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中洛的眼泪》

《丙中洛的眼泪》立体图

引子

Charpter 1 彩云之南,我心的方向

Charpter 2 出现我身边,像个奇迹发生

Charpter 3 请您饮了这杯同心酒

Charpter 4 你在山的另一边,听到我的歌吗?

Charpter 5 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Charpter 6 为何总是这样,在我心中深藏着你

引子

云南,丙中洛,雾里村。

在韩逍梦里无数次浮现的地方。

深秋与初冬的交汇,田野里没有了农作物,绚烂的景致也已经渐渐褪去颜色。这个如梦境一般美丽的山谷,不同时节会呈现出不同颜色,满坡的绿,满坡的粉,满坡的黄,满坡的白……

或许是众神眷顾的原因,咆哮的怒江在这里转了一个弯后,水流忽然变得温顺委婉。此处的安静与美好用任何语言来描述都显得苍白无力,哪怕是最出色的摄影作品,也不过是无声无息的二维画面,远远不足以表达雾里村的恬然。

怒族人的木屋,像是在满坡丝绒毯上错落有致地摆放了几块积木。建屋用的原料就是碧罗雪山上的松木和怒江里的鹅卵石。

清澈的山泉穿村而过。溪边水车推动的磨坊昼夜不息,时而汩汩,时而涔涔。这里的原住居民都还过着刀耕火种、男耕女织的原生态生活。

每日早晨,村子上空便升起炊烟袅袅,雾气腾腾,仿佛与世隔绝的天堂。

褚遥在这里已经安顿下来,挨家挨户的劝学走访也即将结束,马上就能正式上课了。

距离韩逍挥别丙中洛,算来有些日子了,扎姆朵儿和她之间的嫌隙也早已烟消云散。扎姆朵儿是那般的单纯率真,她虽然满心喜欢韩逍,却更不想姐姐失望。

褚遥离开傈僳族的寨子来到这里,也是努力了很久的结果,她一直都在按照自己梦想的目标艰难前行。要知道,雾里村的孩子们小小年纪就要穿过险峻的栈道,去大山外面求学,一路上实在是危险重重步步惊心。于是,褚遥自告奋勇承担起这边的支教工作。

开学这天,天刚蒙蒙亮,隐在薄雾中的山村便显得不同以往地喧闹起来。错落在山坡上的木楼陆陆续续升起炊烟,与房檐上的雾气相融,分不清彼此。贪睡的家禽也被忙碌的家长和孩子惊醒,鸣叫声构成此起彼伏的协奏曲。

褚遥有意起了个大早,可她刚走出小木屋,便看到村民将自家准备的饭菜用浅竹筐搁在了门边,显然还不止一份。这一刻,她心里是暖融融的,嘴角扬起了微笑,眼泪却差点掉下来。始终相信,生命中隐藏的爱和希望会因为某个细小的感动而被点燃,只要那星星之火还存在,就可以帮她鼓足勇气,即便在最绝望的境地里,也不会迷途,更不会放弃。

吃过早饭。新校舍里已经站满了阿婆阿伯和年龄各异的孩子,甚至连老村长也亲自到场。孩子们纷纷穿上了比平时整洁的衣裤,眼神里透着无限的好奇和捉摸不定的紧张。退在屋子一侧的阿婆阿伯们,满脸期待地望着身材单薄、模样纯净的褚遥,看着她前前后后给孩子们安排座位,连说带加手势地跟一口怒族普通话的老村长交谈。还有两三个窜来窜去的男孩子一刻也不肯安分下来,一边在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土墙下嬉闹,还一边偷偷地瞟着新来的女老师。

好不容易把局面控制住,褚遥这才正式站在讲台前。但最棘手的问题又来了,想顺利上课就必须先解决跟孩子们的语言交流问题,总不能老村长时刻充当翻译吧。她不会说怒族话,而孩子们又多半不大会讲普通话,只能粗略地听懂一些。可以想象,这样的一堂课会是什么情形!

褚遥想了想,拿起粉笔在简陋的黑板上画了一只狐狸,是的,她要给孩子们讲一讲《小王子》的故事。在浮躁的社会里,大家往往觉得纯真该像乳牙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脱落与丢弃,却忽略了纯真恰恰是“成熟”最该保留的姿态。她当然不希望孩子们将来变成小王子眼中“很奇怪”的角色,于是画风很卡通,嗓音也愈发清澈…… 虽然第一批来上课的学生年龄大小不一,有几个还在外面的村寨上过一阵子基础课,但他们都听得津津有味,就连刚才那几个调皮捣蛋鬼也不由自主地端坐起来。

课间休息,孩子们又恢复到原来的欢呼雀跃,而褚遥依着木质的门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心里已经放下了刚刚课堂上的忐忑不安,甚至升起无限的满足感。

雾里村是褚遥的第二个支教点,在丙中洛这样的地方,生活条件注定可以概括为“艰苦”二字。尽管缺乏物质世界中的甜美享受,但这里的村民,却轻而易举地拥有了许多都市人都难以追求的内心平和与愉悦。

这座简易的学堂,是在几个月前由村里各家的男女老少出义工刚搭建起来的,所用的木材还是贡山县的老县长亲自化缘,费尽周折才协调来的。细心的老村长特意组织大家给这位不要报酬、义务支教的年轻姑娘盖了一间宿舍。说是宿舍,其实也不过是教室后面七拼八凑的小小木屋而已——但这已经可以算作村里的高档房间了。木匠师傅还煞费苦心地给褚遥打了一套纯松木家具——薄薄的单人床、窄窄的写字台和矮矮的小书柜。这对于从来不用家具的村民来说,已经充分体现出对老师的重视和尊敬。有了这些,褚遥就能安心地给村子里的十几个适龄儿童上课,教孩子们认识这个世界,进而记住家乡的美好。

这些年来,对于支教这项工作,褚遥变得比以往更笃定了。对于生活,她也不再去怀疑童话里的圆满——那些故事可以帮助人们找到回归内心童真的路径,找回对美好事物的敏感和呼应,让前行的步伐因此强健,信心坚定。只要自己愿意坚持一路行走并心怀期盼,哭累了的天空,照样会泛起一道明媚的彩虹。

北京,望京,某商业写字楼。

陆俊麟老总统揽大权之后,新任的日本首席代表也很快来到了中国。韩逍如同赶鸭子上架一般,里里外外奔波应酬了两个多星期,直到项目利益链上的一干人等都满意地抹去嘴上的油,笑津津地点头退场了,他才终于从五颜六色各种浓度的酒精中解脱出来。

工作再次恢复到原来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状态。尤其是现在,所有事情似乎都不用他费心费力,只要按陆俊麟的意思照办就一路顺风顺水。同事们也渐渐知晓他与这位合伙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就连新来的首席代表腾川都有意无意退让他三分。

可越是如此,韩逍越感觉自己在公司做事有种说不出的拧巴。更何况,陆俊麟毫不避讳地交予的任务,很多都是违背良心的做法,这让他愈加感觉惴惴不安。在他看来,二十岁活的是人才,三十岁活的是人品,四十岁活的是人脉,到五十岁时,大概活的就是人性了。知识与技能的积累固然重要,但德行与品格的完善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切不可为贪一时名利失了分寸原则。

有一次,他无意间听到某些关于前任领导的小道消息,才知道原来是遭遇设计陷害才引咎回国的。新来的首席代表因为有前车之鉴,所以才凡事都异常小心谨慎。

他回去把这件事告诉了佳娴,想提醒她江湖险恶,尤其是身为合作方的陈林生品格不太靠谱。可没想到,已经恢复“女王”风范的佳娴对此表现得十分不屑一顾。她还劝诫韩逍应该把事情转换一个角度去看待,生意场一贯如此,不择手段才是收获成功的捷径,如果计谋又省钱又省力,事半功倍,何乐而不为呢?

韩逍听到此番慷慨陈词,不觉内心一阵痉挛,他抬眼望着对面这个聪明干练的女人,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再想想她的那番话,真切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变得如此遥远。

他与佳娴再没有过多的交流,更无从判断佳娴的表达,哪些是发自肺腑,哪些又是情势所迫,妖言惑众和真情流露显然没了差别。

不管你有多么真诚,遇到怀疑你的人,你就是谎言;不管你有多么单纯,遇到复杂的人,你就是有心计;不管你有多么的天真,遇到现实的人,你分明就是笑话!内心失落的韩逍慢慢走近了死胡同。他无法改变佳娴的务实与强势,对自己的处境更是困惑重重无可奈何。他不喜欢这样,不喜欢一切都在佳娴父女的掌握之中。可他又该如何跳脱这提线木偶般的日子呢?

他开始麻木不仁地整天热衷于酒局、牌局、k歌和泡吧——当然,这最后一种大多是与他一党的那几个老爷们的小聚,他充其量也就是在佳娴眨巴眼的空闲里做个逢场作戏的傻子。

多想找个机会痛痛快快地骂一场,或者喝个昏天黑地,壮起怂胆把该说的一吐为快,把该毁的毁绝了。遗憾的,类似冲动每每都以不了了之收场。

上次旅行到云南的丙中洛,他整个人像丢了三魂六魄一般。他不敢承认,自己是在默默地思念着某个人,甚至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思念。

能用语言表达出的爱恨离愁往往是轻浅的,那些刺上心头的破碎与愁苦,别人也无从体会,更替代不了,只有自己舔舐伤口,等它结痂,看它复原。当那一层表面的疤痕愈合时,别人便会忽略遗落在深处的隐痛。可自己是清楚的,它已流向心间,流入血液,弥散全身,乃至开花结果。想来应该是一枝幽暗的绿萝吧,顺着生锈的心事滋长攀爬,不知不觉已在似水流年中,根深蒂固!

有天晚上,郁闷之极的韩逍从公司下了班,一个人去喝闷酒。

老爷们儿神侃的微信群里,一帮人都开始没边没沿地瞎聊。韩逍在里面发了条语音,说自己在某酒吧,谁有空可以过来。

结果,压根没人理他这茬儿。

酒穿肠,人寂寞。韩逍百无聊赖地自斟自饮,无人倾诉。不由地想念起远在天边的褚遥。

他的手机里存着一张在独龙江“神田”为她拍下的照片,那也是他唯一一张没有给任何人看过的摄影作品。

上次去云南,他拍回了很多精彩的照片发在网上,被那帮狐朋狗友以艺术之名,“恬不知耻”地分享给了若干圈子,但这一张,他小心翼翼地存在了手机里,从未外露过。

他一手扶着酒杯,一手拿着手机,醉眼惺忪地低头望着里面那一张熟悉又遥远的笑脸,雏菊的清丽与芬芳恍如隔世。看着看着,竟不知不觉心酸如雨。

褚遥,这个让人过目难忘的清纯女孩,此时正在做些什么?

上次离开前的简单拥抱,至今还让他心旷神怡。可那时他开口未讲出的话,如今看来是那么可笑又可耻。

他默默咽下涌上胸口的酸楚,指尖温柔地轻轻触摸着屏幕上的脸颊,整颗心慢慢湮没在思念的汪洋。

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口灌下。韩逍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想法,他从手机的通讯录中翻出褚遥的号码,颤巍巍地输入了三个字:“还好吗?”并按下发送键。

随后,他放下手机,心头顿感如释重负。

出乎韩逍的预料,褚遥的信息马上回了过来:“一如既往。你怎么样?”

“我?咳,牙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我自己都纳闷儿,日子怎么可以过得这么滋润呢?林徽因怎么说得来着,你若……”韩逍故意装出轻松的口吻。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对,对,对!若是安不好,就加倍赔偿!”

“哈哈,贫嘴!”

“再穷不能穷了嘴巴,我这也是响应国家号召。”

“浪费可耻呀,想想山里的孩子们!”

“必须想啊!”韩逍还想再加一行“尤其是你”,可犹豫再三,还是忍痛作罢。

“村长昨天还谈起你,说有空的话常过来看看,就怕你们太忙了!”

忙?忙个虚与委蛇蝇营狗苟的大头鬼吗?韩逍心底的幽怨一下升腾起来,真想立刻打电话过去,把这前前后后的不堪跟她一吐为快。可转念一想,为何要向纤尘不染的世界里传染绝望?思忖片刻,回复了一句“一定去,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讨厌!还在批作业,不聊了!”

韩逍望着屏幕不禁忧从中来,真的好想再多说几句啊。手机像是接到感应一样,知趣地响了一声:“感谢你们如此热心,公益捐助毕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别让自己太辛苦。”果然是褚遥。

“请党和人民等我胜利的消息吧!”

韩逍又想起临别前,褚遥曾忧心忡忡地说起,孩子们连吃的穿的都是紧紧巴巴,更别说课本、文具什么的了……每天看着他们在这样简陋的校舍里上课,真的让人心疼,要是到了冬天可怎么办?

“谢。晚安。这些小脑袋瓜啊,连出错都这么别出心裁,以后说给你听。”

“要注重学生语文基础知识的培养,比如按学期开展朗读和书法练习!”

“你不是保证给每年回来给孩子上课嘛?”

“我保证!来,拉钩!”韩逍本来还想问问扎姆朵儿,是不是那天的行为会对她有些坏影响,但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他隐约感觉这份关心有些多余。

从那晚开始,韩逍感觉生活又突然变得五彩斑斓起来。

他开始搜寻跟资助贫困山区孩子上学相关的公益组织,也找机会游说自己能接触到的一些企业主、商人,希望可以通过募捐善款来帮忙解决孩子们上学的种种困难,冷眼虽多,收获却也不少。

这些日子里,他与褚遥的信息往来越来越频繁,除了探讨一些支教和公益的话题,还会各自聊起自己身边的趣事;韩逍跟她说到身边的那些朋友,褚遥总是带着十足的热情说起她的每一个学生。

这样的短信交流让韩逍如瘾上身,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能收到褚遥的回音,哪怕只是一个无法捉摸的搞怪表情也好。他甚至无限渴望跟褚遥聊聊过往,说说童年。

韩逍愈加深入地了解褚遥,便愈发不能自已地对她充满倾慕之情。可他只能极力隐藏这份如熊熊火焰般炙烤他内心的爱,他没有理由说出口,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去说。

然而,他疯魔般公益的热忱都被佳娴看在眼里。起初,她只当作是自己男人工作无聊时的消遣,并没放在心上。可后来敏感的她慢慢发现,韩逍对待工作,对待她,对待她父亲的态度变了,变得轻描淡写,心猿意马,不闻不问。

甚至不管吃饭、开车,还是各类应酬,他总是把手机攥在手里,过一会儿就情不自禁地拿起来看看,时不时还露出奇怪的表情,像是在等待什么指令。

尊贵如佳娴,怎么可能放过如此明显的诡异行径,她很快便展开了行动……

旅行虽然帮助都市人逃离现实的尘嚣,暂且让一切归零,但在更多时候,旅行更像是一场华丽的梦境,唯有生存才是生命的本质。或许,走的路程越远,去的地方越多,就越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哪种生活。

故事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如果每一刻的心情会有颜色,向现实妥协一定是蒙着浮尘的脏灰,是岁月无奈的小龌龊,是看似深浓、实则空虚的雾白,是摸不到的、呼吸间躲不掉的霾!

韩逍决意离开一段时间,独自旅行前的那一夜,心情大致如此。所以他只在床头留了一张字条:此人已死,有事烧纸!

现在想来,他与佳娴之间仿佛一直在上演“床头吵架床尾和”的狗血闹剧。莫名的争执,霸道的指责,敷衍的道歉,莫非这就是都市人必不可少的情感游戏?要命的司空见惯习以为常!这让他们的生活如同未发酵的面包,主料和营养都在,却少了某样让面包变成美味,并散发着芳香且令人垂涎的东西。

“什么情况?兄弟!”接到韩逍的电话,得知他正在路上玩命追赶他们的许远着实有点惊讶。

“不行了,看你们几个发的照片,哈喇子流了一地,我得过去凑凑,都别忙着赶路,等等我啊!”韩逍故意打岔。

“别逗了嘿!能来啊,你不早就来了?肯定是又跟佳娴闹别扭了吧?”

“少废话!见了面再说,你们到哪了?找个地方等着我,哥们最多两天就追上你们!”韩逍不想听他的老生常谈,厉声制止道。

“得,惹不起您!那什么,我看哈,你过了成都直接走雅安上318吧,就上回咱们说过的那条路线,我们在丹巴会和。”

“列位,擎好吧!”

半个月前韩逍就得知,平时经常一起出来玩儿的许远和飞飞要组队去云南怒江,时间来得及还想沿怒江穿越丙察察线路(怒江丙中洛——察佤龙——西藏察隅县),进藏后兜一圈再回北京。这条路线本就是韩逍一直向往的,要不是因为佳娴不喜欢这种苦行僧式的旅行,早早把今年的假期安排在了海南,他肯定就跟着一起来了,本来就心存老大抱怨,借着这次吵闹,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一路兼程,在丹巴的汇合点,韩逍老远地就看着一辆精致的改装房车停在路边。心中还嘀咕,谁这么烧包?凑近了,才发现飞飞领着女友一脸坏笑地站在房车跟前,不会吧,这混蛋还真的买下了?

“我就说嘛,你不来绝对后悔!”飞飞轻佻地将房车钥匙丢了过来。

“哇塞,这大家伙!英文单词儿夸漂亮怎么说来着,彪的哄!!”

“呸!你才彪呢,你才彪呢!那叫?beautiful好不?”

“就这么一直开过来的你们?”韩逍又禁不住问了一次,他对这类可移动、具有居家必备的基本设施的车垂涎太久了,想必“生活中旅行,旅行中生活”也是太多都市人的情愫。

“必须地啊!我们出德胜门,走清河,沙河,昌平区,南口,青龙桥,康庄子……”

“拜托,闲言碎语就不要讲了!这会儿地理图,等下就报菜名了!”许远接过话头,“走吧,咱们沿着318,一直到梅里雪山。”

韩逍直奔房车而去,双手还在迷彩裤上搓了几下:“兄弟,我来来这个!”

“ 过瘾啊!咱这家伙,想停儿哪停哪儿,想吃啥做啥,想怎么睡就怎么睡,宾馆都省……”飞飞絮絮叨叨的声音戛然而止,想必是挨了女友的一记粉拳。

时值秋季,藏地已是浓墨重彩的大美景致。再往前走就是所有驴友称之为进藏路途最险最难、风景最美的一条穿越线!之前,进藏的几条线路韩逍已伙同这二位分别走过,唯独就差这条丙察察线路,由于各种原因,谁都未曾体验。

许远性格豪爽,人缘极佳,上学那会儿就是班里的精神领袖。早年间下海挣了点钱,没啥别的爱好,就是爱玩儿,玩腻了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玩转了极限、冒险,他由最初级的旅游爱好者进化到骨灰级的户外玩家也就用了短短几年。这些年酷爱玩越野车,还加入了好几个车友俱乐部,没事就开着改装的霸道越野车,寻个荒山野岭的穿越旅行。

韩逍的业余爱好受许远的影响极大,如今他那些个嗜好基本上也被韩逍照单全收了。共同的脾气秉性自然混出一样的朋友圈子,现在韩逍经常混在一处的这些朋友基本都是通过许远认识,大浪淘沙一起玩出来的。这群人虽说来自五湖四海、不同行业,但一次次的结伴出游,纵横四海、把酒言欢,都玩儿得相当惬意,他们之间的情谊是打山石里滚出来、江海间翻出来的。

飞飞跟韩逍同龄,属于典型的高富帅。他在父亲参股的房地产公司挂着闲职,基本不用为工作劳心费神。虽然成天满世界游荡,过得悠闲自在,但性格却不自负,总是一副罡气十足的样子,还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主儿。

对于玩,他更专业,更极限、更高端大气上档次。当然也更耗费银子。一年到头不是在瑞士滑雪,就是在菲律宾潜水,抑或又是在尼泊尔登山,爱玩、能玩、会玩是他的标签,如果把许远比作玩境界的“大家”,飞飞绝对称得上是玩花样的全能杂家。

就当几位热情高涨谋划如何征服“丙察察”时,始料未及的状况接踵而至:先是许远的合作伙伴急电,说有批原料出了纰漏,要他火速回去处理;紧接着飞飞女友的妈妈突发胆囊炎住院手术,这两口子注定也没心思继续游览了。于是三人立即订了从香格里拉飞回北京的机票,但韩逍却坚持要一个人继续往前走。他不想返程途中再给飞飞他们两口子当灯泡,再者,他也实在不想刚来没多会就回去,面对陆佳娴,面对一言难尽的一切。

怒江,是他们一群死党圈子里以前谁都未曾涉足的一块处女地。

尤其对于韩逍来说,更是心仪已久的圣地。

韩逍酷爱旅行,却也对眼下的很多游走嗤之以鼻。在这个大数据支持攻略满天飞的小时代,似乎在一夜之间涌出无数旅行达人,喋喋不休地指导我们应该如何在异国他乡吃喝玩乐。他比较赞同《穷爸爸富爸爸》作者罗伯特·清崎的冷静批评:“太多人去旅行,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从一家饭店住进另一家饭店,却以为自己周游了世界。”

也许还受儿时在四川藏区有过支边工作经历的父母遗传,他非常喜欢感受不同少数民族的风土人情,每每到了这些少数民族集散地区,他就有种莫名的兴奋,就像有一股隐形的力量潜伏在体内,一到适宜之处便会怦然觉醒,教唆他浑身上下每一根敏感神经。

见韩逍执意要单车穿越,兄弟们虽很担心他的安全,但见其劲头杠硬,便没多劝阻。在他们看来,如果人生是一本华丽丽的相册,那必须有几张值得玩味的相片摆在上头;任悠悠万事都随着流光飞逝,丢进岁月的垃圾桶里,但经历的美好终会伴随行者一生。许远把自己改装好的越野车留给了韩逍,原本飞飞是想让房车物尽其用的,但考虑到前路未知,只好忍痛割爱。

与许远和飞飞他们三人在德钦县城分手后,韩逍就独自一人驾驶许远的老八零越野车,沿着澜沧江、金沙江、怒江三江并流的方向继续向前挺进。经茨中—维西—兰坪—老窝由北向南,一路而下正是山河起舞、峰峦料峭的地段。

身处其中,好似被深埋于3D立体的绚丽油画中,360度环顾无死角,艳红、暖橘、明黄、鲜绿,层层叠叠,深浅不一地细细渲染,在蓝天白云的帷幕之下,让人感觉忽入幻境一般不太真实。

车轮下就是万丈深渊。雨季刚过,深褐色的江水奔腾汹涌,沿着蜿蜒的河床翻跃低吼。道路崎岖不平,峰回路转,凿山而建。不过,这正是韩逍喜欢的地形。开着越野车穿越山涧公路,玩儿的就是心跳,更何况还有这如临仙境的景色相伴。

车载CD循环播放着《彩云之南》,让人忍不住随着哼唱:

“……彩云之南 我心的方向

孔雀飞去 回忆悠长

玉龙雪山 闪耀着银光

秀色丽江 人在路上……”

韩逍故意把音量调到了最大,趁机让窝了好久的心也痛痛快快地放飞,随着甜美的嗓音,飘忽缭绕,缓缓深入群山腹地。

这一刻,正是他想追求的自在逍遥。也只有置身于这种至美、至烈,尤为震撼的景色中才能幡然领悟,自己到底是谁。旅行虽然帮助都市人逃离现实的尘嚣,暂且让一切归零。其实在更多时候,旅行更像是一场华丽的梦境,唯有生活才是生命的本质。或许,走的路程远,去的地方越多,就越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哪种生活。

茨中距离德钦大约三个小时车程,这里位于梅里雪山的东麓。韩逍驱车来到这儿不为别的,就为了这里独有的红酒。因为这里的气候特别适宜酿酒葡萄的生长,土法培育的葡萄粒小、糖度低,红酒又是经由多年前来传教的法国神父传承下来的木桶工艺酿造,绝对不输给他们平日在三里屯酒吧喝的任何一种标价高昂的进口红酒。

有此佳酿,韩逍必不会放过。他不但专程绕道去当地的教堂痛饮一番,还买了满满两塑料桶装在后备厢,打算带回北京馋死那帮酒友。

其实,这条绕山公路全程不过六百公里,虽然道路时有塌方和破损严重的渣石路况,颠簸不平,但韩逍车速并不慢。

玩了两年的越野车穿越,他对这种复杂路况的驾驶已经相当有把握。从德钦过来,完全是顺着山势走了一个长长的回转路线,先由北往南,再折返由南而北。不过,反正是独行,他随意穿乡越寨,走走停停,又能好好欣赏路上的景色,还可以沿途拍摄,每次见到道边、田间身穿不同民族服饰劳作的村民,他都会停下车,跟对方聊上几句,所以这段路他足足嘎呦了三十多个小时,才在第三天的午后赶到六库。

江对岸炊烟袅袅,少数民族的村寨和梯田错落有致,家外是田,田中有家,恬静而宁适。有一度他甚至觉得,那就该是仙人们居住的地方。

韩逍先到六库城区找了家规模大些的汽修厂,把车子做了保养,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轮胎和电路。许远的老八零已经跑了三十多万公里,这次进川入藏,着实得花不少气力,加之让他们这几位“不走寻常路”的家伙一路造弄,开起来动静已经越来越大了,后面的路还不晓得会遇上什么考验,这点慎重还是必须要有的。

收拾好车子,韩逍便在县城找了家干净能上网的宾馆住下,忙不迭拿出笔记本做起了旅行功课。要是许远或飞飞在,韩逍是不用费这个脑子的,现在看来,只有靠自己了。其实人生的每一步都是一次探险,永远不知道等在未来路上的究竟是什么。唯有与那些美丽的风景相逢,心灵的洗礼才算如期而至吧。

即将独自踏上神秘之旅的韩逍,并没把接下来的行程规划得太过详细刻板。他默默自许,索性既来之则安之吧!再次在网上看了下怒江各个景区的评论帖子,心里大概对后面几天的行程有了数,便洗澡休息了。

只是往床上一躺,好些该来不该来的心事又一股脑儿涌了上来,搅得他睡意全无。

对韩逍来说,这次自驾川藏,绝对是一次疯狂的举动。不过,这也都拜他那位玉立婷婷的女友所赐——令他夜不能寐、悬而未决的感情。

或者说,他这次冲动之下跑出来,更像是一次情场博弈战的肇事逃逸。

事实上,那件事说起来也不是什么重大变故,无关原则,是非难辨。

韩逍跟陆佳娴已经恋爱两年有余。该冷该热的过程也都经历了,只剩下共同面对未来的坎儿。这种时候彼此都到了不得不认真考虑结果的时期,即使表面上相安无事、假装美好,可内心总会暗暗掂量、坦诚对照——她(他)真的是自己认定的那个人吗?

这个问题,或许对于佳娴来说并不难。可韩逍却有些不敢直视,他很害怕透析自己内心的答案。

这份掺杂了太多复杂因素的爱情,就如抛出去再也收不回的赌注,时间越久越让他无所适从,没处躲藏。

他不喜欢陆佳娴整天像个制造精良的监督仪器一般,除了工作,每天下班去哪儿,干什么,和谁在一起,必须一一报备,不得有半点差池。

韩逍是一匹散养的烈马,永远无法忍受圈养的耻辱。有时候他真感觉已经到了忍无可忍,不能再忍的地步。可当他看到风情袅袅、笑靥可人的佳娴,便无计可施了。

其实,他倒也不是想瞒着佳娴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是很难适应这种被约束被控制的生活,所以时不常打着陪客户的名义,找那帮死党去喝酒。这些自然都瞒不过在他身边早已埋好眼线的佳娴,搞得他每次撒谎都能被戳穿,情况好了是被弄得尴尬狼狈、下不来台,情况坏了两人就为此大吵特吵,非闹翻天才算完。

这一次,就是因为前些天给许远送行,宿醉未归,把佳娴气得半死,又找他大吵一架。佳娴也是自幼被宠惯了,狂怒之下的大小姐,骄横跋扈、口不择言,那脾气耍出来只怕是绝大多数男同胞都难以抵挡、消受不起。

韩逍每次遭遇她盛气凌人、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就琢磨着如何撒腿就跑。这一次“离家出走”,他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佳娴赌气回自己家住,他实在提不起脸皮,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这种破事儿登门,在未来岳父的眼皮子底下向女王妥协。

等佳娴回来后,打韩逍手机已关机,又给许远拨通,叫韩逍接电话,韩逍还在气头上,当着许远更不想丢面,硬是没接。

许远见如此情形,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故意气人地跟电话那头说:“陆大小姐,您就高抬贵手,把相公借我们使上几天,待我们对他严加管教以后,一定全须全尾儿、一毛不少地给您送回来哈!”说完不由佳娴多嘴便挂了电话,还故意把手机拿到韩逍面前,让他眼看着关了机……

我就想自己信马由缰随心所欲地走一趟,难道也是罪过?!

只有人在旅途,才会真正理解何谓世界之大。在地球的不同角落,永远有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物与风景,也总有精彩绝伦的故事发生。假如一辈子只困守在一个地方看日出日落,又是否还有抬头眺望的勇气?比衰老更可怕的,是逐渐失去激情、熄灭热情、弄丢心情,成为人群中面目模糊的一分子吧。

罢了,罢了,何必胡思乱想自寻烦恼?从明天开始,这世界最长、最神秘、最美丽险奇、最原始古朴的怒江大峡谷就将横亘自己眼前:充满生命灵动的东方大峡谷、自然地貌博物馆、世界级生物物种基因库;“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的高黎贡山;还有,聚居万种风情的少数民族,常年与世隔绝、令人神往的独龙族村寨;三江并流、高山雪峰、峡谷险滩、林海雪原、冰蚀湖泊……

哪一处,不是销魂蚀骨?

不管了,睡觉!爱谁谁去吧!

韩逍深吸一口气,长长呼出来。闭上眼,默默叮嘱自个儿,一定要彻底放下心情,轻装上路。

Charpter 2 你出现我身边,像个奇迹发生

地球上生活着七十多亿人口,世界上共有二百二十四个国家和地区,中国一共有六百六十一个城市、两千八百多个县,而我们恰好在此时此地相遇……

“上山到云端,下山入深渊;岩羊无路走,猴子也发愁。”

从六库去往怒江大峡谷,唯有一条紧邻怒江而建的S228公路,两岸高山夹峙,峭壁千仞,危岩嶙峋。除了险崖怪石的景致,还有名不虚传的怒江之怒——借水急滩高之势,激浪滔天,声如狂啸怒吼!

凌晨六点就已动身的韩逍,此时此刻已经单车直入,完全陶醉其中。车轮下的沿江公路,不是削坡而筑,便是炸石掏岩,行驶在如此嵌进山崖的路上,好似一个穿针引线的神秘使者,欲将怒江东岸的碧罗雪山和西岸的高黎贡山,缝于壮丽、巍峨之上。

韩逍出发前特意换了一身行头:上身纯白色打底T恤,绿色JEEP军版衬衣,外搭NF防水冲锋衣;下身铁灰色的狼爪速干裤;V底的意大利CRISPI登山鞋;加上他平时就佩戴的卡西欧多功能户外防水表和雷朋偏光蛤蟆墨镜;整个人看上去英气十足。

在三百多公里的峡谷地带飞驰穿行,想要按捺住心头的激动,原来是件挺困难的事儿。行驶到异常险峻的地带,他怀疑自己都快要心律失常,甚至有间歇性心律断带的危险。

越过高度戒备的地带,他便摇下两边的车窗,任由清甜的风灌入车内,难怪庄子感慨,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时而在对岸还能遥望到绿荫半掩的寨子里冒出的缕缕炊烟,和一早就在山埂梯田里劳作的村民。一层轻纱般的薄雾笼罩于山涧,缓缓地游走、晕染,让眼前恬静安详的景象忽而朦胧,忽而清透,如若神笔而就的一幅变幻莫测的写意水墨画,美得令人不忍触碰。

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两个多小时,便赶到了福贡县城。这个小城依山而建,居民以大多都信仰基督教的傈僳族为主。过了福贡再开4小时左右,就能到达韩逍准备落脚的贡山县城——这是他前一晚做好的计划,先到贡山休整,再决定下一站是先往独龙江,还是先去丙中洛。

万万没想到,完美的行程设计刚开始了两公里,就遭遇了危机。暴雨,这个令韩逍最担心的情况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刚出福贡,韩逍便发现有一阵乌云飘过,还没来得及反应,豆大,不,疑似土豆大小的雨水便已经砸了下来。这阵雨来势很猛且急,天色骤然变暗,雨水哗哗地敲在风挡玻璃和机器盖上,急促的雨声、呼啸而过的风声,与咆哮的江水声混合在一起,恍如万马奔腾、千军阵前刀光剑影的厮杀。

韩逍只想着已经过了雨季,却不知道峡谷里的天气仍旧是瞬息万变。早上还阳光明媚、蓝天白云,不到中午居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这一刻的大峡谷,仿佛收起了娇柔明媚的笑容,突然露出狰狞的本性。

原路折返,还是一往无前?韩逍不到半秒就给出了答案。以他过去的经验,握稳方向盘小心谨慎是必需的,尤其要关注着路旁山体的动向。这种地质路况最容易在下雨时出现落石和山体滑坡,而且险情历来是防不胜防。

这种担心,果然不可避免地应验了。

刚转过一个山坳,他就发现前方有车行动迟缓。仔细一瞧,50米开外已经有几辆车堵在路中央,其中还有一辆小巴车里有个小男孩在好奇地朝窗外张望。

一定是出事了!

韩逍反应还算老道,先把车开到离山崖较远的地段紧靠岸边停下,然后才打开车门走出来,冒雨上前去查看。

果然,往前大约二百米,一辆大货车被落石砸中风挡玻璃,按时间算来也不过是两分钟之前的事儿。当时驾驶员紧急打轮,导致车子斜着侧翻在路中央,车后厢歪在泥泞中,车头有一部分都甩出了路肩,半耷拉着悬在崖边。下面就是激浪滔天的怒江水,大雨急缓不定,情况万分危急!

跟韩逍一样,后面被堵住的几辆车也有人下车凑上来。人一多,大家便开始七嘴八舌出主意,都想尽快帮忙解困,场面顿时陷入混乱。

韩逍有过不少山路驾驶经验,此时显得比其他人冷静许多。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周边的地形,道路已经被侧翻的货车堵得严严实实,而且雨还没停,这段路旁边的山体还不时有碎石滚下。显然,其他车一时半会儿也难以通过,同样有被砸到的危险。

事不宜迟,韩逍立即扯脖子高喊:“咱们不能在这块待着,大家快上车,都往后倒,得先离开落石地段!哪位师傅帮个忙,赶紧给附近的救援单位或公安局报警,让他们派车来清理好吗?最后一辆车的师傅请注意,拦住后面上来的车,不要再往前扎了!”

“大家快点找个安全的地方停车,记得都靠一侧,把救援通道留出来!”人群中传来女子急迫的声音。

“快啊!别愣着看热闹啦,赶紧倒车,要不然都很危险!!”

这短短的几句话掷地有声,一帮子人如梦初醒,纷纷回身上车撤离。韩逍随即招呼两个小伙子协力爬上翻倒的驾驶室,扒开车门,见司机痛苦地横在角落,他在翻车时压伤了右腿,正强压着呻吟声。

“师傅,别急,我们来救你!你试试还能动吗?”韩逍朝他大声地喊道。

“哎哟!腿……动不得,卡住了,你们得……拉我一下……”

“好的,你侧下身,我们慢慢往外拉你,你要痛就说话啊!”韩逍跟一个小伙子一起又往里凑了凑,开始一点一点把他往车外拽。

还好,司机伤得并不严重,韩逍等人细心地将他卡住的腿慢慢挪了出来,又用拖车绳绑在司机的腋下,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司机拽出了驾驶室。

这时,旁边早有返回来帮忙的人预备好了简易的夹板,将司机受伤的腿包扎固定好。

韩逍还没把气儿喘匀,就喊道,“快,得马上送医院!大家搭把手,把人抬到后边我的车上!”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从把伤员抬下车就有一把小花伞一直撑在自己头上。定睛一看,为他撑伞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盈盈弱弱的身材,但从目光里看得出,一点也不显得慌乱。

此刻她正在注视着他,冷不丁与韩逍目光相接,便稍有羞涩地垂下眼帘,随即又露出微笑,语调笃定而恳切:“掉头送福贡县医院!我路熟,带你们去!刚才给那里的范医生打过电话,但他们的救护车要再等会儿才能过来!”

“走,赶紧上车!哎,对了……刚才是您帮忙指挥吧,多谢,多谢哈!”韩逍忽然有种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惊喜。

就在他们冒雨把伤员往车上抬的中途,小巴车里那个张望了好久的小男孩擅自从车上跑下来,随口喊了声:“褚老师,我……憋不住了!去那……”话音未落,便跑到路边去撒尿。

褚老师就是韩逍身边打伞的女孩,她刚要叮嘱别乱跑,男孩头顶的山坡上便有山石裹挟着泥石流汹涌滚下来。褚老师刹那间大惊失色:“嘎果!快离开那儿!!快躲开!!!”

只见她扔开雨伞,拼命地往男孩的方向奔跑。可嘎果却被储老师叫得一下怔住,惶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韩逍在一边看得真切,几个箭步飞跨上去,赶在落石下坠前的一刹,顺势将她们两个向旁边用力一推——褚遥抱着孩子一并倒在路上,一块山石擦着韩逍的肩膀正砸在刚才二人人移开的位置,好险啊!

“没事吧,没事吧?孩子呢,伤到没?褚老师,您怎么样?”韩逍从湿滑的路上爬起来,赶忙追问师生两人。

“还好,刚才多亏你!”褚老师一边把小男孩抱起来,一边长舒了一口气。

小男孩这才缓过点神,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急忙半躲在老师身后,提了提裤子,神魂未定地望着救他的陌生人,随即抱住褚老师号啕大哭起来。

此时,公安巡逻车赶到,开始人员与车辆的疏导工作。韩逍扬扬手让师生两人跟上,便又和另两位抬着受伤的司机,小心地将他安置在车后座。褚老师把嘎果送回了小巴车,叮嘱几句后连忙回来坐进韩逍的车里。

于是,这辆老八零越野车随着众人赞许的目光,在一阵自发的掌声中掉了个头,急速向福贡县城驶去。

韩逍的车刚开出不多远,就看见有两辆公路局的拖吊车开了上来,他估摸着,现下的堵塞应该在天黑前就会得到解决。

后座那位受伤的司机大概是渐渐从当时的惊恐中平定下来,腿上的剧痛也已经缓和了不少,便开始对韩逍不停地道谢。

坐在副驾的褚老师虽然默默无语,但眼神中不经意地透露出对韩逍的赞许、佩服。

倒是平静下来的韩逍,开始有意无意地打量起坐在身边这位处乱不惊、遇事沉着的女孩。她身穿一件淡粉色开襟运动帽衫,米色的户外休闲裤,白色帆布鞋上沾满了泥水;尖尖的小下巴略显俏皮,双眼格外清澈,目光笃定,还有股说不出的亲和魔力;一头利落整齐的乌黑短发,被雨淋透的刘海湿嗒嗒地贴在额头,却毫无狼狈之感,反而更加楚楚动人,看上去很自然、很舒服。

这姑娘骨子里透着一种令人不敢亵渎的坚定气质,韩逍暗想。

可能是察觉到韩逍在不住地看她,褚老师索性也大大方方地扭过头,双目含笑地望着他。这下,反倒弄得韩逍慌忙失措,赶紧目视前方,遮遮掩掩地问道:“哦,对了!姑娘,怎么称呼啊?”

“我叫褚遥。”姑娘淡淡回答。

见姑娘爽快答话,未待人家再开口,韩逍就接着话音伸出握着挡把的右手:“韩逍!很高兴认识你!”

“嘻嘻,您是北方人吧?”褚遥甜甜一笑,侧身浅浅地伸出指尖,与韩逍轻轻握了下手。

仿如蜻蜓点水般的“握手”,太浅太轻,让韩逍那交友心切的手有点不知情归何处,又停在原处几秒后,尴尬地举起来捋了捋头,才又放回本该司职的挡把位置。

“好眼力啊!我是北京来的,您好像也不是本地人吧?”

“我妈妈是,我很小的时候住在这里,后来跟爸爸到成都上学,三年前回到怒江,在福贡待了将近一年吧。”

“哦……”韩逍有些好奇,“是回来寻亲么?”

褚遥好像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便以微笑代之。片刻后才又淡然地开口说:“我在这里的小学支教。”

“支教?”韩逍一听不禁由衷地钦佩:“哇,难怪一见你就觉得与众不同!志愿到边疆扶贫支教,一直是我等向往的梦想,褚老师年纪轻轻就如此有爱心,实在是伟大啊,必须得致敬一个!”

“哪有?我只是非常喜欢这里而已……”褚遥见他如此夸张,只好笑笑岔开话题,“都说你们北京人会玩,你怎么自己来怒江旅行?”

“我啊……唉,就一迷路走失了的孩子,误打误撞就走到了这儿,阴差阳错就遇上了你,这可能是上天安排褚老师这位天使来把我带出迷途的吧?原本举目无亲的人,这回总算是找到组织啦!”韩逍也不知怎么的,竟越说越没了正型,好像管不住自个的嘴巴似的,说完就有点后悔,恨不得呼自己俩耳光。

面对这种有好感的女生,韩逍的大脑CPU系统总是能在沟通破冰的瞬间,就迅速自启泡妞模式;什么天花乱坠、油腔滑调、甜言蜜语,搂都搂不住。

褚遥被韩逍这么一插诨打科,面色微微泛红,但语气依然保持淡定地回应:“你那么有经验,就别故意笑话我啦!不过,这里我还算熟,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倒是有可能帮得到你的。”

“需要,需要,太需要了!您要能在百忙当中亲自给我这迷途的羔羊指点迷津,那简直是求之不得,三生有幸啊!”贫嘴还在继续耍,韩逍心中却一阵暗喜。

“前面的大铁桥右转上去就是福贡县城,再有个五六分钟就能到县城医院,我再给范医生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快到了。”

褚遥这次没搭韩逍的腔,只是提醒他前面的路怎么走。韩逍望了一眼她认真的表情,这才收回心,想起后面还载一位急需救助的伤员。

到达县医院与范医生和交通队的民警接上头,交代妥当后两人才轻舒一口气。这时细心的褚遥才发现,韩逍的左胳膊衣袖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

“啊,你胳膊受伤啦?是不是刚才救我们的时候蹭的?”

韩逍故意轻描淡写:“没事,没事!男人么,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我车里有创可贴,一下就好,一下就好!”

“不行,我们到门诊去擦点药吧?”褚老师有些担心,想拉着韩逍往回走。

可韩逍却执意不肯,大摇大摆地直奔越野车走去。褚老师只好由他,但主动要求去他车里帮忙处理伤口。两人这才相视一笑。走出医院大门,到韩逍的车里,倒腾出飞飞留给韩逍的户外医药箱。

褚遥认真细致地帮韩逍处理完伤口,才算松了一口气。

殊不知,这过程里,韩逍不知是被外伤药给麻醉了,还是被褚遥近身吐出的芳兰迷倒,反正整个人五迷三道的,像是自己的胳膊刚刚被天使吻过,惬意得不得了。

“天马上黑了,这里赶夜路不太安全,我看你不如明早再走,你说呢?”

“我都行啊!你不是也要去贡山吗?我们可是殊途同归,悉听姑娘安排就是,嘿!”韩逍拿出一副随遇而安、潇洒放浪的派头,有点不知今夕何夕找不着北。

“好呀,明早搭你车子就方便多了!那我今儿就尽个地主之谊,好好招待您这位首都来的大英雄!”

“岂敢,岂敢!遭遇这类突发事件,谁还能袖手旁观啊?跟您这天天无私奉献相比,我等算什么英雄?所以啊,就算你请客,也是我埋单!”有这等机会,韩逍简直快得意到云霄去了。

“那怎么行?您是我们傈僳人的贵宾,这里虽说山高水远、贫穷落后,但自古以来热情好客,要那样就真是瞧不起我啦!您什么都不用管,一会儿我带您安顿好住处,然后叫上几个好朋友,一起热闹一下,让您也尝尝我们这里的同心酒、手抓饭,怎么样?”

韩逍最喜欢的就是体验少数民族风情,褚遥的建议可真是正中他下怀:“呦呵,这可是小生梦寐以求的呀!好,好,都依您就是!只是有个私人要求:千万别住旅店!我特想感受一下你们当地人的生活,能找你们傈僳族的人家住么,房租照付,可否方便?”

“不要总提花费!当然方便,要去寨子里住,还辛苦你再开一段山路了。”

“辛苦个啥?我这做梦都想贴近原生态呢,只要不给老乡们添麻烦就好!”

“我们这里的人都欢迎远方来的客人呐!您不嫌弃,那就借住在我的阿纳姆姨妈家里吧,她那儿既干净又方便。我和她家的女儿扎姆朵儿妹妹一起睡,呵呵,她们昨天刚给我送完行,走时哭得稀里哗啦的,要知道我这么快就又回来,还给她捎回个北京来的大帅哥,不美死才怪,哈哈!”褚遥这会儿也不拘束了,竟然也跟韩逍开起玩笑来。

二人上路后,褚遥给阿纳姆姨妈家打了个电话,告知了今天突发的状况,还叮嘱说等下要带人回寨子住。话音未落,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孩子兴奋得大呼小叫。

这时,韩逍才心想,这女孩子估计就是褚遥刚刚提到的扎姆朵儿吧。

美死她?美死我还差不多!

开车去往傈僳村寨的路上,韩逍不禁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坏笑。

这一瞬间,他们肌肤相亲,天地颠倒。彼此能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鼻息,听到咚咚的心跳。只这两三秒,却似经历了韶华几度。瞬息之亲,便已不负此生矣。

或许我们走那么远,不是单单为了看风景,而是为了去天地的尽头会一会自己;在遥远的地方,把喧嚣抛在身后,让心在旅途中找到谦卑,让自己不再愤世嫉俗,不再与人为敌。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的云朵,慢慢化作心际那几许绯红。

远远地,村落掩映在落日余晖中,平静而祥和。韩逍开着车,按照褚遥的指引赶往傈僳族村寨。

“怎么会来这里支教呀,你原来做什么工作?”韩逍被好奇心唆使,开门见山地发问。遗憾的是,这个话题选得老套拘谨、毫无创新。

褚遥淡淡一笑,反问道:“动机很重要?”

“不,不,不,就是特好奇而已。一直就挺佩服你们这些心中有大爱手中能实践的!就拿我来说吧,每年都给希望小学捐点钱,也嚷着公益公益身体力行,可要是动真格的,有九成九是先打退堂鼓!来这穷乡僻壤体验几天生活还勉强,像这样长年扎根教书育人,打死都没戏哦!”

“呵,瞧您说的。”褚遥轻抿了下嘴唇,随即若有所思,静默无言。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孩?韩逍想去形容她,但却找不出任何恰当的词汇。他这台超强波段接收仪居然也会陷入瘫痪,对信息无从处理。至少现在,从这个姑娘身上他还未捕捉到同一频点的信号,愈是不能交汇,愈是显得神秘好奇,耐人寻味。更要命的是,韩逍以往那些便览群芳,放浪自如、倜傥风流的伎俩手段,此时在她面前仿如被条紧箍咒套住一般,显得笨拙可憎,想使却使不出来。

“也许……有一种结局就叫命中注定吧。”韩逍还在挖空心思找突破口,褚遥却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平心静气地说出这样的开场白。

“命?命运?”

“嗯……我妈妈就生在这里,我爸爸之前是援建道路的测绘工程师。那些年这里还不曾被开发,像我爸爸这样的文化人都很受尊敬。妈妈山歌唱得好,经常跑到工地上给大家表演,后来就和爸爸恋爱结婚,回到成都有了我……

四岁那年,丙中洛通往山外的路终于要开工了,爸爸自告奋勇来到妈妈的故乡。有一天,也下了刚才那么大的雨,工地上刚浇筑好的一段路基被大雨冲塌,爸爸去抢救设备的时候,不幸被一块大石头砸中了腿……几十里的山路,工人和老乡连滚带爬走了一整夜,才把爸爸拖到了最近的县医院。可爸爸的腿伤势太重,又耽搁了时间,没能保住……

听到这个噩耗……妈妈整夜不休地照顾爸爸,没留心得了风寒,可她还是守在爸爸床榻边上,后来……诱发了急性白血病……没过多久她就走了……”说到这儿,褚遥猛地将头转向车窗外远方……

韩逍见状,不知所措。他将车子缓缓停在路边,望着强忍眼泪的褚遥,也不禁心头发紧,鼻头酸胀,眼圈竟然也有点泛红:“真不好意思,不该勾起你的伤心事……”

褚遥苦笑一下,宽慰道:“没事的,早过去了……爸爸毕生的心愿,就是让这里乡亲们都走出大山。可惜的是,我的理科成绩太不好,做不来修路搭桥的大事,所以只能回来教教书,让孩子们先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天色渐渐暗下来,车里的两人思绪回转过来。

所幸,要借宿的村子就在眼前了。悲伤的话题也就此打住。

不远处的村口,有一群人正在向他们挥着手。

村寨看上去并不大,背靠大山建在临河谷的一个凸起的台地上,三面梯田环绕,一面朝向峡谷。

来迎接韩逍和褚遥的十几个村民都没穿傈僳族服饰,唯独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除外。她几乎是全身盛装出现,傈僳族女孩特有的偏黑肤质,映衬在黑丝绒衣裙与娟秀明艳的彩色配饰之间,显得热辣、跳脱,神采奕奕。

“扎姆朵儿?”韩逍歪着头问道。

“除了她,还能有谁,呵呵!”褚遥也笑意盈盈地对着窗外挥手。

韩逍的车由远而近,扎姆朵儿一直在欢呼雀跃地高举着双臂。车还未停稳,这姑娘已经带着爽朗的笑声冲上来。“姐姐,姐姐!”迫不及待地拉开车门,连拖带抱将褚遥弄下车,拥在一起:“姐姐,感谢父神,我昨晚一夜都在祈祷不要你离开我们,哈哈,真是太神奇啦!今天你早上出门,晚上就又回来了,太好啦!太好啦!”

褚遥被扎姆抱着转了好几圈,才想起还没来得及介绍的韩逍,她扯住兴奋不已的妹妹说:“好啦好啦!还闹,羞不羞?还有客人在呢!”

扎姆朵儿这才消停下来,冲着韩逍摊了摊双手,吐了下舌头,算是打了招呼。

“阿肯大叔,这位是北京来的韩先生,今天我们去贡山的路上遇到落石,有个大车司机受了伤,多亏他及时帮忙,才把人救下来,他说想来我们寨子里看看,我就把他带来了。”褚遥转身拉过韩逍,带到来迎接的老村长面前。

阿肯村长听罢,急忙上前握住韩逍的手,操练起怒江普通话:“知道啦!哎呀,我就说嘛,褚老师是我们寨子里的金凤凰,她到哪里,哪里就有喜事!看看,连北京城的大领导都给引来啦!欢迎,欢迎啊!”

“大叔,您可别这么说,啥领导啊,就是小公司打酱油的!这不,沾褚老师的光前来讨扰,还请您多多关照啊!”韩逍被这等优待弄得有点受宠若惊语无伦次。

扎姆才不管他们这种场面话,按捺不住地凑将过来,大大方方地挽住韩逍的胳膊:“姐姐在电话里可都说了,北京来的大哥哥又勇敢又能干!要不是他现场指挥啊,别说救人了,还不定会出什么危险呐!”

“哪有那么邪乎?主要还是褚老师……”

“哎呀,她的功劳一会儿再说嘛,现在先说你的!”扎姆果然是率直大胆的性格,说话时眼睛火辣辣地望着韩逍,直看得他心旌荡漾,不敢直视,后脊涔涔冒出虚汗。

“人命关天哪能袖手旁观?搁谁都得过来啊!”

“哟,瞧您说的,想救那是人性问题,会救可是能力问题,好心帮倒忙的例子还少嘛?”

“我……”向来自诩擅长思辨的韩逍,此刻竟有点招架不住。

“哈哈哈,都好,都好,快别光站在这说话啦!赶紧进寨子吧,乡亲们已经备好了手抓饭,布汁酒,给远方来的贵客接风洗尘!为褚老师和北京来的英雄庆功啊!”老村长适时出现解围。一行人簇拥着褚遥、韩逍二人步行向寨里走去。

整个寨子最大的一块平地就在褚遥的小学校门口,算起来也不过是半个篮球场的面积。空地一角有个水池,平日村民洗菜、洗衣服都在这里,因此也就成了全村人大事小情的聚集区。

夜幕正缓缓下垂。小广场上已聚满了全村的人,空地中央早已燃起一个火塘。火塘周围摆放着琳琅满目的美食、美酒。女人们还在忙着准备餐食,三两群孩子围坐在空地外的矮墙或柴垛上,好奇又迫切地朝火塘张望。

准备陪酒的都是村里比较有地位的长者,以及与褚遥、扎姆朵儿要好的两三位年轻人。韩逍和褚遥被一堆人团团围住,又一一介绍,逐个握过手才算正式坐定。这完全不比平时,韩逍工作中也经常出席各种档次的宴请,但今晚这种原生态的少数民族晚宴确是头一遭。乡民们的淳朴真诚的盛情让他颇感钝拙,不时有些手足无措。

褚遥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小声开解道:“不用紧张啦!这里的人都实在得很,他们很少见到从北京来的人,所以才像逢年过节一样高兴。你不是要感受傈僳人的生活吗?那就好好体会吧,今晚一定能让你不虚此行!”

韩逍虽连连点头,心里却不禁暗暗打鼓。

听褚遥介绍,围绕火塘就地摆放的一圈,都是寨子里各家各户呈献来的最好食物。主位前面放了一个硕大扁平的竹笸箩,里面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式美味:茶香烤鸡,脆皮乳鸽,手撕排骨,怒江香肠,老窝火腿,肘花,咸鸭蛋,香辣猪蹄,傈僳烤鱼,香甜水果玉米,怒江苦荞饼……甭说吃,光看着就已经口舌生津,流涎三丈了。这一大笸箩的风味简直太诱人,碰上韩逍这等吃货,哪能顶得住?只需一眼,便已食指大动。

淡定!淡定!人家如此盛情款待,咱怎么能不顾礼节就顾着大快朵颐呢?韩逍脸上堆着笑,努力稳住肚里咕咕乱闯的馋虫。再三推让,还是硬被村长拉到了身边的主客位落座。褚遥坐在村长的另一侧,扎姆朵儿淘气地吵嚷着挤到了韩逍的旁边,其他陪客则按长次分列席中。

按规矩,首先要喝老村长敬上的两杯“进门酒”。那杯子是用细竹筒做的,一杯大约能装二两,盛的自然是阿纳姆姨妈自己酿制的米酒。

只见老村长端起酒杯,真诚而恭敬地捧向韩逍,语气略带紧张:“今天……那个……是寨子里喜庆的日子……我们最尊敬的褚老师,带来了首都的贵宾……北京的领导!这是我们寨子的大福事……大喜气……来!我先代表全村敬……韩领导,欢迎光临小寨……让我们蓬勃……生灰!”

老村长想学着讲几句县里领导讲话时的套词,引得在座的年轻人一阵哄笑。扎姆朵儿故意纠正道:“那叫朝气蓬勃,蓬荜生辉,阿肯老爹!”

“嗨,管它啥灰呢?总之,欢迎,高兴,就是了嘛!”

“哈哈哈哈……” 众人一听又一齐开心地大笑起来。

酒,这东西不论在哪儿都是调剂尴尬、疏通情感的灵物。让老村长这么一逗,韩逍本来紧张的神经也随即放松许多,满脸笑意地站起来跟村长连干了两杯。

傈僳族喝的酒称为“那汁”,汉语叫“杵酒”,是一种度数仅有十多度的黄酒,是自酿米酒的一种。韩逍原来大多喝“二锅头”之类的高度白酒,这种入口绵甜的米酒对他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喝过进门酒,褚遥急忙招呼韩逍吃菜,坐在身旁的扎姆朵儿也递上水盆,让韩逍洗干净手后,品尝他们傈僳族最具特色的手抓饭——这可是一道选料考究的傈僳族大餐。用当地特产的香米饭,放上切成小块的黄焖小猪肉、火烧鸡、熟火腿和油煎土豆、凉拌鱼腥草、清煮南瓜等辅料,再配一碗鲜鸡汤。

这绝对是韩逍生平吃过最极品美味的手抓饭。他学着大家以左手为碗,右手当筷,边吃手抓饭,边喝杵酒,真是痛快淋漓地满足了挑剔的味蕾,也让肚腹一解对美食的相思之苦。

在陪的主人们见客人已品过各式佳肴,便开始跃跃欲试地准备上前敬酒。

寨子里最年长的阿普老爷爷说着一口傈僳语也来敬酒,褚遥连忙上前搀扶,并在一帮翻译。她告诉韩逍,老人家今年已经九十多岁了。

阿普爷爷说,他这一辈子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年轻时跟着马帮到过腾冲,从没离开过云南,更别说北京了,所以很高兴能见到从北京来的贵客。他甚至比画着,北京城应该有腾冲三四个那么大吧?

“老人家,现在交通方便多啦,您老啥时有空儿也可以去北京转转呀?瞧您身体还这么硬实,游故宫爬长城都没问题,到时候我负责全程接待您啊!”韩逍很受不了老人对自己的这种尊敬的态度,急忙也上前搀扶阿普爷爷的胳膊,并附身恭敬地答道。

这话虽说很客套,却也是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老人听完褚遥的翻译,十分感激地看着韩逍,眼眶竟有些潮湿。

褚遥见此,便在一旁怂恿道:“既然你这么讨阿普爷爷欢喜,他要和你喝个同心酒呢!”

“没问题,那是我的荣幸啊!说吧,让我怎么喝?”此时此刻,韩逍虽不知规矩,但也懂得客随主便的道理。

“啊哈哈!啥子怎么喝哟,去搂上爷爷一起干了他那碗酒啊!这都不明白么?”一旁的扎姆朵儿沉不住气,比褚遥还积极地站起身,忙不迭想给他示范同心酒的正确喝法。

“同时?喝一碗吗?”韩逍傻呵呵地看看扎姆朵儿,又看看褚遥,不知所云。

褚遥笑着点了点头,又给他解释了一番:“同心酒可是傈僳族待客的最高礼节,晚辈和长辈共饮是要半跪三磕相敬呢!阿普爷爷要和你喝‘斯加知’(思念酒),喝酒时要两人面对面,搂着脖子,扶着背,先说‘尼迟知多’,再一口喝光;或者搂住肩,脸贴脸,嘴靠嘴,同时喝完一杯酒,一滴不洒才行呢!”

韩逍暗想,这么大一碗,俩人凑到一块喝,那酒水还不洒得满脸都是?干脆,还是自己先发制人吧!他端起自己的酒碗郑重说道:“同心酒可不敢当!这样,我先按北京的规矩敬老人家!”仰头一饮而尽。紧接着又恭敬地接过阿普爷爷的酒碗,举过头顶埋首道:“晚辈韩逍祝您健康长寿!”又干了一大碗。

四周响起欢呼声。韩逍为此竟也感到内里豪情乍起,好似那快意恩仇的飒爽,开始有些难以自持的兴奋。

“差不多就和你无法相会,

差不多就与你无法相聚,

您的到来使陋室生辉,

您的到来让情缘相聚,

请您喝了这杯接风酒,

请您饮了这杯洗尘酒!

……”

酒意正酣。扎姆朵儿和几个小姐妹、小伙子们拉着手,围着火塘跳起欢快的舞步,唱起一首热情洋溢的祝酒歌。

清朗的歌声,轻盈的舞姿,在熊熊燃烧的火塘映照下,影影绰绰,袅袅婷婷,曼妙无比……

祝酒歌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地上遍是喝空的酒坛。长辈们陆续退了席,剩下一帮年轻人继续把韩逍和褚遥两人拉着一起唱歌一起跳舞。

歌声、欢呼声回荡在山谷,所有人的快乐融在一处,旋转飞扬,直至消散在头顶那一片有微暗星光点缀,深邃静谧的夜空。

韩逍不知不觉已是面红耳赤,东倒西歪,晕晕乎乎。直到最后喝得气都倒不过来,还在被以扎姆朵儿为首的几个傈僳族女孩毫不留情地按住脖子往下灌。

就在韩逍实在难挡这轮番攻势,准备借故退场的时候,却被几个人发现,同时还揪住了也想离开的褚遥。这下大家一齐叫嚷起哄,要让褚遥和韩逍俩人喝一杯同心酒。

“褚老师,喝一个!韩领导,喝一个!”

适才跟别人喝交杯酒,韩逍都不曾有过异样的感觉,只有对民族的仪式的敬意。可不知为何,此时面对捧着酒杯来到近前的褚遥,看她双眸娇嗔、面如桃花,目光流盼、娇嫩欲滴地望着自己,大脑突然变成一片空白,只听到胸口暗鼓乱敲、蠢鹿乱撞。

他傻愣愣地举杯站在那儿,活像被神仙弹指定住似的……

众目睽睽之下,褚遥见韩逍许久没行动,只好善解人意地上前两步,右手接过韩逍的酒杯,优雅地抬起左手搂住了韩逍的脖子;此时韩逍有些不知所措,动作木讷地半蹲着搂住了她的腰。就这样,两人脸贴脸,嘴挨嘴,把一杯沁人心脾的“醉情琼浆”同时倾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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