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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城晚报《惠州文脉》8月27日版面图
石 说
□陈海红
石头能说话,由不得你不信。
湖心岛有一块将军石,方圆十里,无人不知。
湖心岛是红山水库的人工岛。
雨季,湖面升高,石头会踩水,自动往上浮。
雨水退去,石头回归原位,不偏不倚,太神奇了。
人们说的是我。我是一块石头,一块受人敬重的石头。
我原本也不在这里,这里原本没有岛,更没有湖。
半个世纪前,这里叫红山谷,空旷的大峡谷,沟壑纵横。历史上的红山谷,歼过山匪,打过鬼子,载入红山县志。
红山谷缺水,尽是荒山,尽是光溜溜的鹅卵石。一年到头的雨水,顺着石头溜走了,流进夫夷江,汇入湘江。
我原本在地里睡大觉,上面盖着无数的泥土,无数的岩石。我是石头,不用像杨大志一样思考“我是谁?为了谁?”此类问题。我这辈子从未想过出土见日月、迎风雨,却被一个叫杨大志的人唤醒了。
我第一面见到他那会,他带领一干人,密密麻麻,在这座荒山上倒腾了一年又三个月。
他们倒腾一个巨大的工程。山上的汉子,除了村民,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志愿者。红山谷原本有五座荒山,他们要挖掉一座荒山,用荒山的岩石砌堤坝,把其余四座荒山连接起来,蓄水,变成一座天然大水库。
那场面,太震撼了。山上,爬满了挥舞钢叉的汉子,像蚂蚁啃大象一样,把山头的岩石一块块撬下来。山下,光着膀子的汉子用斗车、用粪箕、用手抱、用背驮,把一块块石头从这座山搬到另一座山。
雷管引爆炸药,一炮接着一炮,地动山摇。
每天都有伤员从山上抬下来,又有捆着纱布的伤员补充上去。
杨大志身前插着一面旗帜: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愚公能移山,他杨大志也能。
他手握旗杆,发号施令:“党员和军人留下,其他人,撤退。”
红山村是红色革命村,党员不多,退伍的军人却不少。
他们把炸药捆成一团。
“轰”的一声,一起飞向天空的,除了我和杨大志,还有一截小腿。
杨大志首先落地,我砸在他背上,那血淋淋的小腿摔在我身上。
我很遗憾,一出土就要了一条命,还害苦了一个叫翠莲的女人。翠莲嫁给杨大志,家里家外,大事小事,都听杨大志的。村里缺水,翠莲生四个男娃,依次取名江河湖海。村里少树,翠莲生四个女娃,依次取名梅桃李杏。水库砌堤坝,不够石料,杨大志拆了自家大门,院墙。家里的铲、耙、锄头、箩筐,像长了脚,铁了心往山上跑,翠莲想拉也拉不住。
家里仅剩一担粪箕,被杨大志惦记上了,说工地最缺粪箕。
岩石棱角尖利,峡谷中,磨破的粪箕不计其数。
工具稀缺,山下的汉子只能徒手抱石,反手驮石,前胸后背,被刺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唯独这件事,翠莲死活不答应。我出土那天,天还没亮,翠莲挑着粪箕,摸黑进城,直奔国营糖厂,捡废弃的甘蔗头。她算准时间,五天一次,每次都能捡到满满的两粪箕,晌午赶回来,清洗干净,剔除老皮,充当口粮。
她无法想象,一旦杨大志拿走粪箕,江河湖海,梅桃李杏,八张嘴齐刷刷喊饿,她这个当娘的,拿什么塞住八张嘴。
翠莲回来时,我被他们抬到家门口,杨大志躺在我身上。
翠莲撕开衣袖,擦去杨大志脸上的淤血。
完了,她走进里屋,落上门闩,把自己挂在梁上。
很快,一群孩子的哭泣声此起彼伏。
三日后,他们在峡谷中央堆起一座小山。山上种柏,山下插柳,山顶垒起两座坟。
红山水库合拢那天,十六名汉子把我抬到山顶,立在坟头。
寒来暑往,年复一年。
如今,荒山变青山,峡谷荡绿波。
数十年来,陆续有人来到水库,遥望湖心,泪洒堤坝。一位失去左腿的老人,坐在堤坝上,从天明坐到天黑。黑暗中,他抽出一杆烟管,点燃,把烟嘴推向湖心,火星子在山风中忽明忽暗,“杨大哥,您抽。”
每年清明,有一位女子提着一篮酒水,划一艘小船,来到我脚下,在坟头哽咽:“爹,闺女来看您了。”
我脚下的女子,是杨大志的长女,叫梅花。
我是一块石头,因为刻着杨大志的名字,成了一块碑。
碑上记载,修建红山水库,村书记杨大志舍身救人,光荣牺牲。
我是一块石头,因为身染杨大志的气息,被称为将军石。
晨曦 汤青/摄
隐匿的光芒
□胡玲
多年前,村里突然来了一位神秘的老头。
老头头发花白,腰杆笔直,脸上细密蜿蜒的皱纹里,仿佛写满了沧桑的故事。最显眼的是他的右手臂,光秃秃的,只剩一只空袖管在冷风中轻轻晃荡。人们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更不知道他曾经历过什么。有人好奇,问起他,他淡然一笑,什么也不说。时间久了,大家也懒得再问了。
老头把村头一间废弃的破房子简单修整一番,住了进去。老头虽然没有右臂,但他可以用左手干活,灵活自如。他靠开荒种地、养鸡养鸭为生。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他的辛勤劳作,换来了鸡鸭成群,庄稼茂盛。
我和小伙伴喜欢去老头家玩,因为无论我们在他家里怎么疯闹,他都不会责骂我们。有时候,他还会给塞给我们一些小零食,时而是一把香脆的炒瓜子,时而是几块甘甜的红薯干。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那些小零食让我们感到幸福而满足。
老头喜欢给我们讲故事。他讲得清一色是打仗的故事,如红军打日本鬼子,红军打国民党反动派,等等。
夜色如水,我们围坐在柚子树下,他绘声绘色地讲起来,时不时手舞足蹈,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他的语调有时欢快有时悲伤。他的故事讲得生动精彩,仿佛亲身经历一样,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仿佛亲眼目睹一样。你哪知道这么多故事?我们问。书上看到的,孩子们,你们要好好念书,今天的生活来之不易啊,他说。
有一次,老头点灯熬夜,给我和小伙伴每人做了把木头小手枪,那小手枪做得栩栩如生,让我们爱不释手。我们握着小手枪,奔跑在绿油油的田埂上,饶有兴致地玩起打仗的游戏。他静静地坐在田埂上,出神地看着我们,若有所思,眸子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柔光。
日子久了,我们都成了老头的小尾巴,他去哪儿,我们都紧跟着,他干活的时候,我们就在一旁玩。
那时,村里办了个酒厂,村民们家里有多余的玉米,会卖给酒厂,换些零钱。老头家的玉米吃不完,会卖一些给酒厂。村里人一般都是把玉米晒干后,直接装进袋子送进酒厂。老头和大家不一样。他每次晒玉米,会把晒玉米的空地用水冲洗得一尘不染,玉米晒干后,他还用筛子仔细筛去灰尘、杂物和小粒的劣质玉米,再装进口袋里送去酒厂,这样,玉米称重自然会少很多。村民笑话他是脱掉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他不恼,憨厚一笑说,这样出来的玉米干净,酿出的酒也干净。
上世纪九十年代,村里集资修路建桥,发动村民捐款,老头毫不犹豫地捐出五百块钱。在那个年代,五百块钱是个大数目。村干部说,你捐这么多,日子不过了?老头说憨厚一笑,我就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用不了什么钱!
老头在村里生活了四十多年。一个寒冬,老头几天没出现。大家推开他的房门,发现他已经离世了。他躺在床上,神色安然,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仿佛睡着了一般。
村民们把老头葬在后山,时间久了,大家渐渐将他遗忘了。
去年,中央电视台寻人节目《等着我》播出,一位年近百岁的老红军上节目寻找失散多年的老战友小春子。老红军讲述了小春子的故事。
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后,小春子的家乡沦陷。14岁那年,他的父母和许多乡亲被日本鬼子杀害,他在山上砍柴,才幸免于难。亲眼目睹日军惨无人道的暴行,他内心深处萌生了打日本鬼子的决心。为了生活,他四处流浪,流浪到省城时,听说附近有一个专门打日本鬼子和反动派的工农红军队伍,他到处打听,寻找半个多月,找到了红军部队,部队的首长见他可怜,把他留在了部队,成为部队里最小的“小鬼兵”。他从小就喜欢玩弹弓,到了部队,他没事便缠着老战士学习射击。每次部队和敌军交战,他不怕危险,总爱往前沿阵地钻,看战友们如何开枪打敌人,长此以往,练就了一身好枪法。
后来,小春子加入中国共产党,在漫长的战争年代,他跟随部队,身经百战,屡建战功,被战友们称为“神枪手”。一次战斗,为了掩护战友撤离,他的右臂不幸被敌人的子弹打断,截了肢。
战争结束后,小春子觉得自己失去右手,不能再握枪打敌人了,他主动退役,悄然离开了部队。
以后的岁月里,战友们到处打听小春子的消息,他仿佛人间蒸发一样,杳不音信。
老红军手里捧着小春子的照片,看着电视屏幕上那张放大的照片,大家突然想起尘封在记忆里独臂老头,实在太像了。
村干部和节目组取得了联系。几天后,老红军来到我们村。
村干部领着老红军来到独臂老头生前的房子前。只从老头去世后,这间房子就锁上了,没人进去过。
打开关闭已久的旧屋子,裂了缝的泥土墙壁上,独臂老头在遗像里朝大家笑。老红军颤巍巍地站在那张遗像前,老泪纵横,轻轻拭去照片上的灰尘,抚摩着照片里那张笑脸,喃喃地说,小春子,好久不见……
村干部从床底下取出一口上了锁的大木箱,对老红军说,这是他唯一的遗物,我们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现在交给您保管吧。
老红军敲开箱子,箱子里放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叠得整整齐齐。军装胸前,别着几枚经过岁月洗礼的旧勋章,阳光照在上面,闪烁着耀眼的金光……
烧鸭旺同学
□陈树龙
烧鸭旺在老家的西门肉菜市场卖烧鸭,还卖书。
其实也不是卖书,他是送书。他送我的书,还是只送我的书。
他送的书是我去年刚出版的新书,书上竟然还有我的亲笔签名。
他有我的新书,不足为奇。但是还有我的亲笔签名,那就出奇了。我的签名可是我自己设计的,一般人还模仿不了。
烧鸭旺在腥味弥漫的肉菜市场卖我的书,我不介意!因为我曾抱着一本《射雕英雄传》在臭气熏天的公厕蹲了两小时,并不代表我侮辱了金庸先生的大作。
他将我新出版的书作为附赠品,我也不介意!因为文友摆喜酒时赠送每人一本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也不会降低毛姆先生的地位。
我介意的是,烧鸭旺说他是我的同学。而我根本不认识烧鸭旺!同学二字在我的心中是一个纯洁的称呼!
按照老家称呼习惯将行业加名字,烧鸭旺应该叫阿旺,卖烧鸭的阿旺!
烧鸭旺肯定不是我大学的同学,大学的同学广东籍只有我一个人。
他也肯定不是我高中的同学,去年年底高中同学聚会,我每人送了一本书,都是亲笔签名,肯定没有一个叫阿旺,更也没有同学在卖烧鸭。
最有可能就是初中或是小学的同学,毕竟他是在老家卖烧鸭。
初中同学在前年的暑假搞了一个聚会,我没空参加,但盛情的同学们还是送来了一本精致的同学录。
我翻开同学录,一页一页一行一行地查找,终于找到阿旺。
仔细一看,这个阿旺的单位是广州的政府部门,根本不可能是他。
剩下的答案就是小学同学了,假如他真的是我同学。
假如他真的是小学同学,最强大脑的阿亮肯定知道。我打电话给在上海工作的阿亮,阿亮快速回答,没有叫阿旺的!
我问他,你再想想,或者叫旺什么的吗?
阿亮想了一会儿说,没有!绝对没有!
我再问阿亮,你有老家的公众号吗?烧鸭旺都上公众号了!
阿亮笑笑说,应该是炒作吧!?你都成家乡的名人、母校的学习模范了!去年捐书给母校的时候,听说还贴红榜了!老同学,以你为荣啊!
如此说来,烧鸭旺肯定不是我同学!阿亮说的没错,应该是炒作!买烧鸭送书,敢情以后买书送烧鸭啊?
我再次打开老家公众号,标题是:有图有真相之买烧鸭送书。里面有烧鸭旺的档口图片,还有那张红底黑字的广告纸:消费累计满200元!送陈××同学的新书《不得不说》一本!亲笔签名!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我正看着,阿亮来电说,你没看公众号的留言吗?烧鸭旺是刘文兴!
我赶紧浏览留言,果然有人提到刘文兴,大部分人都为他点赞支持家乡文化事业!
我问阿亮,刘文兴是谁啊?没听说过!
阿亮哈哈笑说,阿旺是小名,他读书的时候,叫刘文兴!他只读了五年书,还是三年一年级和两年二年级!
我说,一点印象也没有!
阿亮说,他跟我家有点亲戚关系,听说他本来留级到我们班的,但没报名辍学了。
我说着笑了起来,这不算同学吧?
可是,我那亲笔签名的书是哪来的呢?
突然,我想起春节时留在老家的那些书!我怎么忘记这件事呢?
春节的时候,亲戚朋友到家里来拜年,向我要书,我就签名送书,后来图方便,索性把所有的书都签上名字。
我赶紧打电话给父亲,父亲说,前几天晚上,烧鸭旺来家里,还要了你的书。
我问父亲,他只是要一本吗?
父亲说,第二天他又来,说把家里剩下的书全部帮你卖掉,一共五十三本,都按原价给我钱。
父亲又说,有人说烧鸭旺不是你的同学,冒牌的!他才读多少书啊,怎么会是你同学呢?
这是发生在2013年3月的事情,本来我已经淡忘了。
2018年9月7日,烧鸭旺带女儿到惠州大学中文系报到,预约到我办公室来。
他连连道歉,说起当年送书假冒同学一事:那时女儿刚上初中,处于叛逆期,成绩直线下降。为了照顾女儿上学,我不得已从深圳回老家开烧腊档,借助你的大名促销炒作一番。因为我们年纪相近,所以冒充同学。
临别时,他不好意思地问我,最近有没有出版新书?能送我一本吗?
我在我的新书《顺风车》的扉页写上:赠烧鸭旺同学。
最后一颗子弹
□毛小玟
在一次战役中,我的一条腿负伤了。我跑进一户老乡空旷的院子里。我不敢进屋去——因为小鬼子一旦闯进来,肯定会冲进屋里搜查的。于是我躲进了房子东北角立在墙边的几捆不起眼的柴草里。
我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听着外面的声音。我听见由远及近稀稀疏疏传来的枪声和喊叫声。
我的手里正紧紧攥着一把盒子枪。
这会儿,我不知道枪膛里还有几颗子弹。
院子里没有一点动静。我轻轻将柴草拨开一条缝儿,一双眼睛警觉地向外望着——我想打开弹夹确定是否还有子弹。
突然,我听见有人闯进院子。渐渐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有一个鬼子兵手里端着枪朝后院走过来——我感觉他是朝我走过来。
这会儿我手里的盒子枪正放在胸口。
不出我所料,那个鬼子兵正一步一步朝我逼近。
我的心“砰砰”乱跳,手里的盒子枪有些抖——我害怕,我紧张。我想开枪——可是不能……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开枪的。
那个鬼子兵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的枪口就像魔鬼的爪子,正一寸一寸向我伸过来。
我想开枪。可是,我还是没有开枪。我觉得还没有到最危急的时刻。
我知道我的手心已经浸满汗渍。
我在等待,等待那个鬼子兵的枪拨开柴草、枪口对准我的鼻子的那一刻,我再开枪也不迟——因为我扣动扳机的食指早已就位。
我的心就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我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鬼子兵。他中等身材,略显消瘦,头上戴着一顶绿色钢盔,一张二十几岁很是年轻的脸。我知道他没有我大。
我握枪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你走吧!你快走吧!
我不希望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年轻的鬼子兵的枪真的拨开了柴草。他的枪口正对着我的胸口,不,是和我手里的盒子枪吻着。
年轻的鬼子兵一下子愣住了。我想他是被我吓到了。他能想到的是几捆破柴草里面可能会藏着人,但万万没想到里面竟然会藏着我。
我和那个年轻的鬼子兵对视着。两只枪口也对视着。
这个时候,突然有几个鬼子兵闯进院子里。他们一齐朝我们这边走过来。
我知道今天我完蛋了。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年轻的鬼子兵竟然收了枪,转身迎着那几个鬼子兵走去,他和他们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然后消失了。
我这会儿才意识到受伤的腿疼得厉害。我还是不敢走进那个屋子。我慢慢坐在地上,胡乱的再一次包扎了伤口。
我打开枪膛——枪膛里竟然只有最后一颗子弹。
我笑了。
有风吹过来,我躺在凉亭柔软的藤椅里,仰首望着蓝蓝的天空,几朵雪白的云悠悠地在头顶漂浮着,是那样的美丽;闭上眼睛,沁人心脾的花香扑鼻而来,是这般的陶醉。
我在想,那个年轻的“鬼子兵”是否健在?他是否这会儿也跟我一样躺在藤椅里,享受和平带来的安逸,沐浴午后蓝天白云、微风与花香的惬意……
对了,我忘了介绍自己,我曾是一个女兵。
从儿童绘本到父女对话集:理解《亲爱的女儿》的一种线索
□颜敏
现代意义的绘本诞生于19世纪后半叶的欧美,至今已有100多年的历史,除了欧美风之外,1970年代以来的日本和我国台湾地区也发展出自己的一脉风格,中国大陆则在近十年出现了较大规模的引入和创作,绘本本土化过程的经验和问题值得关注,而核心的问题应该是对绘本美学逻辑的梳理。那么,如何分析绘本的美学逻辑呢?我想,基本的思路探讨绘本中文图关系的独特性所在。首先,绘本不等于“有画的文字书”,其中的图画不是附属的插图插画,而是主体主角;其次,绘本也与连环画和漫画不一样,连环画和漫画虽然以图为主线来展开故事,但它的灵魂依然是文字,图画以压缩、密集式的方式呈现其后的文字与思想。但绘本则强调以图导文,图胜于文的内在逻辑,图画(型)占据版面的主要空间,文字退缩到角落甚至消失;一些相当著名的绘本甚至只有图,完全没有文字。也就是说,图画的主要功能不是辅助和诠释文字,而是作为一套可以摆脱文字约束的独特叙事语言,建构属于图画自身的故事情境,阅读者在回到文字前的认知状态中观察天地、感悟生活。正因此,绘本特别符合低龄儿童的认知水平与认知特点,从而使得儿童绘本成为最为重要的绘本类型出现在我们当下的读图时代。
正是在西方儿童绘本的视野之下,雪弟的这本《亲爱的女儿》(长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7月第1版)就有了其独特之处。它在阅读过程中给人们最大的挑战是:读者需在图与文的逻辑之间不断转接、不断跳跃。阅读西方的儿童绘本,我们需要理解图的逻辑,但也只需要理解图的逻辑,文字只是一种旁注,就像我四岁的孩子一个字也不认识,但却能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我们一起阅读时,他还会偶尔提醒我因成人的固定思维对图产生的错误理解。雪弟的这一绘本,则没有刻意建构图自身的连续性叙事逻辑,而是以碎片式的存在镶嵌在成长主题的诗歌逻辑里,有时,它们与旁边的诗相互映衬,有时,是对诗的凌驾;有时,是对诗的阐释。故而,图画没有消解文字的主体性,却赋予了诗歌一种特别的情趣。因为从整体来看,这些画有着鲜明的风格特征,充满烂漫恣肆的儿童情趣与想象,它不断打破成人的惯性阅读逻辑,邀请我们进入到这本诗歌集的灵魂深处,形成了充满奇特色彩的阅读空间,它比只有文字或只有简单插画的儿童诗集更能打动你我。
因此,我认为,这图代表的是女儿浪漫纯真、想象奇特的心灵世界,它缺乏成人的连续性、必然性逻辑,却充满了偶然、惊喜与发现。而诗,则是父亲被女儿牵引重塑出的美丽新世界,是一个已经油腻、灰色的中年男人经由儿童世界的浸染焕然一新的另一个自我。我们不妨称《亲爱的女儿》为父女对话集,使之与一般的绘本区别开来。它是打开世界之页,既记录了孩子走向世界时的丰饶,也再现父亲重新开眼的欣喜。绘本记录了女儿成长的1761天,从200多首诗里挑选出百首精髓,从而以一种连续中有跳跃的方式呈现了成人与孩子的一次次心灵碰撞、交融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孩子在慢慢长大,父亲也在脱胎换骨,是孩子为父亲打开通往世界的另一扇门,呈现了多种声音、多种色彩、无限可能的美丽新世界。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亲爱的女儿》是作者写给这世界的情书,因为女儿,他学会了怎样更细腻、更耐心、更从容地爱这个世界。这也意味着他决心从跌跌撞撞的尘事中走出来,回归捍卫灵魂自由的诗歌之路。
简以概之,从审美范式来看,雪弟的这一诗歌绘本集,或许在儿童绘本与成人诗歌创作之间开拓出了一条新的道路,以父女的对话呈现了文图互动的复杂模式,文图之间的裂缝也许折射了作者与儿童世界的距离。而从社会价值来看,它将寻常的父女之情转化成了可以直接感觉感悟的艺术形式,引导人们珍视点点滴滴却稍纵即逝的天伦之乐。
来源 | 羊城晚报
责编 | 李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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