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太】大约“教”也是一种干涉

一个；一个。工作；工作。1

圆

上周新村发布omicron红灯的那天，唐娜坚持要去惠灵顿参加音乐节的时候，谁也阻止不了。

后来那场音乐节成了一个omicron超级传播场，感染人数层出不穷，主力都是当娜那么大的十来岁的孩子，后来很多高中都禁止参加过音乐节的孩子返校，要求他们我隔离两周。西柚也打算接下来的两三周都不跟当娜见面，即便当娜两次检测阴性，他也觉得不保险，万一她是无症状无阳性的感染者呢。这次面对omicron，西柚表现得前所未有的紧张，可能是被全纽村一半人会感染omicron的砖家预测模型给吓的，没事就跟我商量万一我和他都感染了怎么办，其中一人感染了怎么办，当然他的讨论里，一般都是我感染了，要把我关在房子里的哪个角落对他更安全这些错乱癔症想象。所以当娜成了密接，他怕死不去见她，那是有内在逻辑的合理操作。

西柚一次次痛心疾首地对我说，那样几千人聚集的音乐节，人头汹涌，又唱又跳，晚上男男女女堆在帐篷里睡，明摆着不能去，就是拦不住。现在这个年代，怎么就不能对孩子说不了呢，我说不是不能说不，你尽管说不，没人听你的。尤其是你，“No“是你的默认标准答案，号成Mr.No，说No说得太多了，我都把No当Yes听，我估计当娜更加是这样。

西柚也顾不上斗嘴，拉我做同盟说。我们小时候，父母的话那是一言九鼎，说不行就不行，对不对？我说我还真不是这么长大的，我跟着奶奶姑姥姥姥姥长大，除了奶奶宠溺严格模式交替，姑姥姥、姥姥对我都无限迁就，要星星不摘月亮，我是被百依百顺长大的。西柚退一步悔不当初地看着我，我说你怎么谁都不服呢（其实除了不服西柚别人都服），原来是被惯大的。

我说有对比才有伤害，你小时候被严管，我小时候被百依百顺，长大后谁更反社会，谁更可以理喻，谁更有包容心，谁超级杠精，这不一目了然吗。所以关键还是看个人，好孩子宠不坏，相反杠精越限制越杠精。你想想吧，如果你17岁，期待了这么久的开学前夕可以36小时跳舞唱歌喝酒抽烟拥抱亲亲的天堂一样的音乐节，你肯说不去就去不去了吗，你撒谎砸门跳窗和父母断绝关系不顾一切也得去吧，这就是青春，青春就是历险、刺激、不羁、不管不顾、恣肆跋扈。没有不犯错，不出格的青春，青春的邪火是浇不灭的，如果动用高压水龙头生生浇灭，一辈子后患无穷。只能做好后援，想想万一她感染了，怎么救场。

好孩子宠不坏。这还真不是为跟西柚作对强词夺理，我一向持这个观点，榜样比说教重要。当家长的，自己活得有尊严有样子有敬畏，得体自律，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这就是对孩子最好的教育，他们看在眼里，即便过眼烟云，比一天到晚叨叨叨，语言巨人行动侏儒强百万倍。像西柚这样，整天把No当Yes说，自己的做人逻辑混乱，宽于律己严于律人的人，其实极好对付，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就好了，孩子多精啊，最洞悉家长的薄弱点，西柚就是当娜不攻自破的堡垒，有样学样，少点接触少点学坏榜样。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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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听了厚重得快把我压扁了的陀斯绥耶夫斯基《罪与罚》在朋友圈感慨，陀爷太泰山压顶了。雨点儿留言说，她也喜欢俄罗斯文学的厚重，有阵子狂听，但听完就忘，什么也记不住。她说因为杨晨演播李娟的书，又重新听李娟。一下勾起我的想念，又把李娟的羊道系列拿出来重新听了遍。真是美好。弄得我这一段特别喜欢劳动，这样手边干着活，可以戴着耳机，理所当然沉浸在李娟的文字盛宴中，像生命的奖赏。李娟的文字最大魅力就是平视角度，不仰视不俯视不猎奇不惊悚，就是带着你一道生活一阵子，而那种生活体验，是你今生今世也没机会领略的。

李娟在《深山夏牧场》自序中说：

“新疆北部游牧地区的哈萨克牧民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只最为纯正的游牧民族了。他们一年之中的迁徙距离之长，搬迁次数之频繁，令人惊叹。

关于他们的文字也堆积如山。他们的历史，他们的生产方式，住居习俗、传统器具、文化、音乐。但是知道了这些又和一无所知有什么区别呢。所有的文字都在制造距离，所有的文字都在强调他们的与众不同。

而我更感动于他们与世人相同的部分。那些相同的欢乐，相同的忧虑与相同的希望。

于是我深深的克制自我，顺从扎克拜妈妈家既有的生活秩序。蹑手蹑脚地生活于其间不敢有所惊动。甚至不敢轻易地拍取一张照片。”

这个写作态度，给写作者提了大醒，少写点制造距离的文字，把自己的猎奇和优越感注入文字一点也不高级。

《羊道》系列，是李娟跟随扎克拜妈妈一家，转场春夏牧场的故事。这一家人那年转场的有妈妈扎克拜，15岁的女儿卡西和20岁的儿子司马胡力。司马胡力是牧羊和转场体力担当，卡西是大内总管，也负责放牛。儿女主内主外，扎克拜妈妈当撒手掌柜的，主要负责串门喝茶，当然也参与撵羊毛烧水做饭赶羊入圈的日常劳动，虽不是主力，但是家中的主心骨。这一家每个人的性格都很响亮。妈妈通达、司马胡力贪玩有点大男子主义但是有对应责任心，15岁的哈萨克姑娘卡西，自信泼辣胆大粗线条放羊女，还在小姑娘的年龄，已经像大人一样操持一家人生活。扎克拜妈妈对孩子的教育，就是旁观，不把自己的经验和自己认为的“对”强加给他们，她稳稳当当做她该做的事情，等待着孩子们的成长，从来不拔苗也不修正。甚至做饭，她都不教卡西，任凭卡西把饭做得很难吃。

在《伟大的小孩卡西》中李娟写道：

卡西洗衣服的情景也很恐怖，她把肮脏得快要板结的裤子和内衣被罩泡在一起洗。打上羊油肥皂揉啊揉啊的，揉出来的黑水又黏又稠，泥浆似的。洗完了也不清洗，直接从泥浆水中捞出来拧一拧就晾起来了。

不过有一次我总算看到她清洗了一遍。但清洗过的水也同样的黑乎乎，黏答答的。

卡西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啊，这样马马虎虎、百事不晓地打发着自己的生活，扎克拜妈妈为什么不教她呢？我看妈妈洗衣服的情形就地道多了。

大约“教”也是一种干涉吧。妈妈在等她自己明白过来，等她自己去触动某个机关，然后如大梦初醒一般，突然间就了解了一切，突然间全盘逆转过来，突然间一下子变成最善于把握生活的人了。

就像卡西做的饭，无论再难吃扎克拜妈妈也从不加以指责。似乎不忍打击她的积极性，要等她自己先将“做饭”一事纳入生活中理所当然的轨道，然后再等待她自个儿慢慢去发现技术上的问题。反正妈妈最善于等待了。

因为卡西不可能一辈子做饭都那德性的，毕竟她也在不断地接触做饭这种事情的“真实内容”——她会在亲戚家做客，到了繁华地方她也会上小馆子……总之，总有一天她会发现好吃的饭与不好吃的饭之间的区别，她会疑惑。像她这么骄傲自信的人，总会想法子改进的。她正在不停地长大。

生命自己会寻找出路。哪怕是明知是弯路也得放手让她自己去走一走啊。因为只有在无际的弯路中，才会有更多的机会不尽地靠近世界的种种真实之处。才会有强大生活的强大根基。而那些一开始就直接获取别人的经验而稳妥前行的人，那些起点高，成就早的人，其实，他们所背负的生命中“茫然”的那一部分，也是巨大沉重的。

而最奇怪的是，不等卡西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我就先替她释然了。在这深山里，这样的一个世界里，能有什么脏东西呢？顶多不过是泥土而已。况且用的肥皂都是自制的土肥皂，原料清清楚楚，简简单单，没有任何莫名其妙的添加剂。

再说，从黑水里捞出来的床单，晒干后是那样的白。

这一段关于扎克拜妈妈：

“而我们的扎克拜妈妈，看起来似乎到了今天仍牢牢依附旧的生活习惯。比如做饭，她只做较传统一些的食物。如烤馕，抓肉之类的。而平时的炒菜、煮汤饭之类的全都交给卡西和我从不插手。不管卡西做得多难吃也绝不抱怨。好像真的敬重和防备一切陌生事物。好像真的是一个旧式妇人。

但其实我知道并非这样。

妈妈聪慧又敏感。怎能不明白如今的现实和新的规则呢？之所以不随从而去，大约是出于骄傲。

难以言说的一种骄傲。又似乎是自尊。再说，她的童年和青春已经完整的结束。她的生命已经完成。如果她乐意表现的话，仍然能够游刃有余的把握最时髦的生活。但她知道那没有必要，她早就明白生活是怎么回事了。她已经强大到不惧怕陌生，强大到不需要改变。

她会随着录音机里的音乐一起哼唱流行歌曲。”

多么睿智的哈萨克妈妈啊，值得所有城中焦虑的虎妈羊妈鸡娃妈膜拜。

关于做饭，还有一段也很有意思。三个亲戚家小不点小孩在扎克拜妈妈家玩赶上饭点，客客气气吃了点抓饭，没吃够，从未做过饭的他们，回到自己家也做了顿抓饭解馋。小姑娘加依娜前来报信，他们也吃抓饭啦。

“显然，刚才的饭没吃过瘾，做饭这种事怎么学来的呢？又好像根本不用学会吃饭就会做饭。

了解食物就会了解厨房，就好像成长只与时间有关，等待只与耐心有关。夏牧场上的男孩儿，杰约迪别克突然有一天会做饭了。

好像他无数个秘密中的其中一个冒头了，又因为他心怀无数秘密而成为一个强大的小孩儿。

总之，加依娜为杰约迪别克会做饭这件事，表示深深的惊奇和喜悦。我常常想起那天她灵巧地钻过我家的栅栏之间的缝隙，欢快而骄傲地向我们报告这一消息的情景，又想起司马胡力给我的肩胛骨。

仍然是突然的一天。依附于食物的某种古老意义，把他和他手中的骨头灌满了。他一边苏醒着，一边把骨头递给我。

他也是一个强大的青年呀。他已经足以保护我们所有人了。夏牧场的确过于悄寂。少有盛大的相聚和庆典。但繁盛的夏牧场本身就是一场盛宴呀。

餐布展开之处，青草繁盛，食物与安宁甜蜜地并至。哪怕是最普通的一道茶饮，都能令人目眩神迷。

这正是一年之中最舒适、最丰饶的时光。”

李娟关于成长与等待的书写，又深邃又浅显。就像没经过产道挤压的剖腹产的BB童年容易统感失调患多动症。人生挫折和重重阻碍都是成长必经之路。对于成长过多的干预，强力纠错和灌输，碰到顺从的孩子，看起来少走了弯路，其实是少了扎实生长和认知的过程，这样的孩子的人生骨密度不够，长大成人后，身边没有了强大制约和说教，容易没有主见，人云亦云，或者春少年阶段本分乖巧，人到中老年开始叛逆，怼天怼地起来，破坏面巨大。更多自我强大反骨坚硬的孩子，在太多限制管教，太多应该不应该的框框面前，能量淤积变形，会产生强力逆反，变成随时爆炸的小炸药包，把家庭和校园生活炸得坑坑洼洼。

这样的例子放眼望去，数不胜数。

后面的私货：

老读者知道，我就是在等待和旁观中，带大鸭子的。我是误打误撞进入这个现在想想是恰当的育儿程序的。一来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多有主流的想法的人，生个小怪物，并不意外，虽然另类得有点过了，也认栽；二来是被动，鸭子这家伙自我太强大，一度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地冥顽。我只能自己成长自己的，她成长她的。很早就非常平等对待她，给了她无限大的自由和接纳。当然随时做好各种最坏的心理准备，随时救场救火甚至救人。天道酬等待，我等来了一个舒舒服服的大丫丫。

所以看到李娟那句话“大约‘教’也是一种干涉”吧，我在南半球艳阳下窃喜了下，我还真没教，除了一直在教自己，把教鸭子的力气，用到了自己身上，虽然读书时候学习吊儿郎当，离开学校后，我就一直是一个在持续学习的人。现在看来，我教自己，就是在教鸭子，她耳闻目睹，静水流深，不知不觉中咕嘟咕嘟全吸收了。

这篇推送，希望借李娟的文字，给新一代鸡娃父母一点点启发。我必须捋着胡子倚老卖老得意洋洋当过来人，因为确实过来了呀。当然每个孩子都有不同的完整小宇宙，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一站式育儿方法和公式可以套，但不管什么样的人生，都没有容易的，都有债要还，都有凶险要面对，也都有红利可期，有补偿可拿。这一路所有的得到都是债，所还的债都是未来，多退少补四舍五入之后，成长只与时间有关，等待只与耐心有关。

人生坎坷和险滩是不能省略的，尽管放手让孩子去成长去经历去历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