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兹的“迫使思考之物”与柏拉图的“思想的邀请”指向同一种心灵状态:矛盾而冲突的感觉。真正的思考需要“绝对必然的一爪,亦即对思想的原初暴力、怪异或敌意,唯有如此才能由自然的惊愕或永恒的可能性中提取思想。本文是一篇解读德勒兹的“影像”的文章,选自杨凯麟《分裂分析德勒兹》,文章
影像的柏拉图主义
文 | 杨凯麟
德勒兹哲学的一个坚定原则是:影像有其自身的威力。这句话有两个意思,首先,是反柏拉图主义的。西方思想传统奠基在对“模仿”的深刻演绎与探索上,正如福柯所言,这一枝繁叶茂、巨细靡遗的庞大思想整体在文艺复兴时期达到顶峰,以各种形式渗透到所有领域之中。模仿就是范型的再现,而影像正是最主要的模仿物。影像因而从不是独立的,永远再现着某一稳定、真实与统整的范型,因此如何舍影像就范型成为柏拉图哲学中举足轻重、攸关全局的论点。相对于这种影像的观念论,德勒兹提出了影像的经验论,影像不再是范型或观念“的”影像,不再是任何事物的附属或再现,单纯的只是影像自身,不需任何外加的定位、索引或参照。影像必须摆脱再现体制才得以拥有最大的力量,这是一个全新的概念,在《运动-影像》中,德勒兹仿如发表一篇宣言似的写下了:“影像实际上必须改变威力,必须进抵一种更高的威力。”影像这个概念必须摒弃再现思维的诱惑,其威力不在于再现能力之优劣,而是致使运动成为可见的潜能。
在德勒兹哲学中有两股思想运动一前一后回绕着影像概念:首先,是对范型-摹本这个柏拉图式思维的批判,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是建构一套全新的影像论。
如果影像总是被再现观念覆盖并以摹本形式存在,所有同一化的企图都奠基于范型与其摹本间的往复运动,在此,一切问题都可以归为几个主要类型:这是真的吗?这是类似的吗?这是同一事物吗?真理、同一性、范型、观念、善……皆属于同一操作,也由此操作使再现体制成为可能。德勒兹将这一整套思维称为“教条影像”。教条影像统整并监控着思想,保证其真理,奠立其同一性,并展现于古典思维的所有形式之中,德勒兹指出:
哲学的公设并不是哲学家提出且要求同意的命题,相反的,是保持隐密而且以前哲学模式被理解的命题主题。就这个意义而言,哲学的概念性思想隐密地预设一幅前哲学与天然的大写思想影像,借自纯粹的共感元素。根据此影像,思想与真实有亲缘性,形式地掌握真实且物质地欲求真实。而正是在这幅影像上,人人都知道且被认为知道思考意味什么。
这幅“前哲学与天然的大写思想影像”钳制着思考活动,削弱其能量,使思考不再是创造活动而是汲汲寻觅在现象与隐含观念间的遗失环节。此教条影像潜伏于思想之中,成为永恒的否定焦虑。如何从多变与歧异的现象中发掘稳固永恒且符应既定思想影像的观念,遂成为哲学的无上命令。
柏拉图无疑是第一个也是最旗帜鲜明地竖起教条影像的哲学家。《共和国》中的地穴囚徒眼里看的是外界投射于洞底的幽微光影,脑子里想的却是光影所来自的“现实物”。在此,存在与表象被彻底区分,影像似乎总是需要一个存在的理由、一道智性之光,以便进抵真实。在这个基本形式下,影像根据再现能力被层级化,其中,拟像属于最低下的层级,因为它“似乎相似,但却又不真的相似”。换言之,拟像实际上什么都不像,也不再现任何事物,如同外来者般存在于一切类比链节之外,也存在于所有意指作用可资辨识的场域之外,成为唯一不指向任何事物只指向自身的影像。这是一个纯然无意义的影像,因为没有任何既存的意指系统可以将其类比含括。德勒兹因此指出,柏拉图的教条影像真正欲分辨的其实并非范型与其摹本,而是两种本质迥异的影像:摹本与拟像。前者仍忠实描摹范型,后者则完全废弃类比关系。拟像并不只是“摹本的摹本”或范型的堕落,而是更根本地,它什么都不是!德勒兹因此指出:
范型的观念并不是为了对立于整体影像世界,而是为了选取打从内部相似的好影像,图像,并排除坏影像,拟像,而出现。整个柏拉图主义便建构在猎捕幻想或拟像的意志上。
对好、坏影像的道德化分辨主要来自拟像无法归类为“-的影像”,它不再现任何事物。相对于再现影像,拟像是一种自在影像,最纯粹与绝对差异的影像,不受任何范型或意指系统所统摄,是唯一由再现体制中逃逸且足以颠覆类比机制的影像。
如果着重地将拟像描写为一切再现体制的域外,一切范型的异者或一切同一性的它者,而且如果拟像因外在于既定的意指及类比系统而变得绝对不可感知与不可认识,这似乎有语言游戏之嫌。在德勒兹早期的书中,拟像之所以重要,较不在于它对古典再现思想摧枯拉朽的威力,而是因为拟像具有的特异性让我们得以在既成的思维体系中崩出一线裂罅、一方断口,从而瞥见迥然不同的思想风景。
拟像因为不被任何既存的意指链所含括,因此成为不具任何意义的影像,就另一角度而言,或许因此拥有比既存意指作用更深邃的意义。拟像在当代曾被视为对再现思想最激进的批判,也是一扇开往域外的“非思”之门。然而,对拟像的思索并不是德勒兹的最终目的,这只是差异哲学无可避免的起手式,或者如柏拉图所说的,“思想的邀请”。
在德勒兹著作中有一条原则似乎从不曾改变:思考不来自良善意志,不来自智性的逻辑操作,也不来自一切既成想法与共感的加总繁衍。真正的思考需要“绝对必然的一爪,亦即对思想的原初暴力、怪异或敌意,唯有如此才能由自然的惊愕或永恒的可能性中提取思想。由是,只存在被迫激起于思想中的非意志思想,尤其愈以随机的破坏方式诞生于世界就愈绝对必然。名列思想之首的,是破坏、暴力,是敌对,这里没有所谓的爱智之学,一切始于恨智之学。绝勿信赖思想是为了建立它所想的相对必然性,相反的,要信赖与迫使思考之物相遇的偶然性,以便竖起与奠立思考行动或思考热情的绝对必然性。真正的批判与真正的创造有相同的条件:摧毁自我预设的思想影像,创生思想行动于思想本身之中”。如果再现体制以各种形式统治着思想,全新思想的诞生就只能是暴力、非逻辑、非意志、无意识与不可思考。这是在鼓吹一种新的反智论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德勒兹的“迫使思考之物”与柏拉图的“思想的邀请”指向同一种心灵状态:矛盾而冲突的感觉。差别在于柏拉图随即奔赴他念兹在兹的永恒观念,德勒兹则从不愿丝毫离开这股原初的力量,而不受任何条件限定且脱离一切既定观念的拟像,正是对思考的暴力邀请,一个绝佳的迫使思考之物。
《分裂分析德勒兹》
杨凯麟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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