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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个孩子个子不高,但很瘦,反而看起来很瘦,他坐在我对面背光,肩膀上有尖角。(莎士比亚)。

“姓名。”

“李燃。”

“怎么写?”

“木子李,燃烧的燃。”

“年龄。”

“上个月满的十八。”

“民族。”

沉默。

“民族?”我又问了一遍。

“我会死吧?”他忽然说,“我已经满十八岁了。”

“我不知道,但如果人真的是你杀的,很可能。”我说。

“果然……会死吧……”他声音越来越小。

2

六月二十六号,周五,高考成绩可以查询了,几个同事的孩子都考得很好,局里气氛难得的和乐融融。我知道这样有点煞风景,但我忍不住想,如果当年我的孩子顺利出生,今年应该也是十八岁。

过去这许多年,我已经很平静,但平静并不意味着放下。

妻子经历的煎熬比我多得多,她自己就是医生,流产后,得知自己无法再生育,自然更明白其中意味。我们用了很久,才重新提起继续生活的勇气。

至少,我们还有彼此。

“今天我请大家喝酒!”队长喊。

办公室里一阵欢呼。

值班室就是在这个时候打进电话来的。

“有个男孩要自首。”值班的小姑娘声音有点颤抖,“他说他杀了他奶奶。”

3

李燃家很普通,我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样乏善可陈的凶案现场。

死者已年逾七十,死因是窒息,脖子上那条拧成一股绳的红色围巾,就是致她死亡的凶器。那是条很长的围巾,颜色喜庆,样式年轻,质量上乘,极有韧性。若不是作为凶器,却是件不错的礼物。

但现在看来,红色反倒显得血腥、邪恶。

“没有挣扎,死亡过程很快,三分钟左右的样子。”搭档说。

现场没有太多值得再仔细调查的东西,而且李燃是自首,重点在审讯上面。

我在老太太房间里转了一圈,看到一本皮革面的笔记本,看起来很贵,扉页上写着“奶奶生日要快乐,以后也都要快乐”。

干干净净,一页都没有用过,却在扉页之后缺了一页,不是那种会留下锯齿的乱撕,而是用直尺比着装订线,小心地撕下来,挨着装订线留下了一条窄窄的纸。

有人珍惜地撕掉了这一页。

4

“那条围巾是我上个月给她买的生日礼物,奶奶跟我是同一天生日,我们俩每年给对方准备一件礼物。”他说。

“那她送你礼物了吗?”我问,“我是说今年。”

“没有。”他低着头。

“你为什么要杀她?”我问。

“我高考考得不好,想出去闯荡,怕她不让我去,回到家她又说我没用,我本就心情不好,一时气急就……”李燃语气里有种刻意为之的平静。

“就这样?”我问他。

“嗯,就这样。”他微微点头。

做警察这些年来,多么荒谬的杀人理由我都见过,所以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你永远都不可能把世间的每一种恶都弄明白。

但真的就只是这样而已吗?

李燃的爸爸早年去世,妈妈第二年就远嫁他乡,从此再没有回来过。

十几年的人生,只有他和奶奶一起生活,说是相依为命也是不过分的,他们两个便是彼此在这世上仅剩的唯一的羁绊。让我相信因为这种理由,他就会起杀意,实在勉强。

工作这些年,我见识过许多杀人犯,看起来多种多样,但其实只有两种:一种是完全冷漠,不把生命当做一回事,对他们来说,杀一个人和杀一只鸡的意义是一样的;

另一种是冲动杀人,这种人从被逮捕到整个审讯过程,都是慌张的,那种全身心的颤抖,会一直持续到他们的审判结果出来。那种慌张,有点类似于你发现自己丢钱包的那一瞬间,头脑发热、后背发麻的感觉,只是强度要更大。

但李燃并不是这两种,在他努力维持的平静之下,眼神却是清澈温暖的。他身上有一种年纪很大的人都不一定会有的坦然,可这坦然又不是对作恶的理直气壮。

我觉得人不是他杀的。

但办案不能靠直觉说事。

他已经自首,凶器是他买的,作案细节也都对,不超过一星期,这个案子就会结,然后把他送去接受审判。至于动机,理论上讲,当然重要。可在真正的办案过程中,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在乎,尤其在这种凶手已经自首的情况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知道你奶奶从来不用你送她的笔记本吗?”我问。

“知道,她总说太难看,懒得用。”李燃依旧平静。

“那你知道上面第一页被整齐地撕掉了吗?”我继续。

李燃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

5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

我打开门,却看到妻子还坐在沙发上。今天事出突然,我下午已经打过电话给她,让她先休息。

现在大环境不好,在医院的工作非常累,身心双重意义上的累。

“不是给你打过电话,让你早点睡嘛,以后不要再等我了。”我坐到她身边,拥她入怀。

她是真的累了,整个人的重量都倒在我身上:“你给我打电话了吗?我怎么不记得。”

6

服装店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头发茂密,总是笑呵呵的。

“小燃啊,挺好一孩子,就是命不好,每年都跑来跑去地给奶奶买生日礼物,今年那条红围巾还是我帮她挑的呢。”老板收拾着自己店里的衣服。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奶奶是什么时候?”我问。

服装店离李燃家很近。

老板没有犹豫:“就是昨天上午,她拿着一封信去邮局,我看她走路费劲,想今天邮差路过我门口的时候,帮她直接给邮差就好,她却立刻拒绝。

其实就算她亲自去到邮局,寄信的话,也只能放在邮局门前那个全镇唯一的邮筒里,反倒会浪费更多时间。我不懂她为什么非得自己去一趟。”

如今,写信寄信的人已经很少,邮局渐渐冷清。邮差从前每天开一次邮筒,现在每周只在周四开一次,取了信,周五一天就能送完。

所以如果你周三把信放进邮筒,周五就会被送走,但如果周五放,就只能等到下周五才会被送走。

“谢谢您,再想起什么的话,请一定联系我,拜托了。”我从服装店退了出来。

7

本以为邮差小哥如今的工作很清闲,却没料到他家里正在分类的信件意外的很多。他带我去打开邮筒,才过去一天而已,邮筒里居然已经有一堆信。他拿出编织袋,把信全都装进去,带回家。

“有地址吗?”他边把信分成一堆一堆,边头也不抬地问我。

我不知道李燃的奶奶是给谁寄的信,只能告诉他寄信人的地址,也就是李燃家的地址。

邮差小哥把昨天一天收来的信从编织袋里统统倒出来,堆满了一桌子。

他一封一封地查看寄信人地址:“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最近的中学生忽然流行起写信来了,一个个的就知道写些废话。不过也好,总比没有事情做,要强多了。”他抬起头,“我是说我。”

邮差小哥的家同时也是他工作的地方,邮局早已经是半瘫痪状态。

“没有你说的那个地址,昨天收来的信里,没有一封的寄信人地址是那家的。”他歪头耸了下肩,“不然你想自己再看一遍吗?”

被小朋友看穿了自己的不信任,我有点尴尬。

但我还是自己又重新翻了一遍,确实没有一封的寄信地址是李燃家。

老太太把信给了谁呢?

信里又写了些什么呢?

8

回局里的路上,遇到出门买菜的妻子。

她今天轮休,难得地自己出门买菜做饭,她穿一条浅色的长裙,脚上是球鞋,手中提着空空的网兜。

工作之后,我们两个都很忙,工作时间又都不太规律,她的压力更大。失去孩子后,她总像是觉得自己亏欠了我一样,把家里的一切都照顾得很好。

她本就瘦弱,现在更是瘦得不健康。

“都不用减肥,挺好的。”她总这样安慰自己。

我没办法跟她说,那不是她的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对她的爱和感激。这些年来,陪在我身边的只有她,如果说李燃和他奶奶是相依为命,其实我们两个也是差不多的。

我走上去,站到她旁边,她却像没看到我一样,直直走了过去。

我追几步,拦住她。

她才恍然大悟:“刚才没看到你。”

“今天要做什么好吃的吗?”我和她边走边说。

“什么好吃的?”她还没回过神来的样子。

“你不是出来买菜的吗?”我指着她手里的网兜。

“对哦……原来我是出来买菜的……”她声音很小。

9

“我早就料到她得有这么一天。”李燃邻居家的老刘头摸着自己乱糟糟的胡子。

“我跟她从小就认识的,她这个人啊,一辈子好高骛远,从来不知道踏实过日子。”他撇撇嘴,“要是她当年嫁给了我,怎么可能会走到这一步?”

李燃的奶奶出生在农民家庭,老刘头家当年是大户人家。他们成长的那段日子,正是中国境况最凄凉的时候,天灾人祸一个接一个,两个人就在这样的混乱里遇到了一起。

老刘头很喜欢李燃的奶奶,可奶奶却从来都看不上这个带着点旧社会纨绔子弟习气的男人。

“不是我吹,我自然是保不了她一生荣华,但吃喝不愁总还是可以的,就算是在我家被批斗了以后。反正我不会让她落到这么个晚景凄凉、惨死家中的下场。”老刘头喝了口茶。

奶奶长大得很不容易,时局终于稳定,她拼了命的想要考上大学,每天学习到深夜。

每天她准备去睡觉时,那些早起的人已经开始洗漱。她一夜学习,脚冻得冰凉,睡两个小时又该起床准备上课,被窝都还没暖热。

“我那个时候就是不懂,她一个女孩子家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一样要嫁人的。”老刘头叹了口气。

终于要高考了,文革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始了,高考取消,这世界一夜之间,就全变了。

“没人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她也是,但就算这样,她还是不肯接受我。”他低头,“宁愿嫁给那个当时被赶进牛棚的臭老九,也不嫁给我。”

奶奶就这么傲气地挺过了文革十年,终于,高考恢复了,可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

“她一辈子心高气傲,可是啊,她这辈子就没一个事儿是顺心的。男人没过几年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两个孩子比她死得还早,只留下一个小孙子,现在又……”老刘头说不下去,“唉……”

“她年纪大了以后,脾气越来越差,也是,搁谁都得觉得憋屈,她身边也没别人,就只能整天对着燃燃撒气,说他没出息,一点用都没有。可她又离不开他,她都这么大年纪了,什么时候死在家里,可能都不会有人知道,所以她不愿意让燃燃走,也是可以理解的。

有的时候,我都觉得燃燃能忍受她这么多年,是很不容易的……”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让人误会的话,“不对,不应该这么说,燃燃真的是个好孩子……”

“我没有结婚啊……我觉得就这么住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挺好的。”老刘头冲我笑了笑,眼角却有泪水。

10

一天的调查下来,似乎也没查到有用的内容,我便早早回了家。

我看着笔记本。

致奶奶死亡的红围巾是李燃上个月买来送给她的礼物,但却没见到她送给同一天生日的李燃礼物。

那本皮革面的笔记本是李燃去年送给奶奶的生日礼物,一页没用过,却在最近被撕去了一页,李燃都不知道这件事。

服装店老板在奶奶死的那天上午,也就是周五上午,看到奶奶要去邮局寄信。基本可以推测,那信封是用笔记本上那页纸写的。

可这封信却不知去向,在邮差小哥那里没有发现寄信人地址是李燃家的信件。

也就是说奶奶很有可能并没有把信放进邮筒,而是自己亲自把信送到了她想要给的人手里。考虑到她拒绝了服装店老板的帮忙,这个可能性是很大的。

老刘头的信息大概是没用的,他只能证明奶奶是个心高气傲却一生不顺的女人。尤其他还侧面说明,近些年,她脾气很差,经常对李燃发火,而且随着她年纪越来越大,就更加离不开李燃。

这其实是对李燃不利的证据,这让李燃口中的作案动机更合理了。

今天回局里报到的时候,搭档问我为什么对这个基本没有悬念的案子这么执着,我只说觉得里面有隐情。

总不能跟别人说我只是直觉认为李燃不是凶手,那太不专业了。

可事实上,调查得越多,我就对自己的直觉越怀疑。

回到家正好八点,妻子等我一起吃饭。

“今天是我们结婚二十周年的纪念日,来庆祝一下吧!”她举起手中的红酒,冲我微笑。

“咱们的结婚纪念日是十月十号,并不是今天啊。”我有点担心地看着她。

“嗯?真的么?诶,对了,我忽然想起你今天是打过电话回来,说不在家吃饭了,对吗?”妻子有些懊恼。

“并没有啊,那是前天的事了。”我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

“是……前天吗?”她的脸看起来疲倦极了,疲倦里又有着许多的困惑。

“你太累了。”我说。

11

“李燃成绩特别好,模拟考从来没有出过年级前两名的。”李燃的班主任是个个子小小的女生,看着年轻可爱,“我真的觉得,只要他想去,全中国的任何一所大学,他都是可以考得上的。”

同学们口中,李燃也一样优秀。

“李燃人很开朗的啊,篮球打得一级棒的,扣篮姿势最帅了。”

“人也豪爽,谁有事求到他,从来都是尽全力帮的。”

“学习成绩也好,人也好聪明,总觉得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难倒他的。”

整个下午,这些青春期的男生女生们,就这样围着我吵吵闹闹地说着他们心中李燃其人。怎么看,都觉得李燃是个太过优秀的男生,从性格到头脑,从人品到处事,几乎没有缺点找得出来。

那到底是什么,让他一夜之间,从一个人人喜欢的优秀男生变成一宗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

到底是什么击溃了他,让他一心求死?

如果奶奶不是他杀的,那真正的凶手,又是谁?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陷入到一个越来越大的迷局里,随着调查的深入,令人在意的东西越来越多,疑点也一个接一个地出现。

调查之初,我头脑还很清醒,现在却有些迷糊了,脑袋里的线索全都绞成一团。平日里办案,我是不着急的,因为你越着急,思路就会越混乱。可现在由不得我不急,李燃大概只会被局里被关押一个星期,然后就会被送去受审。

我总觉得这些事情背后,有一根我还没看到的细线,我伸手过去抓,只扑了空。一旦抓到那根线,就能把这一切串联起来。

不可以让他这样不明不白地去送死。

我很累,推开家门时,太阳正下山,妻子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余晖让她轮廓柔和。

“我回来了。”我有气无力。

她没有理我。

“这几天累死了,可案子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我脱掉外套。

她依然沉默。

我坐到她旁边:“怎么了?”

“我们离婚吧。”她忽然说。

12

“为什么?”蠢问题。

“我不爱你了。”她说完,递给我一份她已经签过字的离婚协议。

她起身回房间,留下我一人在客厅,仔细想着到目前为止发生过的事情。

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一定有什么是我没注意到的。

我说过,我从来不靠直觉说事。

我没有睡,而是来到她在医院的办公室。

她的同事们,我也都认得,大家今天与我打招呼都是小心翼翼的样子。一问之下,才得知她最近一直在看神经内科。负责她的医生面露难色,在我以丈夫和警察的双重身份压力之下,他才告诉我。

他拿出一本笔记本,递给我:“你自己看吧。”

我翻开来,是妻子做的生活记录。

“记忆力又变差了,今天居然忘记做饭……”

“在路上遇到他,居然没认出来,我还有身为妻子的资格吗……”

“我知道他喜欢孩子,他爱我,所以他从来不提这个。可总觉得是我让他的人生有了一个很大的缺憾,我以为我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却不知会变成现在这样……”

“确诊了,是阿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都笑了,我才刚四十岁出头而已,怎么会得这种病呢?医生告诉我,因为过度劳累和作息不规律,现在这种病的发病年龄正在逐年降低,目前已知最年轻的患者是二十七岁……”

“我忘记了回家的路,徘徊了很久,才被路过的邻居带回来。可想要说感谢的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对方的名字。我果然是已经没有身为别人妻子的资格了吧,或许身为人的资格,我也是没有了的,等我彻底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我该怎么活下去呢……”

“医生说,因为忘掉的东西越来越多,我以后越来越暴躁。对阿茨海默症患者的护理工作,一向都是一件极费耐心的工作,最后他也会对我失去耐心,讨厌我,变成仇人……”

“记得提离婚,在变成仇人之前,离开他吧,让他好好过他的生活去吧……”

“记得提离婚……”

“一定要记得提离婚……”

我哭了。

我回到家,打开卧室的门,看到她还没睡,她正坐在床边,看到我进来,表情迷惑,像是不知道她与我交谈已经进展到哪里。

“我们离婚了吗?”她问我。

我没有说话,走过去抱住她。

13

那晚我睡得很踏实,我以为我们只有彼此——我们确实只有彼此——却不知道会有让她放弃这种羁绊的事情发生。

以前年轻的时候,看到电视剧里有得了绝症的女主角离开男主角,自己默默一个人承受痛苦,总觉得匪夷所思,因为这种牺牲太过自以为是。你以为你离开他,是为了让他不带着你这个累赘上路,是为了让他拥有新的幸福生活。

却不知,离开了你,人生哪里还会有幸福可言。

我以为妻子能懂这个,却不知道她也会做这种蠢事。

想到这里,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清晨的阳光晃到了我的眼。

我知道李燃的案子里,那条看不见的线,是什么了。(原标题:杀人犯无罪事件 作者:乌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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