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选手]漂泊的讲义
(包括中国小说协会《小说家代表作选集》 《敬哉,土地》等文集。
)∥亦 然
第六章
可怜的小东西!他根本没有想到结什么婚,他只希望人家准许他躺在芦苇里。——《丑小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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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夏天的夜晚,朵,从此淡出了我的生活。
像一颗长在我心脏上的毒瘤似的,朵总是我未来岁月缠绵悱恻无可释怀的心跳和创痛。每每想来,这失恋的创深痛巨,利刃一样撕割着我的灵魂,摧残着我年轻的身心。是谁摧折了我的生活和希望,我的桅杆和帆船?子健爱朵,朵爱子健,但是,这并未违背中国教育的游戏规则,更没有伤害整个社会的那些河流山峰,你们高高在上吧,你们大河滔滔吧,你们凭什么摧折一对鸟儿的翅膀?凭什么涂黑一张可以描绘最美最新图画的白纸?从小学到中学,从学习到生活,我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学业中彼此把对方作为追赶的目标,生活中彼此鼓劲,互相呵护。记得,还在魏老羽翼下读小学的时候,我为朵与一位无赖男生打架,差点没把耳朵撕下来。其实,爱的种子早已深深地植进我们心涧,有时望一眼就能读懂彼此的心声。但是,谁也不说破那一个字,谁也不去触摸那一方神圣的草原或者湖泊。
那么,一定是谁在背后说了什么?
是谁?你敢不敢走出来?像个人,像棵树,有种你就站出来,你这混蛋!
我不解,学校凭什么找朵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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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校长萧!
火花一样,一个念头在我一团混沌的脑海里闪灼。好容易待愤怒、忿懑的浪涛稍许风静潮退之后的一个晚上,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我出现在校长萧的门口。一株枝蔓虬劲的榕树,像把巨伞在校长萧的门前撑开。这是一幢陈旧的砖木结构的教师宿舍。校长萧的门虚掩着,推开后见白炽灯下浅蓝色门帘隔开了内室。室内传来椅子的磕碰声和很响的吹茶的声音,这和动着腮帮嚼吃茶叶的习惯一样,是校长萧的特有惯例。校长中气很足的声音很响地传出来。室内有人!我礼貌地停下来,凝神谛听。
“噢,你是说那个教初二二班语文的老师?是,那是夏老师提的议,那小子自己拍的膛子,我定的板。可惜那小子,学生时是校团委的宣传委员,班长,是个有抱负的青年,只是家庭穷得叮当响,说真的,我喜欢他!”
是校长萧很爽朗很厚实的声音。
“可是,我是说,他太狂妄了,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凭啥毛遂自荐,哼,狗东西,给他四两他就当千斤了,竟然在关公面前耍起刀来。”
我的心一惊——噢,是嚼着烟管的唐主任的声音。
“话不能这么说,童教导,你是最有发言权的。唐主任,你不要说了,你是有成见,你这些成见会杀死一个蓬勃的青年的。我和童教导最近搞了一次学生测评,你猜夏老师与子健老师的测评结果如何?前者不称职票占了三分之二,后者众口一词的是优秀。两极分化,两个截然不同的意想不到的结果啊!我翻来覆去想了好久,是个人能力所致,是体制在作祟,还是铁饭碗惹的祸?我在想,是不是也该像企业一样,打开山门,招徕人才,试着由聘任制取代铁饭碗了?”
“是啊。”我知道,说这话的是身材高挑,面色白净,经常穿着中山服,风纪扣扣得慰慰贴贴的教导主任童。他说,“我看是该敲响警钟的时候,现在社会上大都只凭文凭,不讲水评,有些老师自视有师范或大专文凭,一天握着一只粉笔就上课,打牌,搓麻将,喝茶嗜酒成风,管你三七二十一,往教室一站,三下五除二,一月满了,伸出手来,就是钱钱钱!”童教导简直有些愤慨了。他接着说,“凭良心,子健讲得很好!我们教导处听了他的一堂《门外文谈》,那还是临时动议,搞的一次突然袭击,他引经据典,浅入深出,绘声绘色,形象生动,奇怪,全场鸦雀无声,竟然两堂课当一堂上,秩序也井然有序,真是令我们这些科班出身的无地自容啊!”
“可是,你们看见马屎吗?他就是外面擦脂抹粉、里面一包糟糠的马屎!”
是唐主任!这冰霜刀剑的声音横空出世,盖棺定论,先声夺人,在耳畔响起。我感觉心脏在胸腔内悸动了一下,像风掠过屋当门那田荷塘样,这痛苦一刹那传遍了我的全身,连牙也禁不住地咯咯颤抖了一下。
“你说啥?”是校长萧的惊诧的声音。
“呸,他在和高三的尖子生,那朵校花谈恋爱!”
“你是说朵?石老师的妹妹?凭啥?”
“是。童教导可以作证,几天前,我还亲眼看见他们搂搂抱抱的,石朵和他好像还在寝室里哭哭啼啼,争吵着什么。”
“童教导,是怎么回事?”
“萧校长,可能确有其事。还是朵的哥石老师告诉我的。怕影响石朵的学习,我和唐主任已找石朵谈话了。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咬着嘴唇,最后恳求说,责任不在子健,是她在爱着子键,一切责任由她承担。她说子键是个好青年,请我们不要难为他。我看问题不是很严重,加之,子健教书又那么卖力,也就没有汇报。”
“糊涂啊,糊涂啊!竟有这事,这还不严重?!我看你这教导主任脑子有问题,他是人才,就是天才又如何?品德是第一位的,品德不行,我看就是蠢才鬼才,可惜啊,这些龌龊的、传染疾病的、败坏风气的苍蝇、虱子、臭虫!我这双眼睛啊,真该瞎啊真该瞎!”
校长萧终于急转直下,一改常态,发怒了。
一种站起来,打开门帘,撞进去,照唐主任丑恶的俗不可耐的嘴脸一拳打下去的欲望和冲动,几乎摧垮了我的理智。但是,迟了,一切决无裨益了,校长萧的挥泪斩马谡已经军令如山,我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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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样跌跌碰碰地回来的,已记不清楚了。
就是在一二十年后的今天,我还记得那夜繁星密布,在我的头顶顷颓、盘旋、坠落。那漫天星星,像布满荷叶面上的露珠,那么珠圆玉润,那么晶亮通透。可是就在这样皓月当空的美好夜晚,像一只狗,我却敏感到一场飓风即将来临……一株、二株、三株,一池清荷在前仰后合地摇曳着,露珠,这纯而又纯的圣洁的精灵,一瞬间将被这突如其来的飓风全数吹落进池塘里去了,连同那一天湛蓝湛蓝的星星。
“不是这样的!”我想吼。
但是,这愤怒的吼声和长长的叹息,只有梦中的我才能听见。
第七章
啊!他无法忘记这些美丽的鸟儿,这些幸福的鸟儿。当他看不到他们的时候,他就沉入水底,但是,当他再次冒出水面上来的时候,他就感到非常空虚。——《丑小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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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飘逝的讲义》进入最后一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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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老,据说,你走那天,乡小学校长柯刚出席县教育工作会议回来。
这个会议正好是传达国家将用五年时间逐步解决农村民办教师“民转公”的问题。虽然是逐步解决,但是,毕竟是飘渺的天空已初见微茫的霓虹。
柯说:无论如何,悄悄做梦,默默工作,桃李满天下的魏老无疑是第一批受此惠顾的最佳人选。可是,像牛一样,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形式的魏老,为了一个前程未卜的孩子,却无福消受的了。柯在追掉会后叹息着说。
追掉会这天,淋漓了一个夏天的雨水却奇迹般云散风轻,艳阳高挂。
参加追掉会的人们胸戴白花,绵延不断地从四面八方赶来。
魏老,灵堂就设在你执鞭从教三十九年零一个夏天的学校操场。你恬静慈爱的面容,宁静澹泊的眼神,在白色的花的海洋里,你掠过前来送行的,扶老携幼悲痛哀伤的人们望向远方——你看见了什么?我顺着你的目光转过身去。在我的泪光闪烁的眼帘里,你和我,我们两代人一定都看见了远处松柏森森的山野,郁郁葱葱的梯田,有一只、二只奋飞的白鹤在悲鸣着,飞过天山相衔的远山。
噢,白鹤,那是你平生最意驰神往、钟爱心仪的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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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小时侯,你经常把我带向学校边桥沟河那个突兀的大石头上。
坐在那里,你和我都静静地沉醉在远方炊烟四起,鸡鸣犬吠的晨昏暮色里。你和我总会看见,在那年那月故乡明亮的冬水田里,一只、二只白鹤,正孤独地在那里或肃然凝思,或起落翔舞,或悠然娴步!
你说:“子建,你看见了什么?”
我说:“我看见了生火做饭的喷香的蓝色炊烟。”
你说:“狗日的,你就只晓得吃!”
我说:“五八年我爷爷就#霍启刚教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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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惭愧,脸火烧火辣的。
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我躲在寝室一角的沙发上,知趣地坐下来。
我想起魏老的话来。
魏老说:“中国流行搓麻将、打牌已有很久远的历史了。赌博成为一种文化的历史几乎可以与中国文明史比肩媲美。深究起来,其实,赌博的历史似乎与史俱来。”我的慈祥而不怒自威的魏老真是书呆子。魏老说他为此还查过资料。他说:“其实,至少比文字的发明史还要长,应该是从有人类开始。可以说,参赌的广泛性,手段的多样性,后果的严重性,已经影响和渗透了社会肌体和价值观念,但是,像今天这样,竟然、公然、昭然招摇过市,成为了一种登大雅之堂的文化,倒是旷古空前,闻所未闻的。”魏老忽然一口气接不上来,喘着气盯着我,那眼闪着抑郁的火光凶狠狠的,好怕人!
魏老再次重复着说:“是的,竟敢……倒是旷古空前,闻所未闻的。你看,”他接着说,“你看,你看,街市上、楼道里,有专门打牌的宾馆、茶馆、酒馆,举目一望,比比皆是,简直就是生产力,就是硬道理,就是就业率,就是千秋伟业和民生工程。不打牌,不赌博,简直就是糟泊,就是垃圾,就只配与老鼠、蟑螂、苍蝇、蚊呐为伴,独坐一角的份。还好,赌博还没有进入学校。”魏老欣慰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说,“赌博,如果什么时候昂首阔步走入学校了,那就说明,那就说明……世风日下了啊,江河日下啊,不可想象,不敢想象,不能想象,像铺天盖地的蝗虫一样可怕啊,可怕!”
天,魏老生前的预言,活生生就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这么想着,竟然糊里糊涂,想不明白,有些莫名其妙,浑身发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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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大主任,该你放血了!”
夏说酽酽糊糊的的声音和码骨牌的细碎的声音一起优雅响起。
噢,唐大主任也在座,我有些肃然起来。
“夏女士,你真是肚内有喜,手气如虹啊!唐三斤,快掏钱,我说,教书你不行,打牌也背运!” 坐在夏左手,蓄披肩长发的女老师,像唱歌一样好听地打着哈哈说。
“三女夹一男,男人能有好果子吃?”唐大主任一边嘟囔着摸出五张拾元券,咧着一副被烟熏黄的牙来,对一旁观看的两位年轻男老师挤挤眼,一边色迷色眼和长发女人玩笑打荤。天,五十元!在我们老家,那时的五十元钱可是一个农民一年的口粮钱啊!
“是啊,这样幸福的产假为什么只有三个月呢?”夏边喜滋滋地把钱放进抽屉,边叹息着说。
“放心地休息吧,姊妹,瞎子买来瞎子卖,还有瞎子等不得呢!反正班上有人撑着,过段时间是暑假,暑假之后又是产假,然后再请个病假探亲假啥的,一年四季,不就所剩无几了,哈哈!”又是那个蓄披肩发的女老师的音乐一样的声音。
“你说,撞到娘的鬼了,你认为世界上还真有这样的傻帽?一不要报酬,二不为啥目的?我看,人世熙熙皆为利来,人世攘攘皆为利往。还不是沽名钓誉的假正经?”坐在夏对手的唐主任终于找到知音了,接过话匣子,扁着嘴巴,一番感慨唏嘘。听他引经据典,妙语连珠的说话,哪个还知道他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没有目的,他不是说想体验生活,写他那‘水打棒’(注:被水淹死的人在当地的俗称)的老师吗?真是伪君子!作家,那岂是一般的常人?和教师一样,那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长了翅膀的神。我看,那是假的,是借口。猿人第一次拾起石头,第一次磨砺石斧,第一次播下种子,都是有目的的。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呢?一是那窈窕淑女惹的祸,二是孔方兄在作怪,三是虚荣心使然——这正如上钩的鱼,如果不贪蚯蚓的腥气,它能上钩吗?”
发这宏篇大论的,又是那个长发披肩的女教师。
噢!她就是学校著名的、刚从县城二中下放的历史老师长发左。我知道她的绰号叫嫩凉粉。别看她的脸上长着一块指印大小的胎记,却颇有艳名。水蛇细腰,黄蜂玉臂,说话嗲声嗲气,走路风摆杨柳,读师范学院时,就是学校“屁巴虫上陕西臭名在外”的校花。
据说,新到一中任教的时候,那模样嫩得可以捏得出水来,真是人见人爱。有一天,公安部门接到举报,说学校某寝室发现有三条“巨蟒”,请求派警力俘获。公安紧急出动,在床上当场抓获正在“双飞”的两男一女。这女的不是别人,正是长发左。本应在局子里小住一段时间的长发左,第二天竟然奇迹般地出现在课堂上。涎着脸皮站在讲台上的她见黑板上霍然写着:“据路透社报道:昨日晚十时左右,三条巨蟒正在床上缠绵取暖……”,两眼一黑,昏了过去。……终于无立足之地,从县一中调到二中,最后从二中又辗转流放至区中学。
一身腥味,八方引蝶,能是什么好东西!我正想问长发左——你又是怎么上钩的呢?但是,我忍住了。因为我知道,不要命的人好说,不要脸的人难惹!咕嘟一声,只想把口水吞进去,竟没想到这一声太响了,把墙角的我吓了一大跳。朵——我那是想起了朵——朵,你才知道,为了怕玩兴正浓的老师们发现了狗一样躲在一角的我,我是多么想缩小体积,甚至行者孙一样化作一缕轻烟遁化而去,那才好啊!
佛祖,成全我吧,给我这老鼠蟑螂蚊蚋一样卑鄙的小人一条出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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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终于无法幸免和逃脱这场短兵相接的灾难。
正在那里无地自容,做异想天开的梦,想销声匿迹的我,不幸被那个妖艳的长发左发现了。因为,她正弯腰想捡起落到地上的一枚骰子的时候,这不争气的东西,就从四面八方睁着无数眼睛,三五个筋斗云滚到我穿孔的破皮鞋跟前来。现在想来,她妩媚的眼睛一定看见了我可怜的破壳而出的脚指头。因为,我看见,那双因纹眉造型而更加勾魂慑魄、沉鱼落雁,倾倒无数男人趋之若骛的眼睛惊愕地张开了,顺着我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漂白布衬衫就要望上来。这时,我分明看见那乌黑的胎记抖动了几下。再也不能等那双眼睛像发现人妖样发现我,勇气像海风鼓满船帆一样,我终于站了起来,潇洒地拾起骰子,玩世不恭地环视着那些无端张大的眼睛们。
“子健!”
“哟,打搅各位了!我本来想找夏老师交接一下初二二班的工作,不幸惊扰了各位。既然夏老师太忙,我又意外地聆听了各位师长对我的评价,真是荣幸得很。我想请大家原谅我,让子键把这小不点的东西带走,据说,这东西魔力无边,不但可以分析人生的目的,还可以确定人生的航向,我想借去当作指南针,好让我以后不再迷失方向!学生冒犯了!”
惊愕未定的眼睛们,终于没有反应过来。我早已在人们不自觉地让开的人行道里精神抖擞,扬长而去了。我知道,我留给这些惊魂未定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们一定是一锅炸开的粥。因为,有人在我的身后疯狂地吼了起来。那暴跳如雷的脚步声,震动得走廊木楼篾编天花板烟霾四起。那声音,很像有一首诗所说的——“青春的尖啸”。这青春的尖啸很响,它告诉我,有高跟鞋很骄傲地,有大头皮鞋很神圣地从屋内疯子一样追出门外。
“伪君子,神气什么,一个土包子,一个农民!”
“你有种,看你有本事再混下去!”
哈哈,谢天谢地,我一天也不想再呆了!这令人窒息的地方,这沉闷得一团腐尸味道的环境!但是,这些人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这些可悲的人中也包括朵,连她也误认为我是一个为了“混”个“称号”,为了一块讨块“骨头”,会像丧家犬一样,摇尾祈怜丢人现眼!
哈!我摸了摸胸前,那里揣着我昨晚才收到的、盖着省级大型文学刊物《土地》编辑部聘用编辑的函,我又想起魏老来。我想起了他老人家送我的《鲁迅全集》的恭整题词:
在被恭维与被侮辱面前,
在荣誉和耻辱面前,
请首先保持沉默,其次选择生活!
原谅弟子吧,恩师。
我再也不能这样沉默了!
并不是因为一个男人的荣誉,而是因为人格!
我对魏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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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我又梦见了七八只红着眼睛的狗,它们同样一齐拦着我,向我围上来。这次唯一有幸的是,狗们终于放下架子,异口同声,和我说话了。
狗说:“蛇行蛇道,虎行虎路,这是规矩!”
我说:“我知道,好狗不挡路。我冤枉,我真的不为什么,我只想品尝魏老的生活,体验魏老的感受,熟悉魏老的环境,实在没想到……狗先生,如果,那么,我辞职!”
狗说:“不要抬出魏老来,魏老不过是一个代民办,死了,也是没转正的孤魂野鬼!”
我说:“别误解,魏老是不反对赌博的,他,一生谨言慎行,把自己交给了乡村教育,交给了农村孩子,这本身就是一场赌博。可是……”
狗说:“那你为什么收老师们的骰子,那是他们的饭碗?”
我说:“我恨这东西,因为,有很多人在这四面八方的滚动中消蚀了青春和生命,事业和希望,这还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一个人玩这东西,就在玩自己人生的全部,如果父母亲玩这东西,就在玩自己的孩子,如果一个老师群体们在玩这东西,就在玩一代人,玩一个国家,玩一个民族的希望和未来!”
狗说:“我看,像魏老的并不多。告诉你——子键,因为你要混下去,所以你要污下去。否则,我们走着瞧!”
汗如泼雨,湿透衣衫,我忽然无话可说了。
我想起一个人来。
“先生!”真是失礼!我竟然对着他大声地喊——“先生,救我!”
一股风,咿呀一声,一个清瘦而又精神矍烁的长衫老者,洞开了中国历史的门,树一样挺直在我的前面。浓黑如剑的眉毛,锋利若刺的唇髭,我知道,那是我高山仰止的鲁迅先生!我好想见他,有好多好多我不明白的事想和他讨教或者理论。但是,先生却嫉恶如仇,无暇他顾,目不斜视,横眉冷对,怒视着狗。
狗与先生有趣的对话就这样开始了。
先生说:“住口!你这群势利的狗!”
狗说:“不敢!五十步和一百步,愧不如人呢!”狗们反唇相讥。
先生说:“什么?!”先生顿时面红面白,须发皆立而吼。
狗说:“人生,如果没有骰子,就无法分清老和幼、尊和卑、上和下、左和右,就更无法分清铜和银、布和绸、官和民、大和小,甚至无法分清美和丑、善和恶、是和非、民办和公办。所以……”
先生说:“……可耻!”
先生怒目尽凸,叱喝着长叹一声,把一个涉世不深却中毒不浅的我孤独地扔在那里,清风一般走了。
我终于醒了,睁着眼睛好久,也没有回过神来。
饶恕我,魏老!
第九章
我飞向他们,飞向这些高贵的鸟儿!可是他们会不会把我弄死呢?因为我是这样丑:居然敢接近他们。——《丑小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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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职报告递上去的心情,是相当沉重而复杂的。
当我拖着灌铅的脚步回到寝室的时候,忽然百感交集,悲从中来。
我想起了我意气风发,激扬文字的第一堂即席演讲。
站在讲台上,望着台下一颗颗璀璨皎洁、晶莹无暇的星星们,带着痴迷,带着神往,带着天蓝色的梦幻,太阳一样簇拥着我,我感觉到,自己身上所有的人性的脆弱、农民的自卑、家庭的不幸、爱情的痛苦,全都犹如逢春的冰柱,神助般溶化了,溶化了!我的整个身心和才智都融入在这万喙息响的星海里,一腔激情奔放的暖流汹涌地喷涌下来。我感觉着:封冻的冰块在冰释,在融化,在春天的暖流里欢快地吱嘎碎裂。
“……我们的站在神坛上执着神鞭的教师们——我们必须明白:教学生不是拿着竹鞭驯服一头带獠牙的野猪,不是暴呲着眼睛,教化着一群关在铁笼子的狼。要改变教与学的环境和理念,必须搭个梯子,把高高在上的老爷先生们请下来,这也当然包括统治了中国文化两千五百多年的孔子!我们并不需要,甚至中国教育也不需要,手握冰冷的竹简,一本正经地板着面孔,一副博大精深,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有人说孔子是好事者,甚至骂他是丧家犬,其实,孔子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有悲的凡人。他说过,大智慧必定有大悲悯!作为一个教育家的孔子,他的成功就在于他用毕生游说和推崇的是以仁治国,以仁治教,以仁治人!仁者,爱也,爱我们——才是教育者最崇高的精髓和最伟大的精义!”
我似乎看见魏老深邃的目光洞开时空,和学生在遥远的灵魂的深处里发生了强烈的震颤和共鸣!魏老,学生的观点对吗?我知道魏老相信学生。因为,学生和他都看见了那个白色的精灵在起飞。然而,魏老并没有回答我,回答我的是台下一片鹊起的、热烈的掌声。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掌声,我并没有鞠躬,甚至忘记了感动。因为,我的目光掠过课堂学生们的和听课席上教师们的眼光,在远远地继续和魏老对话。那仍是魏老在我名落孙山之后,送给我《鲁迅全集》时与我的一次促膝长谈。他说,年轻人,不要沉醉于掌声。大凡世界上最靠不住的是掌声了。韶山的巾国女士秋瑾就是给“不怀好意的人们”的掌声“拍死”的,就连文坛泰斗和旗手的鲁迅先生也曾经害怕被人拍死。
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魏老会说这些话。也许担心我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青年,当然还很容易被宠坏或者被拍死的。因为,他老人家知道,他的学生虽身处逆境,却遇寒弥坚,像坚冰一样,如果春风得意击不垮我,我可能才配当他的学生。
其实,现在想来,我的遇寒弥坚完全是假的。虽然,我的兜里稳稳当当揣着《土地》文学编辑部录用编辑的函,但是,我完全可以履职尽责,从从容容尽完一个代课教师的最后职责,我大可不必虚晃一枪,丢盔弃甲,偃旗息鼓,就这么败下阵来,提前走了。我知道,魏老即使健在,他一定也会为我自食前言而大失所望的。尽管我可能托辞应邀高就,坐在一个大型文学刊物的编辑位置上独占高枝,高高在上。其实,我骨子里是承认自己失败了,我不能像魏老一样忍辱负重,隐忍待发。我这个标准的狗熊,几乎无法面对童真无邪的孩子们的满眼真意了。因为,立体的、多棱的社会是又一本书,我无法解读,更无从释怀。所以,我只好忍痛割爱,残忍地选择了一个人悄悄地离开学校,离开我的学生们。
别了,我的代课生活!
别了,我的亲爱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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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锁好门,把钥匙最后交到校长萧手里的时候,他异乎寻常的殷勤和热情洪水一样覆盖了我。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邀请我坐下,然后,从桌子上拿起一封挂号信来,厚实的手掌夸张地握得我生痛,满脸堆笑地说:祝贺你,子键!
我展开一看,几行喜庆的、洋葱一样刺鼻的字眼跳入我的眼帘。
子健先生:
你的中篇小说《飘逝的讲义》已被本刊选用,拟刊发在《土地》一九八六年总第一百一十一期上,稿酬及相关事宜待后联系。
《土地》编辑部
一九八六年六月三十日
泪水,一个男子汉的泪水,汇聚凝结了好多个五月的雨云,此刻,终于痛快淋漓热烈澎湃地脱眶而出了!我急忙辞别了校长萧的诚挚挽留,拒绝了校长萧塞来说是工资的信封,慌不择路地跨出校门,向一波九折的通河跑去。
因为在那里,有今天的最后一班航船在等我。
风,夏天的河风,急遽地在我的耳际擦过,猎猎地掀起我的发,有如一面黑色的旌旗在风中飘荡。泪水,急雨似的明明白白洒落下来,打湿了我的心情、我的思想、我的此时此刻的全部的世界。
人,如果没有思想才好啊!
“有心有愁,多情多苦”
我再次想起了那个痴痴傻傻的情种顾城的话来。
“你只有两条路,一是沉默,二是生活!”
魏老一双结满忧患饱经风霜的眼睛,又匆匆赶来宽慰我。
但是,这些都不行。先是学生们一双双渴盼的、眷恋的、希翼的眼,仍固执地、饱含深情地望着我……再是唐的嘲笑、夏的蔑视、朵的质问、三哥的冷漠、走廊里的吆喝,好多只手,好多双眼,千面千手观音向我走来,在那里重叠着,幻化着,交替着,蒙太奇般,展现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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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魏老,还是你走出来给学生解围。
你说:“要日日三省自己,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我说:“我努力了。但是,我总是错了,良心被毒蝎子咬得千疮百孔。”
你说:“这好啊,这就是责任。所以,你痛苦,但是,你不能回避!”
我说:“我没有回避,也永远不会回避。”
你说:“你没有回避?你为什么不是以一个真实的人的姓名,在记述着一个真实的故事?你为什么要把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报告文学的素材写成小说?”
我说:“因为,有些人的善良被狗叼走了。真实,有时要用戏说的方式才有市场,因为,人们有时害怕触摸真实的声音!”
你说:“鬼话!一个民办教师的思想有时也不会那么高尚。比如,我就写过三次民转公的申请,可是泥牛归海,杳无音信。我闹过怨气,甚至,拒绝接受市委市府表彰的先进工作者,你没有写。比如,我老病之身救一个落水的学生,这是任何一个教师的本能和责任——本能和责任,你懂吗?就像孩子和爹,母鸡和小鸡。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我根本没有想到,一个趟了三十九年的桥沟河,涨潮了,竟然会把一个过惯了大江大河的老头淹死。最令我惭愧的是,一生当的第一次主角,就无端惊动了那么多父老乡亲,甚至惊动了那么重要那么繁忙的领导前来吊唁,还让那么多高高在上的灵魂落下了眼泪,我惭愧!”
我说:“不是的,老师,你不要这样说……”泪水早已婆娑涌来,堵住了学生的喉头。
你说:“别哭,子健,人活着,要有一种精神!”
36
“子健!”
一个声音在你我之外喊。
我没有回头,学生仍然在和你对话。
“子健!”
一个声音又在你我之外喊。
我没有回头,仍在走自己的路。
你说:“是朵!子健!”
我说:“不要理她,让她读书!”
我没有回头,仍在走自己的路。
1985年9月通河
2000年1月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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