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

在兰山街遇到池平超纯属偶然。

兰山中学面试结束后,消除了全身的伪造和虚伪的我沉甸甸地走在街上。(莎士比亚)。

“唧!”一声摩托的笛闻让我从冥想中回过神来。我不经意地朝前一瞥,触及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她似笑而未笑,将言而未语地盯着我,骑着一辆益豪慢慢向我遛过来。

“志萍!”在我脑海尚未百分之百确定是她的时候我已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

“几时回来的呀?”志萍将车刹在我面前,她的声音带着那抹我永远熟悉的微微的笑意。

“回来有一个多月了。”

“哦,”她上下打量我一番,“穿得这么光鲜,去哪里啊?”

“没去那里,到处逛逛,你呢,在家里做些什么啊。”我不想告诉她我面试的事,迅速将话题转移到她身上。

“我呀,”她笑了,笑得让人难以揣摩,“我在家里种田。”

“志萍又在乱盖我了。”我也笑了,为她的笑而笑。读高中的时候,每当我正经八百地问她一些诸如“志萍我真的好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啊”之类的问题,她也总是这样笑,笑得似真似假,笑得让人认真不起来。这次她却瞒不过我,早在大一那年的暑假,我就得知她在一个乡村小学做了代课老师。现在看来,她也一定还坚守这份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可她这样答也没有错,这里的老师,个个都是上得课堂,下得禾塘的。

“结婚了没有?”我问。

“男朋友都还不知在那。”

我细细看她三秒钟,她也笑着望我,脸上看不见一点显山露水的痕迹。

“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

“135……”

可趁我记完手机号码的当儿,她还是问了我那个我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毕业找到工作了吗?”

刚到家的那几天,村人也总是这样问我,我不厌其烦地做到有问必答,没找到就是没找到,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可总有这样一小摄子人,逢我就问,将他们的快乐建立在我痛苦的基础上。在他们听来,“没有”“落脚了”之类的回答远比音乐好听,他们喜欢我亲自反复地说给他们听。每每面对他们的“好意”,我都得忍痛将来自内心的煎熬体验一遍。我知道跟我这个村里唯一的大学生的窘境相比,他们当初没送自己的儿子念书是高明的。事实也明摆着,在与我年纪相约的人群中,不少人已在外面发迹了,我所追求的东西他们早已拥有,而即使是混再不怎么样的另一部分人,也用不着象我这样将太多的青春与金钱耗费在万恶的书本上。他们的心理在我的身上得到了弥补或平衡,而我的心里却常由此而冒起无名的怒火。有时候我真想对他们发作,可想想还是忍住了忍字头上这把刀,取之以横眉怒对或干脆不理不睬。尽管这伤他们不着,可他们也识趣地收敛了许多。

可此刻,面对一个善意的提问,面对一个诚挚的微笑,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回避的理由,何况她还是我最好的同学。我只能无奈地笑笑,“还在找,不过肯定是回化州的了。”

“能入城也不错啊。”

我摇摇头,“没钱也就别想了。”

“那你准备怎么样啊?”

“等教育局分算了,随它塞到那里就那里,我也无所谓了。”

她疑惑了一下,很快又笑了,“无论到那里,到时记得给我一个电话啊。”

我点点头。

她走了。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有一种压迫感,类似于窒息的微微的眩晕,从心脏直达额际。我闭上眼睛定了定神。想来这叫心动吧。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我拉上房门,将自己包袱一样卸在床上。我四仰八叉地躺着,将和志萍的偶遇朦朦胧胧地憧憬了一下,觉得有一丝莫名的喜悦,可又觉自己太耽于溺想,便轻轻的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想,只让自己静静地躺在黑暗里。这是一个奇异的时刻,这一时刻的我是自由和静和的。黑暗中的我属于我自己,世界与我无关。我想如果时间能够停驻在这一时刻里,我愿意让我年轻的生命在这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中悄无声息地流逝,直至死去。

静静地躺了一会,消祛了一点身体上的疲劳,尽管大脑仍觉昏沉,却也毫无睡意。于是又慢慢的打开眼睛,自失般坐在床沿上。坐了一会,便下意识地要去放音乐。或许只有纯净的音乐能感动我疲惫的心吧。放了磁带,按下播放键,悠扬的旋律在空气中静静地弥漫开来,“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属于你,你属于我……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是齐秦的《外面的世界》。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这首音乐,因为它能恰到好处地唱出我难以言状的复杂心境。可今日的我却不知为何,自兰山中学出来之后就被一种沉郁和彷徨的情绪笼罩着,现在这种情绪又重新占据了我,我因此再无心绪去消受这音乐,而偶遇志萍的那丝喜悦也如星火遇着了水般熄灭得无踪无影。我无力地关掉唱机,茫然地笑了笑,我为什么要去兰山中学来面试呢,我不是指天誓日地告戒过自己,打死也不回到这里教书吗。

回家这么久以来,我总是陷在一种近乎无助的慵懒里无法自拔,什么也不想做,做什么也提不起劲来。我无法让自己在苦读了四年大学之后宿命地回归到这个贫穷闭塞的地方仍自我感觉良好和依旧对生活充满信心。我是一只飞扑在玻璃窗上的苍蝇,被撞得头晕欲裂,尽管眼前是光明,却也只能无奈地隔窗而望,而道路更是找不到的。我总爱将自己想象为一个黑色森林中的独行者,在不畏艰苦历尽千辛万苦的跋涉中寻找不到出口,最后发现自己竟正站在原来的地方,于是绝望地跌坐下来掩面而哭。我不再痴迷于执著与勇气,也不愿再去努力耕耘和拼搏。我牙齿健在头发乌黑,正值建功立业之年,可面对尘世的烦嚣,我已心如死水。我只想与世无争颓废地活着,如果可以,就为自己的精神寻找一个寄托的家园,如若不能,那就一直颓废下去。

但生活始终是生活,即使我自甘永远颓废下去,亦不可得。我不得不在某些人某些事面前强装笑颜和努力表现自己,就如我在兰山中学面试的时候。想日后面对自己的同事、学生和工作的时候,亦必如此。很多时候,我们不过是一只华丽的木偶,被生活这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在现实的舞台上演绎着一出出并不如我们所愿的戏,哪怕操纵我们的只是一举手一投足。

其实我是在辞退了另一间镇中学新安中学的诚聘之后才到兰山中学来的。新安中学的黎校长跟我相反,他是个胸怀大志,有所作为的校长,新安中学在他的领导之下,“近年来取得了非常快的发展。”兴建了不少校舍,扩大了普高的招生,高考形势“一片看好”。黎校长还是个挺有政治手腕的人物,跟教育局的领导关系非同一般,只要我们有意愿,他可以“钦点”我们到新安中学去。当然,校方也承诺付予我们的薪酬一定会比其他的镇级中学高,保证是他们拥有一个化州市独一无二的大养猪场,收益匪浅,条件是我们必须“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和“教出成绩来”。可对于我们的住宿问题,校方隐约其辞,只是说目前学校供房比较紧张,但一定会考虑我们这批本科生。当时,我们都没有再问,我想大家都以为,即使再简陋,也应该每人有个小单间吧。

这些情况,是我在校方派人到我们学院广教招人的时候大致了解的。当时正处于师范毕业生找工作的尾声,尚未找到“婆家”的我心急如焚,亦开始心灰意冷,便随意的递了一份简历上去。校方负责人表现出极大的热情,邀请我们化州几个“难兄难弟”到学院对面的五星级酒家——东江海鲜大酒家饱餐了一顿。生平第一次出入这么富贵堂皇的地方,真有点受宠若惊。而平时我们对它只有垂涎的份儿。事后一直有点愧疚,因为校方多次打电话相邀,说弥补我们来回的车费,并开专车到化州接送我们,要我们回去试讲一次看看,可我一直以走不开为由推脱了,其实是我压根就没想过要回到那个穷山僻壤去。不过看到其他老乡也没一个回去的,也就觉得没什么了。原来大家都各有小算盘。

再后来是随着毕业钟声的响起,上帝宣判了我的“死刑”,我和我的档案一起被“打”回了原生籍地。我就象一条搁浅的鱼,再也没有了挣扎的余地。而就从那一刻起,我对生活彻底丧失了信心。我开始信命。

命运跟我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活到这么大,我一直都在跟命运抗争着。家乡穷,家里更穷,不抗争就没有出路。抗争的方式主要有两种,打工或读书,多数人选择前者,而我固执地选择了后者。自幼我就是个自命不凡的孩子,我在很多方面也无疑比其他孩子更有天赋。以读书为跳板,跳出这个群山环抱的家乡是我很早就有的想法。这个我的祖辈们生活过的地方和生活的方式并不属于我,我的青春渴望着全新自由的生活。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十几年寒窗在我的苦读中走过来了,我以为在我的生命之蚌开启之时,里面定然藏着一颗银光璀璨的珍珠。岂知这不过是我的乌托邦而已。知命运只是部分地听命于我,关键时候还是上帝说了算。而我就被掐“死”在了找工作这道关卡上。害怕重复的我应了别人对我说过的一句,“读师范的,那里来,往往还得回到那里去。”我想我比打工的“死”得更惨更难看。

我象失了魂般呆在家里待业。与其说待业,不如说待毙。我想我是所有待毙羔羊中最温顺的一只。家里没钱,亦没走得动的关系,只能任教育局往下面的乡镇塞。这段时间新安中学还常打电话过来,问我有没有别的门路,愿不愿意到新安中学来,如果愿意,现在毕业班开始补课了,先来跟跟班和熟悉一下环境。我唯唯诺诺不置可否,心下一直犹豫未决。我的父母,两个年过半百土里刨食的庄稼人,有时候看着他们被苦难垒成的荒山压弯的腰和被岁月风干的老脸,我的心里都会刀割一般难受,则力劝我过去看看。最后,想想横竖都是死,在家里呆着也没用,不如先去探探虚实,于是也就去了。

但去了新安中学不到三天,我便如临大难般半逃之夭夭。

之前一直未曾到过新安,只听说那地方很山。我以为我所在的兰山就够山的了,去了之后才觉得,原来新安更牛B,而兰山相形之下反显得平壤了。兰山与新安之间没有班车直通,得中途转车。那天我到了新安路口,左等右等望穿了眼也盼不到一辆到新安去的车。一个路边摩托仔兜着一辆125到我面前,“去哪里,搭不搭车?”我摇摇头,“我坐班车得了。”摩托仔笑笑,“去新安吧,一小时一班次,你等?”我翘首望了望省道那边,又看他三秒钟,“多少钱?”

公路于高山丘陵间盘旋而进,一路上果真见不到一辆进出的车,我忽然明白了校方为什么说要开专车接送我们回来试讲。

经过摩托车约莫30分钟的颠簸,终于到达了终点站。我发觉自己走进了一座“围城”。

四围是高低不一连绵起伏的山,巨手一样将新安镇紧紧地攥在掌心。新安镇其实也建在山上。要到这个小镇的主街道上去,需要爬上车站左边一个约45°倾角100米长的陡坡。而车站右边新安中学,亦需爬上一个又长又斜的陡坡。新安街与新安中学,就象两座削山而建的对垒的城池。还未跨入校门,我就先泄了一半的气。

校园建设得还可以,这个我不敢加以菲薄。可相比其他镇级中学来说,我也不敢加以恭维。差强人意吧。不过可不可以与我又何干,我只关心我自己。

那几日校长不在,一个姓廖的主任接待了我。和我一样来这里“熟悉环境”的还有两个男生,一个是湛师的,一个是茂教的。广教几个难兄难弟除了我一个都没来。我忽有种错觉,原来我还那么积极地活着。廖主任将我们三个安排在了同一间学生宿舍住着。当时我们都心里叫苦,却又不好意思挑明。只是都以为,这只是暂时住着,以后总不会也如此吧。不到两天我知道我们都错了。

廖主任安排我跟一个高三级的班,我的指导老师姓陈,茂教专科毕业的。从他口中我得知,我们是到这里来的第一批本科生。我想我真他妈的够当黑了。因为校长不在,所以我们的试课只能往后推。我的日跟班程序是:早上5:50分起床,跟操、看早读、听课,没课便得呆在级室里那也别想走,一直到中午11:30放学;下午14:00起床,跟班到一直到17:30放学;然后19:00又得准时回到级室,一直守到深夜23:00下自修;一周五个半工作日。一日得工作12个小时,法定假日又强奸般地被侵占!当陈老师郑重地向我宣布这些条例时,我就差点没晕死过去。陈老师拍拍我的肩膀,“既来之,则安之。”我分明觉得他脸上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

刚好那晚的第一节自修是班会课,陈老师就将我领进了教室。陈老师美言了我几句,又介绍我是来跟班的。台下学生的目光就齐刷刷地投向我。我向大家微笑着,心下却别有一番滋味。这节班会课,陈老师三句不离高考,说得天花乱坠吐沫横飞,他说,“人生有三大考,小学升初中的考试,中考,高考,而高考无疑又是重中之重,它将直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学生们都睁定了眼睛在听着,神情虔诚无比。只有我的心在冷笑。陈老师说完,叫我也说两句。我一时也没什么准备,就将陈老师的话继续添油加醋下去,嚣张程度较之陈老师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想我和陈老师都是煽情分子,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却非真正的内心独白,就象希特勒在国会大厦的演说一样。最后,说够了,我便问同学们有什么要问的。台下一阵沉默,大家的思维似乎还陷在高考里未转过来。忽然一个学生举手站了起来,问了一个值得我久久回味的问题,“老师,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象是话中带刺又象是直言相劝,我想把校方负责人说过的某段话拿出来发酵,这时下课的铃声突然响了,我只好匆匆作结。这个问题就象老师布置的课后作业一样在我心头悬挂着。

那晚回到宿舍,湛师的和茂教的在踢凳捶床,大声骂娘。我很平静,我没心思去愤怒,我在盘算着下一步棋怎么走。

第二天,我便按日跟班程序的要求开始正式上班。而我也得以从陈老师口中了解更多细致情况:管理上,新安中学完全采纳化一中的一套模式,是化州市以严格著称的几所中学之一,所以虽然是“垫脚石”学校,相对其他镇级中学而言,却也稍有“起色”;在教师待遇上,新安中学虽有个生猪场作为保证,可毕竟僧多粥少,且食品税费站的人也眼馋着这块“肥肉”,所以尽管新安中学的老师有化一中的老师辛苦,却远没有获得和一中的老师相同的报酬,至多也就平均每月比其他镇级中学的老师多一百几十块而已。其他中学的老师却远不用象“猪一样被人宰割”;在教师住宿上,新安中学今年将扩大招生,所需新老师也多,虽前年各兴建了一栋教学、教师和学生宿舍楼,可依旧人满为患,三年前的陈老师就有过8个老师住一间学生宿舍的悲壮经历,就是现在他也仍和另一位老师“分享”着同一间宿舍,我们这些新来乍到的,学校能怎样“照顾”?据湛师那位仁兄得来的可靠消息:我们以后将要6个老师同挤一间学生宿舍。

我看着办公桌上一叠堆得比山还高作文本,看着那间以后将要住6个老师的学生宿舍,看着办公楼顶那列在阳光下闪亮夺目的大字: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想到每月支取的这扣那扣不足800元的工资,忍俊不禁,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吧。

我知道我要“头也不回地走”,必须有一个理由,最好的理由莫过于我联系上了另一间学校,想来想去,似乎只有母校兰山中学符合要求,兰山中学除了上面所说的在教学和待遇上屈点外,其他方面都不会比新安中学差。为了不让人有把柄可抓,我千思百虑之后还是拔通了兰山中学现任校长的电话。先跳出这火坑再说。兰山中学的校长听我述完来意之后,说热烈欢迎回母校作贡献,我说校长你有无把握到教育局要我回去,校长一听就有了气,“新安中学校长能做到的事,我张某照样能做得到!”

于是我向廖主任辞行,我不想伤新安中学校长的面子。廖主任请示过校长,极力挽留我,可我去意已决。这里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新安中学发展得好不好与我无关,我不会为了那一百几十块而如此作践自己。我只关注我自己,尽管我总是被命运嘲弄,尽管我总是身不由己。

第二天早上我辞别陈老师,陈老师脸有一丝愧色,他大约觉得昨日不应向我透露太多,可他还是笑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祝贺你一路顺风!”

下午我收到湛师那位仁兄发来的一条短信,他说他也走了,我笑了笑,茂教的那位仁兄该不会也走吧。

兰山中学张校长打电话叫我过去见见面。我去了。我在张校长面前表现得自如得体。可我知道自己也根本不愿意回到兰山中学去。那是我心中永远的一片伤心地。

八年前的我十七岁,花一样的年华。成绩优异的我中考时考取了化一中,终因家里太穷,就留在了兰山中学读,学费全免。高一时暗暗喜欢了班上的一名女生,静。那份懵懂朦胧的情感在我情窦初开的年龄里情悄悄地疯长。终于,高一下学期,在经历了内心的一次次重大斗争之后,饱受相思之苦的我鼓足勇气给她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信。可第一次尝试爱情的我,便遭到了爱情的白眼。扳指头数日子苦苦等待了二个星期,始终不见静的片言只语。我无法想象那些日子是怎么度过来的,只知道自己品尝到了生活中的第一粒盐。可丘比特神箭一经我心中射出,便再也收不回来,在3楼教室,我逮住某个和她一起下楼梯的机会,红着脸问她,“静,为什么你不给我回信?”

“强,我们不要这样好吗?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我希望你能忘了那封信,我们依旧是好朋友。”静加快了脚步,她已走到了二楼楼梯的转角。

“静,我……”我欲追上去,静一阵小跑,已到了楼下。她手中是一本数学习题,朝数学老师的房间方向走去。我立在二楼的栏杆前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隐隐的痛。

数学是静的最爱,可静的数学也一直学不好。静常拿数学题去问数学老师。数学老师是今年刚毕业的,幽默风趣,有一双明亮深邃的眼睛。偶尔也问问我,毕竟我的数学成绩在级里一直独领风骚。可自从给了静那封信之后,静就一直再也没来问过我。我们的关系连平常同学都不如。

我仿佛中了爱情大魔咒,拿得起就再也放不下,静的冷淡不但没能浇灭我的热情,反而激起了我的征服欲。我向静发动了更为猛烈的进攻,可每一次都头破血流无功而返。我于是象一个越挫越勇的勇士般,屡败屡战,近似于死缠烂打。我相信久守必失。可我终究没能攻破静的防线,静在我面前,就如一个心如止水的修女。那年期末考,我的成绩从级第一掉到了第三。

攻防战的阵地由高一转移到了高二。静终觉得不耐烦,在我的某次苦苦痴缠之下,她冷冷地望着我,“强,我无法接受你,我心中已有了别人。”

“谁?!”

“你也别管是谁,总之不是你,从今以后别来烦我,我已受够了。”

我盯着她,神经质地笑,“你待要怎样?”

她毫不示弱,“没怎样,只是警告你而已。”

“我最受不了别人的威胁。”

“那我们走着瞧。”

我心里极不服气,且我想知道静心中的“别人”是谁,是否真有其人。年轻气盛的我不但没去控制自己,反而更变本加厉起来。静一气之下将我告到了班主任那里。

班主任没料到他的得意门生会如此这般,觉得情况非同小可,他将我的情况反映到了前任校长黄校长那里,以严明著称的黄校长最终裁定:将我遣送回家教育一星期,下次再犯,绝不轻恕。此事如煮沸了的开水般在校园里传扬开来,我霎时成了校园里的新闻人物。失魂落魄的我回到家里,父母为我日夜伤心。外人则以此事为乐,每每见到我,都会投来一两丝嘲弄的目光。我心中象打翻了五味瓶般,百味杂陈。

一个星期后我回来了。我老老实实地呆了一段时间,可我心里一直不能平静:我不可能如此轻易放过她。我暗里翻查她的书桌,我在一本日记本中发现了她心中的秘密:原来她心中的白马王子是年轻的数学老师!

我忽然明白了静为什么对数学情有独钟,静为什么总是到数学老师那里去问问题,即便是现在,数学老师已不任我们的课,她也总是有事无事地往他的房间跑……想不到原来如此。爱恨情仇如乱麻般纠结在我心里。

某日下午,放学的铃声响过后,同学们都陆续离去,静收拾好桌面的东西,手中拿着一本数学习题,也准备离去,我悄悄走到她跟前,“我可以为你解答,为什么一定要去找他呢?”

静抬头望了我一眼,眼睛里有惊疑的神色,可很快又回复一张冷若冰霜的脸,“走开!”

我堵在她面前,“告诉我为什么?!”

静想从我身边绕过去,我再次堵住了她。

“走开!”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静忽推了我一把,然后迅速闪了过去,我下意识地抽手想要拉住她,冷不防扯掉了她衣袖上的一只纽扣,而衣袖也随之裂开了一道口子。静的脸上霎时红一块白一块,她哼了一声,然后气冲冲跑开了。我意识到什么似地想要追赶,终究也无力般迈不开脚步。

事情的结果可想而知。静再次将我告到了学校。校长一怒之下作出了将我开除的决定。班主任一向器重我,可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他亦爱莫能助。当他向我转告这一决定,问我还有什么好说时,我没去分辩,我只是说,“静跟别人也有不寻常关系。”

“谁?”班主任如猫般警觉。

我略一迟疑,还是说了,“高一时的数学老师。”

“此话当真?!”

“你若不信,可以问问她,问她有事没事到数学老师那里干什么,她会比我更清楚。”

班主任沉吟一会,“此事学校自会做出处理。”又看看我,没说什么,叹息而去。

此事经我一闹,又沸沸扬扬,满城风雨起来。全校上下无人不晓一个成绩出类拔萃的学生因“扯”女同学的衣服而被开除了出学。我象个霜打的茄子般再也没了脾气,只是一整天将自己关在暗室中独坐。年迈的父母虽没说什么,可我知道为了让我复学,他们四处求情,找人,找关系,为我操碎了心。

此一呆就是一个月。校长终究还是网开一面,准许我再次返校,可我也必须签字保证今后不再犯错和交了800元的保证金。回来后得知,静竟也被作了相同的处罚。看来我原来的猜想没有错。班主任对我说,若不是因为静也犯了同样不可原谅的错误,你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了。我算是在心理上得到了一点平衡,甚至还有点得意自己的小聪明,可从此却也不敢再以毛试火。其实,有种爱一旦到了尽头,心往往也随之而死去。

而自那之后,静也再没敢去过数学老师那里,她也掉进了自己的感情旋涡。我常因此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

尽管我在感情上受到了莫大的伤害,可很快我便在学习上找回了原来的自我。毕竟我的学习没象我的爱情那样败得一塌糊涂,即使最差也始终没落到前三名的后面去,而经过此次重罚之后,铁心化悲痛为力量革故鼎新的我,更是很快又夺回了龙虎榜上排名第一的位置。这使得我在同学们面前获得了一种微妙的心理优势,对于静来说尤其如此,虽然静在爱情上让我吃了败仗,可她毕竟也没赢得自己的爱情,大家算是打成了平手,而在学习上,静虽一直不曾松懈过,成绩却也始终是平平,如果说这场战争还未完结的话,那么高考将是彼此决一雌雄的最好战场。我无疑比静拥有更大的胜券。同学们对我的看法或多或少产生了一点改变,静的境况却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

可由于我的告密,我却无意伤害了另外一个人——数学老师。尽管静曾不止一次信誓旦旦地为他辩解,说这只是她在自作多情,数学老师从未喜欢过她,他们之间也没有发生过什么;校长老师们也都相信他们,并没有将此事作进一步追究,然而真实的情况毕竟谁也没看见,你如何想象孤男寡女在共处一室的情况下不会发生什么?人们看待数学老师在此事的问题上毕竟还是有自己的想法,甚至还产生了一些风言风语,这让数学老师很受伤,从我偶尔遇见他时他那僵直和微带愠色的表情来看,他一定恨透了我,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因为无论静跟他的关系如何,我都没有资格去告他。而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也总是面无表情地侧目而过。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愧对于他,是我却让他蒙了羞。现在我不愿意回到兰山中学来,也不无包含了怕再见到他的原因。

或是在望的黑色七月让我懂得了时间的宝贵与短促,又或是只有投入到紧张而忙碌的学习中才能使我忘却一时的伤痛,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以身试法,学习成了我生活的主线。很快就到了高三。分科的时候,我选考了物理,静选考了政治,我们被分在了不同的班。空间的间隔让我们见面的机会减少,因而也逐渐拉远了彼此的距离。高考的日子在焦躁的等待中来临。成绩放榜的那一天,我查到自己的成绩是628分,名列全级第一,大大超过了二本线。静的成绩则400分不到,连专科也上不了。我感到一种血淋淋的快意。学校因此除了返还我800元保证金外,还额外奖励了我1000元的助学金。尽管没能进入重点大学让我觉得有一丝遗憾,可在兰山中学我终究获得了全胜,因而也就没有理由不高兴。我暗幸自己可以大笑着离开了这个让我受辱的地方。虽然我读的是师范,可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再回到这个地方来,我也不相信自己会那么倒霉。这份不幸的爱情是我记忆当中不可触碰的伤痕,我骨子里也一直拒绝再涉足兰山中学这个伤心地。

可三年的高中生活毕竟还是给我留下了一些值得回忆的东西,志萍的微笑便象一道冬日的阳光一样明亮在那些悠长而苦闷的日子里。她是坐在我身后的一位其貌不扬的女孩,大眼睛,圆鼻子,脸上长着数颗青春痘,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观赏,都很难发现得上可以称之为“美”的东西。可是和她相处久了,却让人觉得有一种单纯而明亮的快乐。好比如生活中的一杯白开水,虽然淡淡的,却可以让人喝得有滋有味。志萍平时不太爱说话,文文静静的,却喜欢笑,微微翘着的唇角似乎终年都带着笑意。因为地利上的优势,我们很快结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那时的我正困在自己编织的爱情的网里不能自拔。可作为好朋友的她,却没有尽到属于自己的一份责任,反而显现出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姿态。每每我打静那里自讨没趣地回来时,她总是以那个似乎永远镶嵌在脸上的微笑表情看着我,眼睛里有揶揄的神色。我转过脸来,一语不发地盯着她,她并不回避,以同样的目光回视我,两人相互对视着,最后是她内力不足,“扑哧”一声先笑了起来,我为她的笑,也忍不住笑了。似乎所有的忧伤与不快都早这相视一笑间云淡风轻了许多。

“你笑什么?”我问她。

“你又笑什么。”她的回答总是很简短。

“志萍你不知道我的痛苦,我苦笑啊!”我索性将余下的烦恼与忧愁都倾倒在她身上。

通常这个时候,周围同学都会投来一两片关注的目光,某些人脸上还写有淡淡的笑容,惟有远在教室另一边的静目不斜视,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然后志萍会看看静,又看看我,眼里的笑意更浪了。

“谁叫你愿意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那我吊吊你好不好?”我杀她个措手不及。

“我,我啊,我不行……”志萍语无伦次,“你……你若来惹了我啊……说,说不定有人又心痛了呢!”说了半天也说不出象样的话来,倒是最后一句话理直气壮。

“你是说她?”我瞟了瞟那边的静,叹气又摇头,本想对她说“志萍你真会说话。”又想调侃她说“我比喜欢她更喜欢你。”可都觉得没什么力道,便变用另一种语调,“你也不喜欢我就算了!”

这句话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让志萍一下子语塞,陷入了说喜欢不是说不喜欢也不是的两难境地,幸而她深喑“沉默是金”之道,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只是对着我笑,让我再难从她口里套出一字半句来。

可我这个人喜欢偏打破沙锅问到底,追问不舍,就如我在追求静时一样。偶尔逼得急了,她会说:“喜欢——”

我笑从颜边生。可很快她又补上后半句,“才怪!”让我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偶尔她会先说:“不喜欢——”将我一棍子打死,待我做出一副痛苦万分生不如死之状时,她才又会口下留人,“才怪!”让我乐滋滋的高兴上好半天。

志萍就是这样一个人,可以让人倾诉衷肠,却又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因此每当从静那里受伤回来,我都会跟她倾诉自己的心事,从而在她如霞的笑容里获得某种心理上的慰藉。我无法否认她是我异性朋友中相处得最好的一个,她的美好与单纯抚慰了心灵上创伤。我也一直想探知自己在她心中究竟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不知道这是否是对志萍的一种情感流露,或是自己已在某种程度上将对静的用心潜移到了她身上?

志萍爱笑,轻易不对人发脾气,只要不伤大雅,有什么问题但问无妨,然而毕竟是女孩子,某些问题不能太单刀直入,宜采用《孙子兵法》上的“迂回进击”法和“诱敌深入”法。

我总是在声色并茂地倾诉完自己的爱情遭遇后说:“志萍我该怎么办啊,你要帮帮我啊。”

“这些东西呢,只能靠自己,别人恐怕会越帮越忙。”

我锤胸顿足做痛苦状,“连你也不肯帮我,看来我命犯天煞孤星,注定孤独一世了。”

她实在看不下去,“这样吧,女人心就象热水瓶,外边不是很热,但里边热,可如此……”便授了我几条妙计,不过也就是“先热后冷”和“欲擒故纵”。这些都不是我的本意。

“这些我都试过了,都没有用啊。”

“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我看时机已成熟,便哭也似的说,“志萍,你有的,你有的,你不知道,其实我更喜欢你,只有你……”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志萍会有两种反应,一是只笑不语,仿佛我的计谋早已被她洞穿,二是会正色劝我,“强,别再闹了。”这两种反应的出现只能说明我所做的都是无用功。要透过现象抓住本质,还需要作进一步的努力。

然而究竟我在志萍心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最终的结果也一直没法弄清楚,只是在我的成绩从级第一掉到级第三之后的不久,我问了她一个相类似的问题的时候,她第一次作出了与平时不同的反应。

“强,你怎么那么不自重呢。”志萍很失望的样子,脸上没有了昨日的笑容。我想我的成绩没有在最“艰苦的岁月”里兵败如山倒,与她的这句话不无关系。

“我……”情场考场的失意象阴霾遮盖我的天空,不掉落下一丝的阳光和快乐,本以为志萍的微笑会将阴霾吹散,可我没想到最可靠的避风港,也会有风不平浪不静的时候。我想我的自私不是可以用“非常”这个词来形容的。我第一次在静面前无言以答。

“我喜不喜欢你对你很重要吗,只恐未必吧,我只希望你以后能够正经点。”志萍说完,起身离去。我象被谁刮了一巴掌似的呆坐着,没有思想,没有意识。

那几天志萍的心情一直不好,常常放学后一个人呆在教室,我来到她身旁时,她会抬头微微的一笑,可依旧掩饰不住脸上的忧伤,我想对她说点什么,可终究又什么都开不了口。沉默或许是最好的交流。

志萍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爱笑的自己,可我在她面前再也不敢象以前那样没正没经了。很快我便遭遇了空前的爱情大劫难,自身难保,更无暇旁顾他人,再加上被遣送回家两次,我竟也因此忽略了志萍好久。只有隐隐的一点印象,她那段时间也并不快乐。我找不到有关她的那个时候的笑容的回忆。

再后来是志萍不知怎么就辍学了。志萍对人说她不是读书的材料,再念下去也没有什么用,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挣钱。可班上一位女同学告诉我,志萍辍学有她的家庭原因,她无父无母——父亲在十年前的一次矿难中罹难,悲伤过度的母亲在次年生弟弟的时候难产而死,只有年仅七岁的她与六十多岁的阿婆和刚出世的弟弟相依为命,这十年来她和弟弟的学杂费都是她的阿婆一手一脚从土里刨食得来的。再坚实的机器,长年累月地使用也会磨损,何有区区六旬血肉之躯不崩坏之理?她的阿婆终因积劳成疾而再难下地劳作。志萍因此不得不辍学在家,以她稚幼的肩膀肩负起家庭的重任。

那时正处于高二的末期,我从爱情的阴影里走出来没多久,因此也不想多管别人的事情,况且志萍的情况也不是我的能力所能管得了的。志萍终象风一样消逝在我的生命里。可不知为什么,志萍的离去很快让我觉得失去了什么,尽管我从来就没拥有过什么,看着她走后留下的课桌,心里也有一种空空荡荡的难过。多年以来,我一直不让自己去碰触这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仿如它是一颗深埋心底的容不得有意无意触发的地雷。惟有志萍的微笑能轻易冲破一切,象那午夜初上的弦月一样,轻轻停留在我梦的窗口,每每想起,都鲜亮如昨。

两天后我就收到了教育局寄来的工作介绍信,我被分配回了兰山中学。一切都似乎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可我并没有半点高兴,反感到一种宿命的悲哀。

可是木已成舟米已成饭,又还能怎么样呢,我即使有杀贼之心,亦无回天之力。

回校报告那天我心虚得象做贼一样,兰山中学没发生什么大的变化,除了多添几座建筑物之外,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似乎都和四年前一模一样,我努力要将它从记忆中永远抹去的伤心地又再次暴露无遗地展现在了我面前,而那些与之相关的往事也象洪流找到了宣泄途径的一样纷纷往脑门冲,冲得我站立不稳头昏欲裂,特别是看到我就读过的教室,熟悉的楼梯,还有数学老师住过的房间时,我的心象抽搐一般疼痛不已。还好这些东西都是没有思想感情的。我最怕的还是见到以前那些认识我的老师,特别是高一时的数学老师,我不知道他见到我时又会怎么样。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当天就有一个教工会议,全体教职工包括我们这些新来的老师都要参加。我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去参加。我比其他老师提早一点到达会场,找了偏角的位置坐着,为的是不想被他们注意。其他老师鱼贯而入,大部分都是旧老师。我的头低垂着,眼睛却瞥着门口,然后我看到了数学老师,还是四年前的英俊的他,他进来时扫视了一下会场,当扫到我这边来时,我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当我再抬起头时来,他已找位置坐好。我想他应该没发现我,能躲得一时就是一时。这时我开始环顾四周,发现坐在我身边的多为不相识的老师,我暗暗庆幸。然而我也没能庆幸多久。一会儿校长就进来了,会议也马上开始了。原来这场会议主要是针对我们新来的老师的。先要点名。当我知道要点名时我又几乎要晕倒过去。然而毕竟没倒,那就不得不认真听以备应“到”,我没想到张校长第一个点的就是我,“张文强!”,“到!”我到的时候不少老师都朝我望来,而我到完的时候已有人在暗笑和小声议论,然而张校长似乎没听清楚,又喊了一次,“张文强!”“到!”我不得不提高音量,这时投向我的目光更整齐了,而且有的是二次投射,含义更丰富,我感到一阵脸红耳热,我真恨不得地板能裂开一条逢让我钻进去,待到校长念第二个人的名字的时候,我心稍定,我瞥了瞥左前边的数学老师,我发现他的脸色很僵,微带愠色,跟四年前还是一个模样。我想既然时至今日我都无法释怀心中的愧疚之情,那么他对我的忌恨亦不难理解了。事物总是相反相成的。某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变的。可我永不会向他道歉,因为我认为当初的我也没有错,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我们之间可以恢复正常关系的可能性不存在。

新老师的房间一半安排在兰山中学内,一半安排在与志萍偶遇的那条大街右侧的出租屋里,一位老师一个小单间,比新安中学的6个老师挤一间学生宿舍人道多了,当房管说本科的还可以先挑时,我毫不犹豫地挑选了出租屋里的一个小单间。当我把自己的房间布置妥当后,我拔通了志萍的手机,无奈地告诉她我被分配回了兰山中学。

“兰山中学——”志萍是笑着把这四个字说完的,“学”字拉得老长,语气里不无几分幸灾乐祸之意又不无几分惋惜之情,“哦。”

我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意味,但既然她不点破我也不好挑明,我只说志萍我该怎么办啊。

志萍只是笑,笑得我倒真没了主意,我只好陪她一起笑。

我说志萍我现在闷得慌,有空来找我玩啊,我住在学校前面的那条街道的出租屋里。

志萍想了一会:“好的,我也常走那儿,有空我会找你的。”志萍所任教的乡村小学在兰山镇北,而她的家在兰山镇南,所以她上下班都必须经过兰山镇,也就是必须经过我出租屋下面的这条街道。出租屋所处的位置可谓得天独厚。

“这么顺路都不来找我玩,我砍了你!”我终于有机会说了一句有气势的话。

那天我们谈了一个多钟头。可总觉得我们之间的话谈也谈不完,好象五年来时间一直不曾流走,我们仍是高中时候的我们。然而她毕竟没有再向我提起静。而我象要对她说点什么,却也无从开口。直到手机里面另外一个声音提醒我们通话时间还剩下一分钟时,我们才不得不说下次再见。握着手机兀自意犹未尽。

我被安排教高一两个班的物理,还好,都不在自己当初就读过的教室,数学老师教高二,也避免了跟他同处一个级室。可我的身心并不因此而得到豁免。别人异样的目光和议论猜测声梦魇一般围绕在我的耳目四周,甚至许多学生也知道我当年的“韵事”。我后来得知,因为我的高考成绩在兰山中学这个垫脚石学校是前后十年来不曾有的,所以前任校长在开校会时常将我作为教材,以告戒莘莘们,早恋不可碰,惟有读书高。我的声名更因此得以远扬,威及今世。这更让我羞愧难当。可兰山中学又是巴掌大的地方,让我无处可避,举目所见,皆为旧日景物,与数学老师也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他投向我的目光写满了仇恨,让我一直不敢正视。

对于我来说,兰山中学是一座精神的坟墓。自己念了十几年课本回到这个穷山僻壤已实属不幸,却每日还要衣履整洁仪表端庄地出入其中备受精神的折磨,人生最大的悲哀,孰过于此?

我对教学没有一丝的耐心,只是机械地上课下课,学生的成绩如何我从不关心。教学教学,我教我的,他们学他们的,他们学不学那是他们的自由,与我无关。我特别讨厌那些拿问题来问我的学生,总是想办法将他们支走。我不晓得替他们解答问题除了浪费我的时间与精力之外对自己还有什么好处。

除了上班时间,我其他时间从不在“坟墓”呆。网吧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刚好离我住处不远的地方就有一间网吧。我常常呆至深夜二三点,让自己漫游于无边的虚幻世界和沉溺于游戏里,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回真实的自己。偶尔也跟同学们聊聊Q,聊解心中郁闷。

胖子刘华是跟我聊得最多的人之一。他是我大学时的同学,一身肥肉。我们都说他胖得象头猪。猪是笨头笨脑的,通常被比作猪的人也会带上这一特性。所谓“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是也。可如果你也这样看刘华,那我只能告诉你你只知其表,不知就里。刘华其实一点也不笨实,还很精明,用他的话说就是“大块头有大智慧”,他的物理学得顶刮刮就是最好的佐证之一。可让我佩服他的不是他的“大智慧”,而是他的胆略。刘华毕业后也没找到适合的“买家”卖掉自己,他又不想回贫穷的梅州老家做奉献,索性弃却这份“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进了东莞一家私企做了一名车间主任,过起了“暗无天日”的生活。刘华在生活面前所表现出来的这种胆略或许正是我所缺乏的。

刘华是我大学时最铁的哥们,平时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只要一方一开声,另一方都不会皱一下眉头,我们俩的关系就象一个人的左右手一般。大学毕业后跟其他同学的联系少了,跟刘华的联系却一直不曾中断。

聊的内容自然以彼此别后的状况为主,大家的状况都不太理想,其中又以我为甚,因此都不免说一些相互鼓励相互支持的客套话,我说华哥日后要多多提携,刘华说有什么能帮得上你的话我一定会帮你。当时我以为刘华不过是说说而已,也没往心里去。没想到后来他真的当真。

除开网络,就只有志萍是我颓废生活中一个带有一点点颜色的梦。我无法否认,我是真的喜欢上了她。这份感情或许多年前就已存在,只是它一直被某种东西所覆盖所遮掩,因而不再显得清晰。可这四年来当许多人许多事在自己的生命中淡去的时候,自己不也一直很怀念着她么。志萍每天都会经过我出租屋下面的大街一次,因此她也会常常光顾我的出租屋。她会帮我收拾凌乱的床铺和随处摆放的书籍,会帮我打扫房间和为我的书桌或窗台增置一些精致的摆设,甚至会帮我洗晾那些我换积下来许久的酸臭不已的衣服。志萍依旧是那么爱笑的一个女孩,可是当她帮我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总会一脸正经不无威胁地告戒我说,如果再不改变你那坏习性,我就再也不来你这里了。自愧之余还有抑制不住的感动。而她就在我某次同样诚挚的告白后,低下头去,成了一枝垂露的荷花。

我和志萍很快确定了恋爱关系。这个贫苦而始终坚强的女子,原来多年前就已将她的心交给了我,她在默默地容忍我去爱另一个不爱我的人的同时,又用她真纯与微笑抚慰了我的伤痛。而当时的我却一直懵懂不知。我为我的无知与轻狂而自责和伤感。

志萍给予了我阳光和直面生活的勇气,让我渐渐的摆脱了往日颓废的气息。可我仍然适应不了兰山中学这座“坟墓”。所以,当某日刘华打电话来告诉我,他已被提升为业务主管,而他原任的车间主任一职仍空缺着,问我有无兴趣的时候,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要么为志萍而留下,要么为离开脚下这片贫瘠的故土而离去。

我应该留下,还是应该离去?

当我作出离去的决定时,我几乎泪流满面。

我知道我将会再次伤害那颗善良的心。志萍曾对我说过,她选择教书是因为她要在身边照顾年迈多病的阿婆和年纪尚轻的弟弟,况且她也一直向往教书这个职业。那么,她必不会为了我而放弃工作跟我一起北上。而此一离去,又知归期何时?人海茫茫,岁月尔尔,又有多少人多少事可以重来?

可当我告诉志萍我将辞职离开这个小镇的时候,志萍却对我没有一丝的责备。她只是很平静地问我什么时候走。

离别那天,我本想一个人走,可志萍坚持要为我送行。我们并肩走在通往车站的街道上。行李不重,心情却不轻。平日一直觉得漫长的路仿佛一下子变短了许多。在客车引擎启动的那一刻,我的心象被割裂了一般疼痛。我回望志萍,泪水夺眶而出。志萍轻轻走过来,抬手替我轻轻拭去,他的脸上有我熟悉的微微的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流泪的,还不快上车,就要开了。我快步跨上客车。可就在我转过身的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两行清泪在她的脸颊迅速滑落。

客车飞快地朝前疾驰,两旁的景物飞速向后倒退,我躺在客车的软座里,看倒视镜里志萍立在原地的影子和高速旋转的车轮,影子在我的视线中一寸一寸地模糊一寸一寸地消失,我的心仿佛也被一寸寸地碾成了碎片,汹涌而出的鲜血随着客车一滴一滴地往前掉,掉成一条血迹斑斑的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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