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军其人和《锤子镰刀都休息》

文 | 万事如意

编 | LIZ

电影青年耿军

耿军，黑龙江鹤岗人，水瓶座。1993年在鹤岗市粮食中专学习俄语，梦想凭借语言和借助语言展开的进出口贸易类工作找到俄罗斯姑娘；1995年中专毕业，对俄贸易冷淡，待业，在此期间看文学，听摇滚，留长发，写剧本；1996年去北京，在中戏曾试图找夏雨出演在黑龙江时写下的剧本，未果，后去北京电影学院旁听试听语言，学习之余，迫于生活，做过速冻饺子推销员，广告公司业务员，西郊宾馆客房男服务员。2000年，经常出没盒子咖啡馆，观摩实践社成员的成片，内心有抵触情绪。

导演耿军

2002年冬天，罹患肺结核，大口大口的狂咳鲜血，养病期间写下剧本《山楂》，后用一周时间拍成处女作，回北京在首次聚众观摩时，遭文艺朋友群毁灭性的打击，“你知道一个有理想的青年听到这种话，他是非常难过的”，经过一段时间反复乘坐北京300路公交车完成绕京环行的旅行后，终于脱离语言涡旋，又写出剧本《小城之春梦》；2003年，正式借来DV机，由于实际操作困难，剧本流产，正月初三又写剧本《散装日记》，后花费800元用时一周拍完，电影后期处理时间与非典流行时间平行，年底在首届DV影像论坛获优秀短片奖，“你知道，就是一个有点理想的人，在电影那么庞大的一个体系面前，他得了一个奖”。

2004年，在四开大的《北京晨报》里发现一小则陪聊女新闻，顺势改编成剧本《烧烤》，租石景山五里坨一个小院作摄影棚，半个月时间完成拍摄，花费成本四千多元，是《散装日记》的五倍，得以入围鹿特丹和法国南特电影节，电影首次在师大放的时候，由于胆怯导演出现了暂时性的尿频现象；2009年，《青年》入围罗马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剧本写作七个月，拍摄时间两年，剪辑一年，张献民监制，二手玫瑰梁龙配乐；2010年，纪录片《诗与病的旅程》完成；2013年，“东北兴盛的工业时代过去了”，《锤子镰刀都休息》来到，导演在金马领奖的背景音乐是取自该电影，电影中的音乐是剪辑师李博的铺设，而李博的节奏来源是莫扎特。

“这个体制是有病的”

在学校期间士，耿军读了余华、王朔、雨果、巴尔扎克，听了黑豹、唐朝，看了《红高粱》《霸王别姬》《本命年》，在去北京直到《散装日记》得奖前，他也在写剧本、学影视课。事实是一个城乡结合部的结构环境里，它在整体的颓废、破败、凋零之余，是不是幻化升腾了另一种苦涩的美？是不是在某些特定人群里，只有在这样的二元环境当中，他/她身上的自然“文青”属性才能成为一段被激发的符码？文青这两个字在导演访谈和电影创作里多次出现，不管导演对文青的态度是认同或不认同，还是在认同之中带着谨慎的揶揄，这都不妨碍他“牺牲自己”把文青当作缩小你我距离的白旗。

《烧烤》剧照

至于创作指向，他在影像世界里呈现的世界观、价值观已经表达了直接的态度：“这个体制是有病的，”我们在一个明确的字眼里得到明确的答案，也已经在漫长的时间线里发现了固定。由于资源和条件的限制，只看了《烧烤》《锤子镰刀都休息》和《诗与病的旅程》五分钟片段。《烧烤》可以明显看见导演在现实主义的创作基础上，语言文本里已经注入了黑色直白幽默，它并不单单是一部“普法电影”或女权主义电影，内容里面已经看到了属于《锤子镰刀都休息》的形式。在固定机位、长镜头的惯用搭配延伸下，《锤子镰刀都休息》在名称概念里已经放大了意指，脱离了物象，指向荒诞深处。

《锤子镰刀都休息》

当刚子用红色粉笔在墙上写下“锤子镰刀休息过年”的时候，鹤岗和鹤岗的人们节日性的安息是不是倒映了另一维度的狂欢：高悬在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依然昼夜不息的进行着胁迫性的审视---就连书写都要既定的红色仪式。如果传统节日的车轮已经被权力的惯性裹挟着一同向前，那么普通的零散时间点早就内化成了威严的一部分，勇哥、刚子、宝鹤三人在一切需要必要条件的命题概念里已经撇清了和法律的关系，他们三个人在东北城乡结合部这块奇诡的土地上，手牵着手，打家劫财，又重新回到了依靠理性法则站立为生的十八世纪---弦乐四重奏的快板频频响起。

《锤子镰刀都休息》剧照

为了与微观隐性权力进行对位，导演借助两轮荒废以来升级荒诞，使主题在随意喷出的同时获得合法的正当性。第一轮荒废是勇哥在发表完“胖瘦论”后无奈的感慨，过去的劫贫济贫如今变成了永不相交的愈富愈富和愈贫愈贫，三十多年前的许诺如今变成了虚妄的空头支票。假如宝鹤在随后的那句“你看哪个人他也不是一下子富起来的”还有自慰性质的申辩，勇哥随后那句“不说了，演电视剧了”则是彻底沉沦式的告白。他被动拒绝了在他和宝鹤之间在命运或者说在更高的存在这类问题中做出激烈的争辩，那是因为电视剧作为一个被高度娱乐化整合的媒介，在意识层面已经规训了勇哥的思维，语言的关闭使他与其说是别人口中的勇哥，不如重回刚才话语的元点，是一个真正“荒废”的人。

第二轮荒废是刚子在“三十个朋友请吃饭”中镇静的剖白，人际关系的脆弱放大了他们身上没有重量的孤独，同时这种人际关系和环境也是密切相关的，独处式的彷徨秘密的和环境结合，鹤岗小村残破的物自体和勇哥、刚子、宝鹤三人形成了荒废的命运共同体。“都荒废了”单读抽离作为单纯文本表象，它制造了城乡结合部的疏离感，然而它在影片中作为一个反复出现的语言，不断进行意义的赋予，使得反复的人物同反复的环境就如同原始意义不断被剥夺的词汇，人性和超级关怀堕入到了裂缝绽开的黑暗深渊；只剩三个失败的小人物在白雪覆盖的黑土地上荒诞不畸的活着，只是失败像节日一样总会必然来到，我们似乎不必为他们担心，因为失败也是庆祝节日的一部分。

《锤子镰刀都休息》剧照

仅仅有荒诞的内核或表皮的荒诞，在诉诸权力这一左右相背的概念议题时，尽管历史和真理是永恒的，但是荒诞本身锋利的解构性还是容易让观众产生误解。耿军导演的意图显然不是突兀的塑造一个个孤立的后工业时代奇观，我们能看到并置作为空间规划手段大量使用，它在文本范畴内消解了误解，甚至平衡了各方面对其进行阐释的可能性。就这样，刚子差的二十九个朋友和勇哥差的二十八个朋友，在勇哥反问刚子“你杂差这么多时”空虚紧接着让无可奈何填满了，28和29成了马戏团小丑----它既是杂耍家也是散场后的背影。

勇哥参差双眼里的周慧敏和口中裁缝店姑娘的内裤印所引起的双重并置（周慧敏和裁缝店姑娘、裁缝店姑娘和勇哥），用卑微的姿态抚平了红男绿女们内心的伤痛。尤其在刚子、勇哥、宝鹤雪地打劫过路妇女时，妇女抢过的锤子战胜了荒废破败的荷尔蒙，性别倒错后并列的展现，重拾了几十年前关于“女性能顶半边天”那个震耳欲聋的口号，刺破了曾经烟囱挺立、钢筋凸起的故城旧梦，一个有意思的细节是，之前刚子在第一次打劫成功，交还给了对方一支枪、两个黄橘子，从那自我阉割性的一慕直至影片结束，他在未成功打劫一次。

《锤子镰刀都休息》剧照

影片大量创作元素的并置使得黑色迷蒙靠近了休息的锤子镰刀，抽象的权力似乎瘫软成了可被量化统计的数据，分门别类的延伸开A、B、C等众多的可能性：父一代（工厂）的凋零、权力网络的复杂---基于工业荒废后的再植生、后现代农村小镇青年肉体的异化、无秩序的流民在体制内的反秩序、甚至是加强法制阐述和法律制定对国家机器健康建设的重要意义，庞大的能指库里会有导演想进行的表达，并且在一开始，借助“距离”，这个表达就是固定的。

影片开始，勇哥拖着一条不停划着“历史周期律”的“圆”跟在小二的后面，摄影机架在远处，勇哥和小二的距离，人物和拍摄点的距离，观众和人物的距离，多维的长度在语言未起之时，就完成了宽度和厚度的诉诸，这一长镜头恰恰是严肃的起点。也自从这个镜头起，室外不管是单一拍物的空镜头还是A目送B的固定镜头，摄影机总是保持克制的距离，它在反击室内荒诞的亲昵，努力寻回未名的标签。就连电线杆也是作为画面的分割中线，切划出勇哥和小二、刚子和勇哥各自的位置，它像一台暴力的机器撕毁了荒诞的随意伸缩、玩笑的本末倒置，他们有如装置设计被填进了当代艺术空白的单元格里，孤独就是孤独，荒废就是荒废，它还有其它答案吗？没有。

《锤子镰刀都休息》剧照

影片快结束的时候，勇哥、宝鹤、刚子抢劫妇女失败，三人躺在洁白的地上，摄影机从他们的脚下升起，直至摇到天际，白雪、胖子、瘸腿、废人，宿命的可见性战胜了荒诞的不可知论，权力作为生活用语在侧面得到了表述。那两段神来之笔的纪录穿插，一个讲歌中南方美梦的虚假，一个讲超地域的乌托邦幻灭，它借助纪录片中真实纪录的理念和电影本体结合制造出间离效应。电影本体和真实纪录，在极小的距离内产生了微妙的化合反应，它刺激了荒诞，以反荒诞的形式迫使影像提供出口，祭出答案。

《锤子镰刀都休息》以荒废为绳，串联了权力和荒诞，并打上了距离和并置的结扣，并置解决 “合法性”，距离审视“合法性”。这样一种封闭的环形结构体，是看不到间隔的，它的底色是困顿迷茫。能动性在电影里没有根基，就像我们不能去期望鹤岗衰颓的工业像以往一样矗立。当符号化的锤子镰刀无孔不入的时候，人在潜意识里已经被反复编码、反复操练成了流水线上的机器，宝鹤就连要饭，也要深情款款的唱“红星照我去战斗”。对勇哥、宝鹤、刚子，我们无法希冀，只有同情，因为十八世纪的弦乐四重奏终究是对他们一切行动的挽歌---他们能随时忘记法律，撇弃刑罚，可权力却时刻环绕，这一被荒诞包裹了的流体似乎是告诉了我们他们的命运：“人将被抹去，就像大海边沙地上的一张脸”；这也是对我们的预言。

《锤子镰刀都休息》剧照

最后，我想说导演将一切的未知都遥寄在了小二那颗硕大的黄色门牙上。影片结尾对小二在雪地的仰拍呼应了开头同样是记录小二的那帧窄角画幅，小二作为影片中唯一的梦想家，他虽然存在一部分的生理功能缺陷，但也正是这些打上了缺陷的清晰烙印，使他被遗弃在权力未经分解的原始地带得以过渡到教会，接受洗礼。在小二、刚子、勇哥三人吃饭的时候，纯白的背景光映衬着小二，《圣经》颂歌的和谐音调响起使黑土地上原始信仰的旗帜发生了位移。借助小二，我们能看到，导演用无序荒废的景观去揭示了一个有序的新世界，那是基于彼岸的辛酸想像。《圣经》、颂歌、教会、休息的镰刀锤子，在一套杂耍性质的荒诞剧过后，导演跌跌撞撞、小心翼翼、屏息静气的复刻了历史幽深处的圣.索菲亚教堂，交给小二安置妥当。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