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选一部中国动画片代表作,相信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同一部,那就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1960-1964年出品的《大闹天宫》。虽然这部动画片已经快满六十岁了,在科技飞速发展的今天,也没有任何一部国产动画电影能够撼动《大闹天宫》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地位。
中国动画的开山鼻祖是万氏兄弟,即万籁鸣、万古蟾、万超尘、万涤寰四人。他们自幼喜爱绘画,1925年绘制成功中国第一部动画片,1926年万氏兄弟合作的动画片《大闹画室》,宣告了中国美术电影的诞生。
20世纪中期,迪斯尼动画《白雪公主》在上海的热映,万氏兄弟决心拍一部高质量的动画长片。他们开始制作动画长片《铁扇公主》,在影片进入制作的关键时期时出现资金短缺,几乎使制作工作夭折。后得上海财团“上元银公司”的资助,这部一百多名工作人员参与,费时一年半时间制作的电影才得以最终完成。
《铁扇公主》1941年在上海的3个电影院同时放映,票房收入超过了当时上映的所有故事片,其后又在香港和东南亚及日本上映,反响热烈。《铁扇公主》不但是第一部中国动画长片,也是亚洲当时的第一长动画片。在世界电影史上,它则是名列美国的《白雪公主》、《小人国》和《木偶奇遇记》之后的第四部大型动画艺术片。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影片诞生于抗日战争期间,万氏兄弟也有意借助孙悟空的斗争精神鼓舞中国人民的抗日斗志。影片中原有一句字幕:“人民大众起来争取最后胜利”,后在放映时被敌伪的电检机关强行剪去了。日本军部还下令在日本禁映《铁扇公主》。
把《西游记》中“大闹天宫”绘成动画,是万籁鸣一直怀揣的梦想,虽然《铁扇公主》获得了成功,但是动画电影在战乱时期的中国还是举步维艰,有资本家愿意投资拍摄,花了半年多的心血,物价飞涨,出售胶片药品比摄成影片获利还要多,资本家下令停止拍摄,万籁鸣很是悲伤苦闷。(青年时期的万籁鸣)
深深绝望之中,万籁鸣移居香港,只落得典当布景设计的境况。直到解放后,万氏兄弟放弃了美国迪斯尼的邀约,1954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邀请万籁鸣担任艺术顾问,他进了上美厂,重拾生疏的画笔。(旅居香港的万籁鸣)
1959年,上美厂厂长找到万籁鸣,商议拍摄那部搁置在他心头已经太久的《大闹天宫》,并为他配备了一个在今人看来简直超豪华的班底:中国现代漫画的开创者张光宇,《简爱》中罗切斯特的配音邱岳峰……对此,担当总导演的万籁鸣又说出一句话:喜莫过于夙愿得偿。(上世纪20年代,张光宇和万籁鸣【左】、万古蟾兄弟在上海)
从万氏兄弟制作第一部动画片到《大闹天宫》被搬上银幕,中间相隔了37年之久。《大闹天宫》从筹拍到制作完成足足用了4年,仅剧本就耗费了万籁鸣半年多时间,手工绘制用了两年多时间。(设计动画的万籁鸣)
为了寻找片中诸多神仙的原型,万籁鸣特意寻遍大大小小的庙宇。有时为设计一个动作想得入神,年过六旬的万籁鸣,会顺手抄起一根梢棒,在厂院里和年轻人挥舞起来。一次不慎掉入水池,他乐呵呵地站起来然后郑重其事地叮嘱年轻人:谁也不要告诉我老伴儿,我裤子湿了。
当时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现代中国装饰艺术的奠基者之一张光宇,曾在四十年代创作过一本政治讽刺连环漫画《西游漫记》,其中造型装饰性很强,风格前卫大胆。万籁鸣盛情邀请张光宇参与到动画创作中。
张光宇先生的第一稿沿用的是《西游漫记》中的孙悟空形象。这一稿双眼距离太靠近,脸部的外形也太类似人类,有戏剧舞台上丑角装扮猴子的感觉。类似京剧小丑,戏谑有余威风不足,不过,这一稿的鸡心形面部装饰、大耳朵、帽子、豹皮裙等元素在最后定稿中得到了保留。
第二稿所表现出的猴味则十分到位:孙悟空头戴雉鸡盔,身穿竹编甲,是一副苗家山寨大王式的打扮,霸气溢出,满脸狞笑,透着一股匪气,而且线条太复杂不适合动画,万籁鸣仍不满意。
第三稿的张光宇删减了线条,简洁了造型,色彩明亮,已经很适合动画了。然而造型太方,虽有猴气,却呆板木讷,显得有些老相,不够可爱,导演万籁鸣仍不满意。
作为动画界的新人,美术大师张光宇完全不顾虑自己的权威、面子问题,恳切的要求动画制作组尊重动画特有的创作规律进行修改。由于支气管炎发病,张光宇只来得急做一些前期的设计,并没有深度参与《大闹天宫》的正式制作。(张光宇《大闹天宫》设计手稿)
张光宇写给剧组的信中提到:“现在初步画了三幅画,先把它寄上,仅供研究参用,要请诸位大力发挥,特别是万老的断然决定。得见六月号《上影画报》所刊《闹》片宣传图画,其中悟空战二郎的形象,似乎太忠实我的原图,所以我有些着急,特别主角孙悟空的造型,我被他难住了,一时不能脱化,你们究竟做了最后决定没有。”(张光宇《大闹天宫》设计手稿)
一位美术大家,言辞切切切切得恳请制作组不要固守自己的设计,甚至太忠实原图了反而着急!这是多么纯洁高尚的艺术情操啊!影片上映后不久,1965年5月4日张光宇因病逝世,享年65岁。(万籁鸣(左)和张光宇在讨论《大闹天宫》人物造型)
最终完成《大闹天宫》孙悟空最终造型定稿的,是首席动画设计严定宪。后来,他联合执导了《哪吒闹海》、《金猴降妖》等动画片,被誉为“美猴王之父”。(严定宪在设计造型)
当时只有20岁出头的严定宪,与新婚妻子林文肖共同为这部片子担任原画。原画是指动画创作中一个场景动作之起始与终点的画面,以线条稿的模式画在纸上。(严定宪与妻子林文肖工作中)
严定宪根据万籁鸣导演的要求,综合提炼了三版张光宇设计中的优点,并充分考虑动画创作的特殊性进行修改,最终才诞生了我们熟悉的孙悟空形象。
定稿中的孙悟空脸型上大下小,白色做底,中间有个大红鸡心,上面配两根较粗的绿色眉毛,好似一只大桃子,十分醒目。旁边两腮是棕色猴毛,嘴角两旁有湖蓝色细弯线,突出猴腮向内吸进。
孙悟空身穿鹅黄色上衣,配黑色斜襟腰围,橘黄色底上有几个黑色圆点的豹皮短裙,红裤子、黑靴子,脖子上围一条灰绿色围巾。最后,万籁鸣导演用了“神采奕奕,勇猛矫健”八个字对此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为了让孙悟空形象更生动,万籁鸣导演还特意请来“南猴王”郑法祥给大家上课,启发思维,激发灵感。严定宪回忆:“郑法祥老先生提醒我们,孙悟空是猴子,不能画得跟一般侠客那样挺胸抬头,要缩着身体,端着肩膀,这样才有猴样。”
“你们画孙悟空绝对不要画出什么英雄气概,那样不行。孙悟空既是个猴子,也是个英雄,你要他耸着肩,端着手,甚至抓抓痒,这个就是生活。”
动画设计师们在郑法祥的教导下,充分学习了京剧中的孙悟空表演。例如,孙悟空手搭凉棚的动作,本来是从京剧中的动作转化而来的,在动画片中成为了标志性动作。
正是靠着制作组的通力协作,才打造出这样一位动画史上最经典的孙悟空。万籁鸣说:在孙悟空的外形和内在品质方面,我们认为做到统一是必需的,但这个统一一定要包含他所具有的猴、神、人三者的特点,缺一不可。
孙悟空是神,他具有人所不能有的变身遁形的本领。他能腾云驾雾、更会七十二般变化,一身本领百变莫测。但他的神性,并不只表现在法术的高超上,而是更体现在他坚韧勇敢、威武不屈的崇高英雄特质,充分体现了人身上所具备的、也是共同向往的神性。
孙悟空也是猴,他具有猴的机灵、活泼的特征。他不仅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英雄,身上也充分具备了淳朴、顽皮的动物天性,让观众尤其是儿童观众感到人物的亲切可爱。
而更重要的是,孙悟空也是活生生的人。在他看到花果山小猴儿们被天兵天将用火烧逼入山洞时,孙悟空第一次表现出焦虑、急躁、愤怒的复杂感情。在这一刻,孙悟空流露出了他最人性的一面:他不是不敢打,而是是希望突围出去、拯救自己的小猴儿们。
《大闹天宫》中的孙悟空,正是这样“猴、神、人”三者的完美结合。而角色的表演,则充分借鉴了京剧的思路。每个角色的出场,就有一点京剧舞台的影子:小猴子从水里跳出来以后,用两个月牙叉,将水帘叉开,好似舞台拉开幕布一般,极具想象力。
负责背景设计的张正宇先生是张光宇的三弟。他是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美术设计总顾问,设计过很多古典的舞台剧布景。蟠桃园的场景设计灵感来自于苏州园林和徽派建筑,但张正宇并不是简单的照抄,而是在变化中创新。
张正宇将江南传统建筑物侧面的风火墙改成了正面,将它重新设计,并在中间开了一个门。最终的设计既彰显了天庭的威严,园内假山、流水、叠石又相映成趣,一派典雅。他所设计的瑶池边上的怪兽,是制作组都从未见过的,让人惊呼大开眼界。
《大闹天宫》中角色的动态描绘来自舞台上的举手投足,为了更好的描绘角色动态,导演专程请来京剧演员来摆出表演架势来供画师参照,因此在最后成品中的角色动态都具备十足的舞台表演风格,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流畅的动感,甚至影片中部分角色的配音都具备京剧念白的味道,这一点可以说是电影中中国风的最典型体现。
在动态描绘方面完全不同于迪斯尼动画中的圆弧动态。在所有角色动态的描绘中,最具神韵的当属蟠桃园中七仙女登场时的一段,飘逸轻灵的身段就仿若敦煌飞天呈现在画面之中,对于神态以及手足落点的拿捏精准传神,是影片中最为经典的桥段。
弼马温孙悟空初管天马一段同样充满了国画韵味。同时《大闹天宫》配乐方面也是一样采取了传统味道十足的戏剧配乐,通过传统戏曲锣鼓丝弦的使用来配合画面中人物的一举一动,可以说结合的天衣无缝,充满浓郁的民族风格。
片中不光是只是天兵天将脚下踏的云彩以及建筑上的云纹,其实角色的小装饰设计中也充满了中国特色的如意云纹,更甚至,连天马的鬃毛和尾巴也是由云纹构成!导演万籁鸣还别出心裁的采用云彩飘过画面的方式作为转场,显得颇有趣味。中国风味的如意云纹作为最重要的文化符号贯穿了整部影片。
《大闹天宫》大量借鉴了中国戏曲的表现形式,呈现出一种全新的动画片风格。影片在戏剧处理上也力求突破,把原著中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的悲剧结尾改成了倒戈天宫大胜,这反映出被压迫者反压迫成功的现实主题。
动画方面《大闹天宫》采用了美式动画中常用的逐格动画形式,每秒钟拍摄24格画面,也就是说每分钟要制作至少1440张手绘画面,那时没有现代的特技、电脑和数字技术,还要加上不同的层次,全凭手中的一支画笔,十几万张的手稿就是这样一点点的画出来。
正是因为拥有严谨的创作态度,和对动画事业的热爱,才诞生了《大闹天宫》这样的旷世杰作。《大闹天宫》上集于1961年12月摄制完成,试映那天,听着铿锵的锣鼓,看着腾云驾雾的孙大圣,已经64岁的万籁鸣老人激动地哭了:“孙悟空,我们终于见面了!
《大闹天宫》上集上映后获得了1962年第二届百花奖最佳美术片奖。下集于1964年9月摄制完成,但因特殊时期的特殊原因,影片未上映即被禁锢。直到1978年,全本的《大闹天宫》才终于得以公映。曾向至少44个国家和地区输出、发行和放映,一时之间,轰动了国内外。
《大闹天宫》所运用的鲜明民族风格和东方幽默将原著追求自由、独立的精髓表现得淋漓尽致,且制作手法相当纯熟。影片上映后,不仅获得了一般观众的高度认可,同时也震惊了国际动画界,在数十个国家和地区发行。获得第二十二届伦敦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等多个国际奖项。
1983年6月,《大闹天宫》在巴黎反映一个月,观众达到十万人次。法国《人道报》指出:“万籁鸣导演的《大闹天宫》是动画片中真正的杰作,简直就像一组美妙的画面交响乐。”
美联社这样报道:“这部动画惟妙惟肖,比迪士尼的作品更精彩。美国绝不可能拍出这样的动画片。”《大闹天宫》是国产动画的巅峰之作,是中国动画史上的金字招牌,是我们在世界动画史上拿出来炫技的作品,也更是我们的骄傲。
万籁鸣重新进入国人的视野后,已经是上世纪80年代,他已经是一位垂垂老者。此时,《铁臂阿童木》等国外动画片正在国内风靡。日本动画始祖手冢治虫来华访问,唯一的要求是拜见万籁鸣。
手冢治虫坦承,铁臂阿童木是受了“孙悟空”的启发后创造的。见面那天,万籁鸣画下孙悟空,和手冢治虫笔下的阿童木紧紧贴在一起。现在,当日本动画形象飘满中国的大街小巷时,这幅照片静静地挂在上美厂的会客厅里。
《大闹天宫》给了老一辈多少人十分珍贵的回忆,万籁鸣在动画界的造诣也达到了至今无人能逾越的高度。现在的中国动画已经被国外动画远远甩在了后边,严定宪深深叹息:“那是一个没有经济观念的时代,那样的影片只能出现在那样的时代”。
一位研究者也唏嘘不已:让张光宇设计美猴王,在如今大师画作寸纸寸金的年代再也不可能发生了。而一部动画片竟要打磨4年,今天哪个投资商有这样的魄力和耐心?中国动画片早已迷失在飞速发展的动画技术中,万籁鸣那辈人那种民族化传统不会再有人延续了。
1997年10月7日,97岁高龄的万籁鸣安静地离开人世。在老人的墓碑上没有墓志铭,墓碑设计成一卷展开的电影胶片,一座云遮雾绕的花果山,跃出了人见人爱的孙大圣,大圣手搭凉棚,四处眺望。这位中国动画事业的创始人在走过将近一个世纪的岁月后长眠,在他的身边还有那个能够上天入地、神通广大的孙悟空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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