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缅怀八十年代的张辛欣,我一直认为那个张辛欣失踪了,至今未归。所以,要寻找失踪的小说家张辛欣。
撰文 | 姚峥华
“不写的生命,就是胡混,你指责的对!”
张辛欣半夜猛地回了一句。
老实讲,我蛮胡闹的。自以为看了她几本书,听了她的讲座,读了她的“内部长文”,在微信或微博上与她互动,再发发邮件……就想对她评头论足?
可刹不住。
自从《未曾远去的八十年代》(点击标题阅读)一文在“冰川思想库”公众号发表,由王安忆新书延及张辛欣总导演的1986年那一场文学晚会,再落地到张晓舟今天执导的周凤岭金曲《北京1986》,试图用心良苦地由局部且单线地努力连上一场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今天三十年的文化或文学传统的“接力”,很多人在张辛欣名下跟帖,讨论重点依旧是1986年文学晚会,以及,总导演和唯一的编剧张辛欣。
▲八十年代的张辛欣
才发现,八十年代的张辛欣并没有远去。尽管这些年她一直在折腾,跨界跨语言跨领域跨国度跨洋跨海,从广播、话剧、电影、歌曲、演唱、主持、画画直至多媒体、电子书、音频视频……文字、线条、色块、声音、数码,“蝙蝠”般的各种创新尝试,自己玩得很high,也让旁人目眩神迷。
我一再“惊艳”之后,也一再静默着。
去国三十载,流落多年,始终冷眼观潮,国内文坛任何态势踪迹,于她尽是了然于胸。否则,她不会写下《唯一的夜晚》,关于1986年12月28日那一场文学晚会的前前后后,长达五万多字,成为她“激情遗址”中的一章。这篇文章至今还锁在张辛欣美国家中的“抽屉”里。
微信上传来一张图片,是她从地下室找出的1988-1991日记,里边夹了很多小黄纸条。她用了一个上午细细地翻阅,“为见证当时我的观察,同时,复习了在大动荡时刻我的流落:美国-香港-法国-德国-美国,颠簸,精神挣扎与精神病怆,生活无着,文化震荡。”
她在意的是,如果《唯一的夜晚》只是导演中国所谓一流作家和中心舞台,如果流离,没有给她更相对的视野,她干嘛回顾?
1986年文学晚会节目单上,有很多出场或是没出场的作家,加上明星演员,总共是80人。用张辛欣的话,把观众注视的“主要作家”一网打尽!这个名单上,很多人与她有过交集,她眼中的“他(她)们”,在《唯一的夜晚》中有详细的描写,可能得“到儿子的儿子的儿子时候,所有历史的真实纠缠都净化成有惊无险的神话”,才可以公开,谁让“中国习惯假嘻嘻书写(张辛欣语)”呢。
那么,做为核心人物的张辛欣,她自己呢?
▲张辛欣
我承认有一种冲动,想告诉她我的真实看法,不想等到“儿子的儿子的儿子时候”。
网页上,张辛欣的自我介绍写着,“作家、导演。以至今保持作品无获奖记录为荣。”
像一个大标签,傲娇得让人觉得,“保持无获奖”其实是一个事儿。
无获奖算个屁呵。咱可拥有多项“第一”:
《一百个中国人的自述》是现代中国第一部大型口述历史作品,翻译成十多种文字;
“第一个骑自行车旅行中国大运河的女作家”入英国名人录,此旅行写的《在路上》印象派作品入欧洲出版的“世界作家冒险旅行丛书”;
主持同一旅行的《运河人》节目,是中央电视台第一位外来主持人;
小说《在同一地平线上》第一次描述出改革开放时期价值观变化及当代女性的内心感受;
大型文学晚会《我们·你们》总导演、剧作者和总策划,这是当代中国第一次现场展现中国重量级作家群体和作品,这台在首都体育馆和18000名读者一起向希腊戏剧致敬的夜晚在世界文学史上没有第二次;
侦探小说《封.片.联》是法国圣丹尼大教堂地区图书馆第一部出借率最高的中国当代小说,是第一个用声音传播长篇作品的中国作家;
自画、自写、自说、自做的绘本小说《拍花子和俏女孩》,在iPad上出版(2013年),是出版转型时期第一本中文数码多媒体绘本书……
▲张辛欣的画作
很多人给予了她肯定的评价,对她的出走和流落冠以“英雄”的想象,对她专栏、随笔、绘画、说书、多媒体传播等多变的“十八般武艺”致以“创新”“先驱”的奖赏和敬意。更有人说,张辛欣值得被重新发现,这不单指她八十年代写的小说,而要超越她的作家身份,有待我们去发现一位多面的艺术家。
对,这些都对。
且以我的理解,张辛欣本人对众多的“第一”并不在意,对“获奖”与否根本不放心上,对众多的好评褒奖也一听了之一笑而过。她很清楚自己为何逃离为何流落又该如何取舍选择该如何面对。所以,“保留这份节目单(1986年文学晚会)的我也不是英雄”。她清醒地收藏起自己的骄傲。
坦白说,我个人喜欢她(对年龄无感的人总有莫名的亲近),甚至叫她辛欣。因了喜欢,便很有些遗憾,甚至落寞,替一位早慧的“创作天才”心有不甘——因为她偏离了自己的轨迹,故意淡忘本心,像一只驼鸟,极小心地掩埋起那处长达三十多年一直未曾愈合的伤口。
此处所用的“伤口”二字,她肯定不会认同。
因为,她马上反问,你认为我是没有获奖才负气出走吗?
当然不是。
得不得奖不是评判作品价值的关键。你当然不在意,我也相信你不在意。你不是负气出走,是觉得写不下去了,需要去补充能量。但不得奖的伤害是有的。这是你与体制决裂的原因所在。我的批评是,这些年,你一直不断创新,蝙蝠般的各种尝试,而且算是成功了。
但这些都不是主业,它们远离了你的初心,你是一个小说家,必须拿小说说话。这是你的命脉。没有这个,再多花样,再多创见,也是立不住的。
这一段话发出去后,我有点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有人说,当年她可以不走,并且通过端正态度,经过二三十年的选择性的言说和传承式的创作,成为今天的“权威”。
可事实是,“我不能面对现实。虽然80年代已经是很开放的时期,那种蛮荒之后一时的热闹,我看到的不仅是外观的粗糙和单一,我看到了我们内心的荒原。我认为最后涉足了各个行业的那个张辛欣,她在这里的创作已经走到尽头了。我感到我自己的文化底蕴和文化准备是很不够的,我宁愿流放。”
至今我认为张辛欣的激流勇退百分之一百正确,不管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至今认为她的无获奖记录是百分之一百干净,宁勿合流决不低头。至今也认为流落之后,一个人如何在接近完全无依无靠的状态下通过自身的创作(核心是写作)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是张辛欣三十年来不断自我挣扎不断自我诘问的根本命题。
所以,我忍不住在键盘上打下一段又一段——
我一直认同你的创作状态和能力,但觉得你偏离了方向。而你这么做是有意的,你不愿直视或是回望你的痛点,你为自己的骄傲活着,其实,内在是痛苦的,无根的,没有抓力的。
你对别人作品的评判有犀利的眼光,点评中肯。包括对张洁对莫言对王安忆对刘心武对张承志,都很棒。你也一直在创作,但至今没有拿出长篇小说来,对,没有拿出那种你认为值得拿出来的,超越《在同一地平线上》的作品。
而所谓的散文随笔专栏文章,以及各种新媒体,这些玩意儿,亲爱的,真的太浪费时间了。对一个优秀的小说家而言,花时间精力在这上边,真让人心痛。
我缅怀八十年代的张辛欣,我一直认为那个张辛欣失踪了,至今未归。所以,要寻找失踪的小说家张辛欣。
……
至今想起来,我真的疯了。那一头是张辛欣的清晨,她还没有全醒,早上起来要去看医生,她的腰椎病症已很严重,一周后将进行手术。
而这一头的我幻觉变身为珀金斯,正在斯克里伯纳出版社里,对“巨婴”托马斯·沃尔夫那一辆货车装运的书稿,拿起小斧子砍掉十万个单词后,成就了《天使,望故乡》;正在斯克里伯纳出版社里,大量删减《太阳照常升起》及《永别了武器》书稿中的“脏话”、“坏词”,作品大卖后赢得巨额版税圆了海明威买一艘船的梦想;正在斯克里伯纳出版社里,力劝天才坏小子菲茨杰拉德修改盖茨比出场场景,紧凑行文结构,并在作品中增加二十个新的段落,《了不起的盖茨比》自此载入了现代美国文学史册……
真是一发不可收拾,我自以为是发表白先勇第一篇小说《金大奶奶》的《文学杂志》编辑夏济安,甚至是发现并刊登三毛第一篇小说《惑》的《现代文学》编辑白先勇……
此时,我完全热昏了头。
可张辛欣回话了——
你这几个“攻击”都值得回答。
小说,究竟值不值得写,其实是很有意思的问题。如果你同意,咱们就“我是不是小说家,小说现在是什么样的处境,现在谁读,怎么写……”进行讨论。
老天!这可不是我的专业范畴也非我的能力所及。再说,我……哪是她的讨论对手?!我只不过做为一名普通读者想指出我认为的她的问题所在——你是一位天才小说家,你要用小说完成你的历史使命。
就像唐诺对朱天心说的,你是小说家,必须责无旁贷写下去。
说完,我开溜了。
▲张欣辛工作台
第二天睁开眼,张辛欣微信名下,文字一段接连一段——
小说是西方19世纪的玩意儿,漫长的,乡间的,冬季的,消磨寂寞的文字读物,也是异乡客对家乡的另类想象?比如到美国的英国佬等待海船带来的狄更斯。
小说也是政治科幻,是写作者的自我释放,比如《1984》。
二十世纪后半期小说危机了,电视出现并普及,非虚构“流行”,现实主义手法不上新闻报道的速度,而沃尔夫夫人说,感想同时向四面八方散发。怎么散?形式基本实验完了,回到新白描?聚焦个人经验?魔幻历史化一块大陆?科幻发挥?用非虚构加虚构以一个人的历史承载文化景观和生命细节?异地贩卖文化的便签?
小说这个创作形式,在21世纪究竟还有没有张力?有什么可能性?谁在读小说?
有人说,读小说是青春期现象,50岁以上的人谁还读小说?咱们讨论写小说的人以及市场,不能陷在作家协会和文学大奖。读玄幻小说读科幻小说的大有人在,从不务正业的大学生到投资大佬们。
其实我一直写,我躲开中国,是想拿自己这个材料写一部小说,但是我没有编辑了,没有人能和我讨论怎么写,我写了“我”,写了,放着,放蛮久,其中一小段,画成“拍花子和俏女孩”,其实我画的比你看的多多了,画,改变着我的笔法,而消减,改变,无人知道。是我的问题,我越写越改越“干净”……我会和翻译讨论,一个个词组,小心“加”,加出一点点口语化……
写小说,是一种漫长的自我观察,无人证明的自我涂抹。很多小说,你如果注意,都写了很多年。在21世纪,在思维越来越表浅化、破碎化、短文化绝对趋势下,任何一个多年思索小说的人,是不是傻子啊!得多自恋,多狭窄,多偏执,才能承受自我摧毁地闷头想另一个并行的世界。
是的,我被摧毁着,我相信,我的精神疾患在中国就埋下,但是我要花很长时间日日面对。我观察所有离乡背井的人,难民、饥民、歹徒,都有后精神病,如果我继续写“我”,这个是不回避的。
……
▲张辛欣在介绍自己的多媒体作品
蓦地,神伤。
张辛欣一直坦诚地面对自己,密切注意各种小说流派的发展并清楚地梳理其发展脉络。也在不停地写,三四年前,她的计划中就有两部长篇小说,一部是科幻小说《IT84》,另一部是她与先生史蒂夫祖孙三代跨国家族史。
可我完全不同意小说是十九世纪产物的观点,也不认同思索小说的人是傻子,小说在当下有没有各种可能性,当然是小说家关注的重点;究竟有没人读,则不是小说家需要关心的问题。
以我为例,至今依然爱读托尔斯泰,喜欢《老人与海》,没觉得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与当下有违和感,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并不冗长,向往卢梭的《瓦尔登湖》,甚至对乔依斯的天书《芬尼根的守灵夜》有啃的兴趣……身边很多人同样阅读名著,书城大卖场里购书的读者依旧在长篇小说书架前徘徊。
现在读名著是在读古董?或是寻找自己内心的点滴反射?未必。诗都能与远方相勾连,小说怎能自动离席?连小说都不读的人,面目可憎之外,活着还有甚趣味。道理便如此简单,更遑论追古抚今了。小说就是小说,既然十八世纪可以存活,十九世纪二十世纪甚至二十一世纪依旧有生命力,那些重译再版加印的名著,为何经久不衰?
时代变迁了,但不成为写不写小说的理由;阅读趣味改变了,也不成为写不写小说的理由;信息载体更迭了,更不成为写不写小说的理由……
其实,这样的问题我们一直在探讨。
前不久我小心翼翼地试探——
有没有一种设想,如果当年你一直写小说,把小说写到底,会怎么样?
她顿了顿,坦率说,当年写不到底了,我对自己的创作全面危机,小说各种方式我尝试我知道,我读法国新小说,见过新小说最大拿(1986年),我觉得笔跟不上时间和思维放射,我自知无力和作家们竞争,我也不和批判对抗,怕坏了我的性情,落得对手的水平,而我没有批评家的知心批评!
昨天我读纽约客,James Wood 批评以色列一年轻小说家,读的我好感动,谁能不断懂行地批评我让我修改着不断地长进?!现在我只能和各种假想的编辑主动地对话主动修改自己,虽然从一开始我就是这样倾听编辑们的……
第二天,她又补充,“小说写到底如何?”可能涉及几个问题小说:在20世纪和21世纪;小说现在谁读;它是不是走到尽头了……
几经讨论,还是回到原点。
她甚至对别人说过,“现在的作家仍然可以坐那里写小说而不知节制,作家有权利写那么长,觉得没写那么长还不舒服呢,他认为不用改。但是读者真的有耐心读吗?”
不知道张辛欣怎么想的,我只知道,一而再与诺奖擦肩而过的米兰·昆德拉,以他的段位完全视诺奖为粪土,然而昆叔不喊“以无获奖为荣”,笔下的小说蛮横地一部接着一部……
还有“写作上的血脉近亲”张承志,始终把张辛欣归为有宗教气质的作家。所谓宗教,不就是对文学有一股倔强的神圣情结吗?哪怕你心梗梗地不认为自己是作家,可既然写出了《在同一地平线上》,难道三十多年了还不该有新的长篇出来吗?
还有,张辛欣自认王安忆写作“容易”,她写作“不容易”,为何时隔三十年这种“难易”差距竟跨洋跨海大得没边起来呢(指创作一部小说的时间长度)?
不是不服吗?
还有还有……
这么说张辛欣,肯定是残忍的。她把自己这些年的折腾总结为“我的伪造生涯”。从《ME》到《拍花子和俏女孩》到《选择流落》到今年的《我的伪造生涯》,似乎在抢时间,与自己的生命赛跑,紧迫得让别人喘不过气来。
而这一切,源于空洞。她直指核心。
是,空洞。唯一能治愈空洞的药,是又一部长篇小说。我扔回一句,自己痛快着。
在《唯一的夜晚》中,张辛欣说她与张承志“也许在这一生里从始至终充满误会(心灵对话)”,而这一刻,我与她的对话完全可能自始至终充满着误会。
在两个点上飞驰,谁,也说服不了谁。
必须承认,其实,我根本不懂张辛欣,只是“我执”地找寻心中那位失踪至今的小说家张辛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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