AI如何应对地球级挑战,拍摄纪录片《零水日》,写了一本叫《重构地球》的书,和冰岛前总统格里姆松讨论人类面临的环境挑战,与中国工程院院士对话碳中和问题,推动让AI应用于燃煤的电厂,减少温室气体排放……
没有KPI,不开日常会议,不参与绩效考核,主动退出了主营业务的管理,只投长期项目,但他拥有最高级别发言权,他的意见也影响了这家公司的战略决策。他的存在成为了腾讯最神秘的问题:一家公司的最高层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异类?
事实上,翻看他的职业履历会发现,这家公司生命周期里的几次起死回生都跟他直接相关。他对机遇的嗅觉极其敏锐,不止一次凭借自己谜一样的商业本能,创下奇迹:
——2001年,网大为帮助总部在南非的投资集团公司MIH以6000万美元的估值买下腾讯超40%的股份(后有减持),腾讯则保有了企业决策权。这笔交易在20年间的投资收益超过7000倍,是人类风险投资史上获利最大的交易之一;
——2005年,网大为提出将“用户参与”(Customer Engagement)纳入公司战略,次年成为全公司绩效考核KPI的其中一项,直至今天。它改变了这家公司的发展方向和产品风格,最终促成了大量内部创新;
——与此同时,网大为促成了腾讯对于《英雄联盟》母公司Riot Games等多家游戏公司的投资和并购,改变了一代人的互联网生活记忆,游戏产业的世界版图从此完全颠覆。
网大为的人生里循环着一种延迟出现的证明。站在每个关键节点,他选的路都是他人看不懂的“旁门左道”,回报率却奇高。他以一种迥异于大部分人的思维方式看待商业。在餐厅吃饭,他会默默估算所吃到的食物从哪里来、如何运输、如何储存、储存它们预计消耗多少电、这些因素会怎样影响市场交易价格……他看到业绩曲线向上攀升时,第一反应不是快乐,而是危机感,强迫自己必须寻找潜在问题,“哪些因素会让曲线向下走?”就连他的青春期焦虑都很特别,困扰他的不是常见的恋爱、家庭、学业问题,而是“世界大战如果再次爆发怎么办”。
这些念头驱动着他一直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因为担心世界大战,他靠打工挣来的钱到日本读了一年书,后来读大学,选择了国际关系专业,想要研究国与国之间如何避免冲突,尤其是自己可以发挥什么作用。20岁出头时,他来到中国,在中央民族大学读书,跑去云南和贵州的农村考察少数民族的生活情况,后来入职MIH担任中国业务发展副总裁,成为了一个投资人,他想用商业的方式,展现自己的价值:“如果一个南非的小公司能有机会参与中国的互联网发展,那么不仅中国能有收获,南非也会从中获利,国与国就能实现共赢,避免冲突。”
投资腾讯是他做过最有价值的一笔交易,可是回到当时,这也是一个最疯狂的决定。那是2000年,一个所有新闻都在谈论互联网泡沫的时间点,当时中国最热门的互联网巨头是三大门户网站,新浪、网易和搜狐。腾讯做的即时通讯还是边缘领域,创始人只有20多岁,既没有背景,也没有名气,在深圳的赛格科技创业园租办公室,成天为买不起服务器而发愁。但是网大为察觉到了一种机会,他的判断依据是自己本能的好奇心——去网吧逛的时候,每一台电脑桌面上都安装了这家公司的聊天软件OICQ,他见的每一个中国人名片上都印着一串OICQ的号码。
OICQ的注册页面 图源腾讯微信公众号
第一场谈判以失败结束。这一次,他遇上了另一群商业异类。这些缺钱的年轻人拒绝了他要求控股的投资要求。在互联网泡沫的大寒冬里,钱是最大的难题,腾讯的现有投资纷纷撤退,找遍了各种可能投资方,没有一个人愿意投资,几乎快到了无力维持的生死线,可他们坚持不退让自己对产品的把控权。马化腾给网大为看新上线的QQ用户增长曲线,当时每天新增注册大约50万人,相当于欧洲一个普通城市的人口,只要他们能活下来,半年后注册用户数能够超过一亿人。
“那时候我已经在中国做了很多年投资了,见过不同的项目,我以为谈判会像往常那样顺利,人们总是很乐于见到一个老外投钱给自己的。但跟他们聊了大概五分钟、十分钟之后,我感觉自己走错了会议室,他们在描述一个我完全听不懂的世界,这些人远远比我聪明得多,他们以一种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的方式思考问题,我被彻底镇住了,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过。”网大为说,“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我见过地球上最聪明的一群人,我必须找到一种方法跟他们一起工作。”
这是那场投资的唯一目标——人。“谢谢”“再见”“我们不考虑合作”,这些中文表达都没有送走这个执着的投资人,他凭借自己全程卷舌的汉语,用一个最通用的理由留了下来:“五点半了,该下班了,你们饿不饿,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就这样,一群好奇的中国年轻人招待了一个好奇的老外,请他吃了以各种动物内脏组成的广东美食。他们喝不起茅台,但这不妨碍他们让这位新朋友见识到了中国白酒的威力。21年过去了,网大为讲起那天晚上,最大印象是醉得一塌糊涂,回到酒店还得挣扎着爬起来做PPT,第二天早上,他带着一个新提案PPT回到年轻人的办公室,跟他们谈QQ和自己旗下互动电视的合作。
事实上,这是一个极度疯狂的冒险,这项提案根本没有报备过,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但他要用这个渺小的可能性,赢下他想投资的这群人。
坐在台下的年轻人听他讲未来的可能样子。展示到用互联网改变电视的那张幻灯片时,马化腾突然转过头,对身旁的人说,“这个事儿,还比较有意义啊!”
这是网大为职业生涯最重要的一次认同。不久后,腾讯接受了MIH的投资,7000倍的投资回报率使它成为互联网历史上最传奇的投资案例之一。一个故事讲到这里已经结束了,一个投资人创下最高收益纪录,职业生涯从此登顶,那么,下一步应当如何抉择?
他的人生从这个关口开始走向了另一项异类的选择。完成投资的那一年,网大为加入当时只有45个人的腾讯。在当时看来,这是令人匪夷所思的选择。换工作前,他是国际大公司的中国副总裁,在华食宿交通都是最高规格,衣食住行无忧。但他选择加入了这家当时连服务器都买不起的创业公司,面临着随时可能周转不过去的不稳定性,跟着一群中国年轻人熬夜、加班,一起去路边大排档。
时至今日,这项选择最终验证,他为自己的人生创造了新的意义。腾讯从一家无人愿意投资的小公司,成长到在全世界范围内用户总数超过12亿。网大为亲历了这个过程,是许多关键抉择的直接参与者。
在成败瞬息万变的投资行业,人们希望从他身上获得成功的秘诀,想看到下一个一夜暴富的机遇。事实上,他并没有隐藏自己的秘密,只是他的抉择在今天看来依然匪夷所思。从2014年至今,网大为不再投资社交、金融和游戏,开始转型研究地球级别的问题。他给这些项目取了一个名字FEW,分别代表食物(Food)、能源(Energy)和水(Water)——都是风口以外的冷门项目。
“最重要的不是商业。”网大为告诉《人物》。“我真正感兴趣的是人,我相信这才是商业的本质。基于对人的关心,你才能有最好的商业战略,去判断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是最有价值的、我们应该用技术和资本去做什么。”
发生在网大为身上的故事,是互联网时代人生样本中的一个特例。他亲历了这个时代最辉煌的商业成功,见证了技术带来的巨大影响,可这一切作用在他身上,留下的却是一种并不常见的个人抉择。他的存在是一种有趣的验证——商业会以怎样的方式影响一个人?我们所共同经历的互联网时代,对一个亲历者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让数字回归到人
一家公司里最容易辨识的就是“C级别的人”,CEO、CFO、CTO、CMO等等,他们就像是商业舞台上的明星,身边常常挤满了追随者,举手投足都招人瞩目,在公开场合通常不会单独出现,分门别类的助理帮他们安排行程、对接业务、管理日常生活。可是,即便拥有了CXO的头衔,网大为依然看上去不像“C级别的人”。
他喜欢在电梯里替别人开门,跟路人搭讪聊天,肚子饿了跑去路边摊,边吃边跟老板话家常。每次到一个地方开会,他总是花最多的时间到大街上乱逛。他喜欢说汉语,虽然他的汉语有过多的卷舌音和不标准的三声。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场,他像个老街坊一样,跟卖水果的小摊贩唠嗑,你这个香蕉从哪里来的?怎么这么新鲜?
所有认识网大为的人都说,这份亲切是他的个人特质。陈妍是腾讯第一位交互设计师,也是这家公司最早期员工之一。刚入职的时候,这家公司是鲜明的程序员风格,房间里安安静静。办公室因为网大为的到来完全变了样,他喜欢跟人聊天,他会热情展示自己的日语,还送给他们自己录的摇滚专辑。
他把自己的个人特质带到了这家初创的科技公司,那时候他常常提到的观点是,让技术变得温暖,把代码回归到人。每次回中国他都会带回一些研发和产品经验,其中一项就是此后腾讯的战略级理念“用户参与”。
那是中国互联网的最初阶段,大部分软件在PC端使用,但是电脑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也是一个陌生的新概念。程序员是第一次写程序,用户也是第一次用软件,彼此都不了解。很少人会从使用者的角度去反思程序怎么写,那时候更常见的思路是让用户学习计算机的复杂规则,为了输入汉字要先背诵五笔字型口诀,要求用户记住软件的复杂使用规则,单击、双击、右键在不同位置有哪些不同意义……
网大为带着陈妍他们去和硅谷设计师交流,讲的是当时在硅谷也刚刚开始流行的趋势——如何从用户的视角去改变技术?网大为鼓励这些习惯于面对代码的程序员们去面对真实的用户,要求全员参与一项“跟我回家”(Follow Me Home)的项目,每个人都要参与用户调研,坐到网吧里看人们如何上网,或者到普通人家里去坐一个小时,看他们在真实环境里如何使用软件。其中一个项目一直沿用到今天的新员工入职培训,每个人都要参与客服听音,处理一线用户的反馈。
“最初提出‘跟我回家’是没办法,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怎么了解用户需求。我发现,这种近似于人类学田野调查的方法很合适。”网大为说。“更重要的是,我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产品经理和他们的用户之间产生一种直接的情感关联,见到那些用他们产品的人,听见他们真实的声音。很多互联网公司有数据分析,你会得到一份报告,数百万的用户,男性用户有多少,女性用户有多少,但是你没有和用户产生关联,他们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数字而已——有一万个用户了,OK,我没感觉;有一个人抱怨产品了,好吧,我也不在乎。只有直接的情感关联才能保持你对他人的关心,否则久而久之,你会看不到用户,失去做产品的热情。”
2005年, 他鼓励公司花200万人民币建造了中国第一个用户体验室,并提出了一系列具体的用户调研方法。这个项目很像心理学实验室,一共有两个房间,一个是体验室,一个是观察室,中间安装了一个单面镜,用户坐在体验室里操作电脑,面前的电脑屏幕旁边会摆一个摄像头,记录人使用应用时的鼠标轨迹,有时候也用眼动仪做眼动测试,观察用户的瞳孔聚焦在页面的哪些位置,在哪些部分停留时间最长。
当时他们发现,早期软件对话窗口里,程序经常跳出询问,是否删除某个程序,是否检查出错误代码,这对编程人员是有效信息,但是用户看得一头雾水。结果,用户往往并不是讨厌软件,只是卡在这样看不懂的细节上,不得不放弃。这迫使研发人员思考,用户到底在想什么?
腾讯成为中国最早关注“用户体验”的互联网公司。这份先发优势源自网大为的个人经历,他的老外身份让他对于人与人的差异性更为敏感。在中央民族大学读书时,他去贵州考察时就喜欢找当地人聊天。后来到了腾讯,他的热情甚至蔓延到办公室附近的餐厅,每个店员都认识这个老外,每次出了新菜,老板也总会送他一盘,“这个菜给你尝一尝!不收钱!你告诉我怎么样就行!”
这些个人经历是他理解商业的基础。“用户参与是我们今天常用的术语”,网大为说,但他脑中的用户画像来自于自己真实接触的人,他们也是中国互联网用户的一部分,“也许他是一个小镇青年,也许他没那么多钱,也许他的家人、朋友都离他很远,他要独身一人在外打拼,他的工作可能是在餐厅里打工,每天行程固定,每天早上骑30分钟自行车去工作,晚上十点半才能下班,回到家11点了,在他临睡前还有一个小时属于自己的时间。那么,我们可以做些什么,让他的这一个小时变得有意义?我们可以提供给他什么样的精神价值?”
思考商业的时候,网大为说自己的脑中会想象一张蜘蛛网,看似毫不相关的网状区域被一根细细的线聚集在一起,成为盘根错节的一张巨型的网,而所有细线最终全部指向同一个起点。在腾讯的这张网上,第一个支点是即时通讯,它能够让人通过互联网遇到另一个人,这项技术将分隔两地的人们连接起来,这也是这家公司“最核心的DNA”。但这张蜘蛛网还需要另一个精神价值的支点,网大为想到的是游戏,他把游戏理解为“人与人的连接方式”,一起玩游戏可以让人们共同努力去追求胜利,这项技术能够让一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成为英雄。
在一番尝试之后,网大为促成腾讯收购了大量国际顶尖游戏制造商,这使得网大为以一种新的方式再次创造了职业成功。然而,他所认定的职业生涯最大成就感,却是发生在此之后的一件小事。
有次公司安排他去参加剪彩,开过了公路又开进山路,弯弯绕绕才进入山区的小村庄,腾讯为汶川地震灾区的学生们重建了一所小学。他到新校区的时候,好多学生朝他挥手。“当你看到他们的脸,你会感觉,哇哦,这家公司的存在的的确确改变了人的生活,商业在最初考虑的往往是生存,想活下来,熬过最初的挣扎期,商业成功就能让你可以做更多的事情,这很了不起,不是吗?”
网大为在四川省绵竹市
新的蜘蛛网
近几年,网大为经常代表腾讯出席活动,在世界各地做演讲,可是,他的演讲现场常常有一种异样的错位感。坐在台下的人希望听到腾讯的成功秘诀,想听他如何获得高投资回报率的方法论,但他讲的是地球困境、气候变化、生态灾难、农业发展、水资源和空气污染,唯一涉及到商业模式的段落论证的还是这样的观点:为什么严格遵循投资回报率的思维方式是对地球生态有害的?
“等到我快40岁的时候,我发现地球上的很多事情其实没人管,也很少有人从全球的角度看待这些问题。”网大为说,这些问题就是FEW——食物(Food)、能源(Energy)和水(Water),“FEW影响到地球上的每一个国家、每一个区域和每一个人……如果不共同来解决FEW问题,每一个国家、每一个区域、每一个城市都会成为受害者”。
然而,应对FEW带来的挑战十分艰难,三者之间交织着潜在的关联,比如,投入化肥增加粮食产量会间接消耗大量能源,有可能加剧水污染。他认为,解决未来100亿人口的生存问题是一个地球级挑战,需要一个强化的、有韧性的基础设施系统架构和一套系统性的解决方案。他很希望发起这样的话题,和他人讨论。但是,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现场流动着一种没人说出口的尴尬。“我看得出他们的表情好像在说,你谈农业干什么?你们不是一家科技公司吗?老谈能源,谈水资源,这太无聊了!老兄,聊聊比特币啊!”网大为说,“当我说起水资源问题,他们好像期待我告诉他们的是类似于‘如何从水里变出加密货币’的方法。”
这种异样感在他的生活中渐渐蔓延开。网大为的工作往返于深圳和旧金山,常常每隔几周飞一次。加州山区近年常常发生大火,其中一次在距离旧金山一小时车程的地方,超过50人因为大火丧生。网大为很想谈谈这些切身的话题,却发现大家似乎毫不关心,他们每次聚会的热门话题是:你觉得比特币怎么样?
“我们似乎生活在一个奇怪的时代,想象出来的东西好像对人们来说更真实,这就是我们所经历的2021年。”网大为说,他感受到自己所参与构建的世界似乎过于强大了。“网络是人们交换思想、促进沟通的好工具,这没问题,但它似乎走得有点太远了。”
网大为的个人成长和所在公司的生命周期经历了一种同步。当他是一个20多岁的年轻投资人时,他形容自己“非常好胜”“自我中心”,“那时候的我只想着怎么活下来”,他不是一个有显赫家庭背景的人,一切都要靠自己奋斗换取,而初创的腾讯和自己一样,没有背景,渴求成功,要靠自己的技术去谋求一个立足之处。但是,他的转变发生在赢得成功之后,腾讯拥有了覆盖全球的影响力,这带给他的个人感受是一种渺小感。
“我关心人,但我也想要出名,想要挣钱,我并不是那么纯粹,但商业发生在我身上的改变证明了,善意是可以培养的。正是因为看到了巨大的成功,让我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因为看到更大的世界,我才确信,人可以解决更大的问题,帮助更多人。”网大为说,“我想,恰恰是腾讯的成功改变了我,我所参与的商业经历训练了我去真正地关心他人。”
那些异样感预示的危机出现在他的认知雷达里,他意识到,他和腾讯都需要一次改变。脑中的蜘蛛网开始重新启动,这是对商业成功的回答——他要找到新的方式去关心人。
这个过程中有三个伙伴跟他一起思考,他们后来构成了探索团队的骨干。其中一个人是艾琳诺(Eleanor Chang),她在十年前加入网大为的团队,在此之前,从斯坦福大学毕业后,她在高盛和麦肯锡工作过很多年,也在eBay负责过战略和投资。
她和网大为谈话后的想法是,大部分业务和自己此前的领域并不契合,影响她愿意加入团队的理由是一个意外。面试的时候,她的偏头痛犯了,因为疼得太厉害,不得不提前离开,后来她收到了网大为送来的花,上面附了一张卡片,祝她早日康复。第二次面试的时候,网大为花了好一会儿关心她的康复情况,还跟她分享了自己研究出来缓解偏头痛的方法。这件小事打动了艾琳诺,“我感到很惊讶,要知道那时候我还根本算不上认识他,我只是候选人之一”,“我感受得到他的真诚,他是真的把每个人视为一个具体的人去关心”。
这种始终从关心出发的视角,让这个小团队在反复讨论之后,决定调整方向,从2014年开始,转向完全陌生的、涉及范围更广大的地球级别问题,一大核心就是人类健康。之前对人的关注集中在精神生活,QQ、微信都提供了相当份量的情感价值,接下来他们计划关注人的现实生活,让人们活得健康。
其中一个关注重点是疾病的早期诊断。为了真正理解这个专业领域,网大为招聘了凯尔·库平斯基(Kyle Kurpinski)加入探索团队,他是一名生物工程学家,此前在UC Berkeley(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取得干细胞和组织工程学研究方向的博士学位,后来担任母校和UCSF(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合作的转译医学项目执行主任。
正式入职后,网大为给凯尔布置的一项入职任务是,飞去中国,像21年前敦促闷在办公室的程序员去参加“跟我回家”一样,他要求凯尔必须实地调查中国不同的医院,到实际的就诊环境里,跟具体的人聊天,坐下来观察中国人是怎么看病的。于是,这位生物学博士成为投资人的第一天就坐在了北京协和医院的候诊大厅,看来来往往的中国人怎么看病,他还事先约好不同科室的医生座谈,观察急诊室的真实使用状况。网大为要求他调查的问题是:一个人看病会碰到哪些难处,而我们能够如何帮助他?
事实上,他并没有调查出什么与众不同的结论,都是中国人最熟悉的就医体验:病人就诊时间漫长,候诊整整一上午,见医生全程五分钟;就医需求过度集中在大医院,大医院过度拥挤,小医院过度萧条;不同医院的数据不共享,病人往返不同医院往往需要重复检查;医生的诊断时间有限,常常需要在高压状态下做关键判断……
这让他重新理解了投资方向的重要性。如果技术能够在疾病诊断阶段发挥更大的作用,那么,现有的高压和混乱都有可能得到缓解。工作回归到每一个具体的人的故事画面。坐在医院候诊室里所观察到的嘈杂、混乱、拥挤、无助,患者的漫长等待,医生的无可奈何和匆忙,这些强烈的感受都留在了他的记忆里,他说,这改变了他对商业项目的直观感知,他的工作所要解决的是具体问题,是那些他曾经见过的人的困境。
只是,这条路又一次成为了异类的选择。相比治疗领域,诊断领域的投资技术更复杂,回报周期也更漫长,是长期以来的投资冷门。一个湾区非常有名的生物医疗领域投资大佬见到凯尔,私下问他,“你们为什么要投诊断?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
“其实我们并不比其他人知道的更多,只是因为我们看到的事实证明,这是人们所需要的,我们想要在这样的未来上押注。”凯尔告诉《人物》。
延迟证明再一次在网大为的职业生涯中出现了。2019年底,新冠疫情在全球爆发,如何快速、有效、准确完成远程诊断,成为了一个关系全球的真问题,一时间成为了新的风口,而当时市场上已有的领头羊企业,很多都是网大为的探索团队从2014年就开始跟进、早已完成早期投资的项目。
但对亲历者而言,更大的回报或许是一种真正的价值感。“回到2014年,我们开始看医疗健康相关项目的时候,我们只是相信诊断在未来会非常重要,我们认为技术以这样子发展,对人们是有益的。疫情的出现让我们的选择一下子有了现实意义。”艾琳诺说,她常常从自己的工作中感受到意义,尤其其中一家所投公司开发了居家可用的新冠病毒核酸检测剂,还有另一家提供癌症早期检测的公司,“看到他们的进展,会感到自己所参与的工作真的能够带来改变,真正帮助到他人的健康。”
这份最初因为偏头痛小插曲而留下来的工作,也让艾琳诺重新理解了自己的职业本质——善意和收益并不冲突。“大部分人想到投资,想的都是如何赚钱,但是事实上,还有一种可能性,赚钱和做好事可以两全,你的生意可以拥有稳健的高收益,同时又能帮助到很多人。”
一个随时自省的过程
采访中,网大为提到了商业成功对自己的一个改变。小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家很穷,长大后做演讲,他也习惯于形容自己“出身贫寒”。这个想法在很长时间里对他而言都是成立的,因为以金钱为标准来衡量,他的家境的确算不上富有,一家人住在旧金山北部小镇,距离大城市都很远,父母都没有上过大学,没有出过国,在小镇上过着最普通的生活。这种贫穷的感受成为了他年轻时的某种动力,想要成功,想要出名,想要赚很多钱。
可是,当他成为一名成功的投资人,他的最强烈感受是,“金钱可能不是衡量成功最好的标准”,因为他回看自己的职业生涯,最有成就感的时刻往往与金钱无关。他开始重新审视过去的生活,渐渐不再认为自己“出身贫寒”了。尽管那时候没有钱,但生活里有很多金钱买不到的奢侈品——他家房子外面是各种果树,樱桃树、苹果树、杏树,成熟的季节满地都是果子,他和小伙伴们最快乐的记忆就是扔水果;气候也很宜人,那时候的加州没有山火,没有洪水,也没有旱灾。
商业成功渐渐改变着他看待世界的视角。作为腾讯的最高管理层成员,网大为眼中的腾讯也有些不同,他的讲述里最常提到的词是“友谊”,他把自己和同事之间的关系形容为“兄弟”。“我认识他们已经21年,我能记得起腾讯只有45个人的样子,每个人都差不多刚20岁出头,他们是非常好玩的人,想法很积极,喜欢开玩笑,我们有了一个公司,一起工作,目标很简单,我们相信做的事情能活得下去,所以我们有耐心”,“你可以管它叫做工作,但更准确地说,我们是一起经历了人生,有过胜利,也有难关,悲剧也发生过,这就是生活”,“这家公司变大了,股票涨了很多,可是,把人留下来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其实答案并不是秘密,是这个环境,是这种以友谊为基础的工作方式”,“我们很幸运,腾讯成功了。所以我们最应该做的事情是珍惜我们所拥有的机会,给世界留下更多积极的好影响”。
林璟骅是和网大为讨论FEW业务细节最多的公司高管,他在2013年加入腾讯,此前在麦肯锡工作了12年,是最近一位加入腾讯最高决策层的高管。入职腾讯最初的日子,他花了一段时间去理解这家公司,理解这些创始人。他所看到的是一种文化,“更温润的,更关怀的,利他和利己之间、多方考虑的文化”。
他的一个观察是,在腾讯,商业是“一个随时自省的过程”:“腾讯是很幸运的,创始人心中也有这个(想法),不见得会去说。可能同样大学毕业的一个人,努力程度不见得比你低,最后创办的公司可能就不为人所知,有很多幸运的成分在里面。你越幸运,就越要明白,很多事情是命运,并不是都靠你,别被冲昏了头,把自己当成宇宙上的神”,“腾讯的DNA其实是被创始人定义的,创始人的胸怀跟格局,人文关怀和世界观……它会耳濡目染到一个公司里每一个环境,文化就是这么被塑形,一次次的决策,一次次的讨论,他说出来的话让大家觉得,其实我们应该多关心一点,为什么不试试看?”
正是这种长期关系养成的信任感,把一群相似的人留在了同一条路上。这大概是一家商业公司能拥有的最宝贵财富——一种独有的生态系统,在这个商业丛林里,它允许什么样的项目生存下去?它为什么让这个物种活了下来?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特殊生态,网大为在过去七年间把“人的健康”这个方向走向了更远。他们的目标是最大限度改善人的健康,除了早期诊断,他还把目光投向了早期预防,一个人摄入的水、食物、呼吸的空气都极大限度影响了健康状况,这是回报周期更漫长的领域,但是,“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事是短期项目。我更习惯于思考长期问题,一贯如此”。
他的探索团队和荷兰瓦赫宁根大学一起组织了“国际智慧温室种植挑战赛”,借助温室模拟器在很短时间里开发出自动控制算法,提高种植效率;还投资了一家农业科技初创公司,通过为农户的庄稼安装传感器,检测农作物生长以及周围土壤湿度、温度等环境信息,同时引入机器学习实时分析数据的功能,形成灌溉建议,通过移动平台向农户推送,这项技术能够减少农业灌溉用水量,提高农作物产量。他还有更多设想:应用AI来提高电力生产效率,使用智能能源解决方案,帮助人实现能源节约,以更精准的能源匹配方式满足各种能源需求,探索地热……
AI种植的小番茄
“我所看到的地球问题,对我来说是一个具体的危机,几乎算得上一场新的战争,可我的挫败在于,我很难让人们参与进来。”网大为说。他开始以一种身体力行的方式促成改变。他不喝瓶装水,包里始终放着一个水杯。自从意识到能源问题后,他开始吃素,不再吃肉,因为他估算过在美国保存肉类所消耗的能源过高。一家制造瓶装水的公司上市了,他感到有些焦虑,还跟同事发信息说,我们需要清洁的水,但问题不应该这样解决。
然而,有另一个人看懂了他的选择。因为探索团队小,公司内部群组讨论容易忽略他们的提案,但是马化腾总能特别关注到,每次网大为提出研究一个新技术,他都会跟进讨论,参与回复。闲聊的时候,网大为讲自己的项目,为了让更多人意识到水危机的严重性,他找来专业团队,花了三年时间,自己投资拍了一个关于水资源的纪录片《零水日》。他们走访巴西、南非、美国和中国的现场拍摄,用影像呈现四个地方真实的水危机。它的目标是用真实的记录让人们清晰看到自己所身处的危机:根据联合国人居署公布的数据,全球1/5的人口正居住在严重缺水地区,预计到2050年,这一比例将提升到1/4。听完了网大为的讲述,马化腾说了和20年前一样的话,这个事儿有意义啊!
腾讯回购了这部纪录片的版权,参与其中的工作人员说,当时内部评估过这部纪录片,市场价值是“白菜价”,“不值钱,不是商业片”,但是老朋友支持了网大为的异类选择,不仅买下版权,还在全球十几个国家播出,马化腾专门给FEW项目相关的书写了推荐语,还发了一条朋友圈。网大为就FEW项目接受专访的文章发布在腾讯内网上,第一条留言也来自马化腾:讲得真好!
这种尝试最终得到了更大范围的认同。2021年,腾讯发布战略新蓝图,可持续社会价值创新战略将成为腾讯发展的底座,同时宣布投入500亿元人民币用于可持续社会价值创新,其中就包含了FEW领域的探索。马化腾在腾讯的年刊中这样写道:“从去年疫情以来,数字化进程的加速让贫富差距等社会问题加剧,实体经济承压,人口老龄化也逼近现实,我们面临时代巨变,整个互联网行业都在重新思考未来。但我始终相信科技创新与向善的力量”,“社会价值就像是一片土壤,它是整个企业发展的根基,根扎得越深,长在上面的用户价值和产业价值,才能更加枝繁叶茂”,“现在的行业盘整让我们有机会正视过去在快速发展中疏漏的问题,重新思考一个企业在社会中应该发挥的作用。怎么更好地利用和发挥我们现有的能力,把它们应用到更多更需要的场景中,为社会创造价值,这是我们正在努力思考的难题”。
“我觉得大为在25岁的时候不是这么想的,35岁的时候也不是这么想的,但他经历过这些转身,升级了自己的使命,在公司里面扮演的角色,公司允许他扮演的角色,支持他扮演的角色,一层层地构建搭建,成为了现在的自己。”林璟骅说,“FEW是我们撒的一些种子”,“我不敢讲我们自己的能力有多大,可是有一个这个级别的人,在做这样的探索,总是会帮社会做一点事。”
在这个生态里,改变不仅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在腾讯工作了18年,陈妍也已经从刚毕业时天天埋头画图的设计师,成长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用户研究工程师,现在是用户研究和体验设计部总经理。她最近在做老年用户设计,希望帮助老年人更好地使用互联网。
这项针对老人的设计需要极其细腻的观察,是在他们KPI之外的志愿活动。“我觉得在公司的文化里,想去尝试一些社会创新,在内部比较容易获得支持。”陈妍说,“我也常常这么去鼓励我们的同学,虽然可能一年两年未必能够看得见成果,但是我们埋下来这个种子,总有一天会发芽的”。
2020年10月,腾讯用研团队到呼和浩特访谈一名73岁退休老人。
网大为最近关注的一个项目,是那个差点被他挂断电话的垂直飞行器。让他重新对这个项目感兴趣的理由是,这也是一个异类的选择。电动飞行公司Lilium的创始人丹尼尔·维甘德(Daniel Wiegand)毕业于德国慕尼黑工业大学航空学专业,是一个受过长期专业训练的航天工程师。他的人生路径原本是一条标准的工程路线,做工程师,服务于大型航空公司或是军方,直到他产生了一个念头:他想要让那些只用于军方和大公司的航空技术应用于普通人,在保护环境的同时,避免交通堵塞,同时造福那些缺少基础建设的第三世界国家。但是这个项目需要专业技术的投入和合理的人事管理,最重要的是,需要一个长期投资者。
“当他听完我的解释之后,你好像能听到,他脑中的灯全亮了。他变得非常热心,也很激动。我感受到,他是发自内心相信科技、商业、人的创新可以解决地球未来的问题,这是我们最初创立Lilium的初衷,这也是他的信念。第一次通电话的时候,我们还都没有彼此见过,可已经一拍即合。我们知道可能要花十年才能从创立公司走到产品上市,可能又需要另一个十年让更大范围的人接受这种新产品,但是我们知道,它值得。”维甘德说。
又一次,网大为加入了一个年轻的团队,帮助他们实现商业目标。Lilium已经实现了五座的飞行器成功试飞,得到了欧洲航天局的认可。2021年秋天又公布了七座版本的设计方案,公司已完成在纳斯达克上市,但让这位工程师最有成就感的事,发生在跟人面对面的时刻。在德国开会的时候,一个创业者告诉他,他原本觉得自己的想法太理想化,不能成为商业项目,但是看到还有这样异类的公司坚持着,他决定继续,按最初的理想走下去。
林璟骅常常听网大为讲起这个属于未来的飞行器,每次说起来,这位普通话永远卷舌的老朋友总是很热情,按林璟骅对他的形容,他是“一个永远在找Yes可能性的人”。偶尔林璟骅也想跟他说No,因为商业的困境常常超出想象范畴,技术上可以解决的问题在现实中不见得可以落地,但是他还是会在No后面补充很多个“You are right”(你是对的),“我觉得大为是带着热情跟执着,想要解决人类的问题,他会想到很多可能性”,“他负责仰望星空,我们负责在下面看路……为小树苗施肥”。
这场商业冒险已经进行了21年了,所有亲历者都从年轻时代迈入了自己的中年,但是几乎所有人都说,网大为依然和最初刚认识的时候那样,热情、开朗、喜欢跟陌生人聊天。最近一次回中国开会,他还在餐厅跟服务员热络地聊天。他甚至开始学习上海话了。在这个商业世界里,他可能是一个永远的异类,但这个特殊的生态系统容纳了他,也容纳了那些不被看重的未来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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