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禾】农村题材系列小说（一）：爸爸说

361

【一禾】小说：爸爸说

爸爸说：婉儿是最乖的孩子。说完这句话，我再也没见过爸爸。

我哭着要爸爸，妈妈踢了我一脚，把我从门口跌倒在台阶下，牙齿磕破了嘴唇。其实妈妈踢得一点儿也不疼，我真想让她每天都踢我一脚。可是爷爷说妈妈要跟另外一个叔叔结婚，再也不回来了。

爷爷最疼我了。他每天骑自行车接送我去村子北边很远的学校上学。我虽然羡慕那些坐校车的小朋友，但他们不能把手伸进爷爷的棉袄里，爷爷的棉袄里可暖和了。哼，还有呢，我可是在城里上的幼儿园。上幼儿园的时候，爸爸每天开着白色的越野车接送我，放学了我们一家三口去吃牛排、火锅。我最爱吃肯德基的老北京鸡肉卷，还有蛋挞。我们城里的房子可大了，妈妈打扫卫生都得用整整一个上午呢。我有自己的房间，贴着蓝天白云的壁纸，一套橡木家具，床头柜上放着小白兔台灯，小白兔的眼睛还会动呢！我的玩具可多了。我最喜欢芭比娃娃，我的芭比娃娃有十几套衣服呢。每到下雨天，我都会给芭比娃娃换衣服穿，把她金黄的头发梳成各种头型……

我好想芭比娃娃啊，农村真没有什么好玩的。爸爸，奶奶说你一定会给我打电话的。每天放学我都守着电话，好久好久都没有响铃。爸爸，我记着你的电话呢，我偷偷打过好多次，电话里的阿姨每次都说：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有一次电话半夜响铃了，我赶紧爬起来去接。

“爸爸！”

“谁是你爸爸？叫林跃良接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凶极了，我吓得不敢说话。

爷爷披着衣服把电话夺过去说：“林跃良不在家！”

那人说：“老东西，你把儿子藏哪儿了？啥时候还钱？”

爷爷说：“要钱你找林跃良去！”说完挂了电话，拔掉了插线。

奶奶把我搂在被窝里，眼里溢出泪水，冰凉地跌落在我的额头上，我吓得睁大眼睛不敢大口出气。过了好久好久，奶奶以为我睡着了，就对爷爷说：“这些恶鬼债主不会打婉儿主意吧？”

爷爷低声说：“敢！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把娃管好。”

奶奶说：“良良在外头欠的账咱不管，村里人三万五万摞到一起也几十万哩，咋还啊？”

爷爷说：“慢慢还。唉！我干了一辈子信贷都稳稳当当的，良良非要高息吸储高利放贷，弄了才几天，全烂包了。”

奶奶说：“也不知道良良在外面过的啥日子，能不能吃上饱饭。”

爷爷说：“狗东西，不听我说，款越放越大。你图多哩，人图莫哩。放贷看着利息大，有的人借了钱就没想还啊！”

奶奶说：“唉，把人能熬煎死。不说了，睡吧。”

爷爷说：“你睡。”

奶奶说：“你也睡。”

爷爷说：“睡你的！”

那天放学，奶奶把我接到了姑姑家。我问奶奶怎么不回咱家呢。奶奶说姑姑想我了。可是姑姑一吃完饭就出去了。奶奶坐在院子的小凳子上，一会儿到门外看一下，一会儿到门外看一下，姑父和姑姑一夜都没回家。

第二天上学。咱村黑皮对我说：“你家昨天来了一群黑社会，把东西砸完了，说再不还钱就要绑架你呢，你爷气得昏倒了。多亏队长领着咱村人赶走了那伙人，把你爷送到医院去了。”

爸爸，黑皮还说了，你欠他爸五万块钱。他把我文具盒里的五毛钱拿走了，说以后我拿的钱都要交给他，他替他爸收利息。我哭了，老师把黑皮训了一顿，让他把钱还给我。刚一下课，他和几个男生把我堵在教室后面又要钱，别的男生说还不了钱就让我给黑皮当媳妇。后来又让黑皮亲我，说亲一下算五毛钱，黑皮的鼻涕都抹到我脸上了。他们还说不准告诉老师，要不然就让黑社会把你埋到河滩里。我没敢对老师说，我怕黑社会。

我和奶奶住在姑姑家不敢回家，姑姑和姑父要轮流到医院照顾爷爷。我偷偷给妈妈打电话，妈妈一个劲哭，说她周六就来姑姑家看我，我盼着赶紧到周六呢。

妈妈终于来了，给我买了粉红色的羽绒服，还带了我最爱吃的肯德基。奶奶说：“婧儿，你好好过你的日子，不要再闪面了，那些人找不到良良，到处打听你呢！”

妈妈哭着说：“车子房子全还账了，我让她们看离婚证，能咋？他们非说我是假离婚，三天两头骚扰，闹得我也过不安宁。”

奶奶说：“婧儿，我们林家欠你的，良良今辈子都还不清。你不要再来看婉儿了，省得那些人又找你。”

我拉着妈妈的腿，小声说：“妈妈不要走。”

妈妈背过身用袖子抹眼泪，对我说：“婉儿听话，妈妈去医院看爷爷。”

我只好撒开手说：“妈妈，我想我的芭比娃娃。妈妈，你下次再来看婉儿记着带上芭比娃娃——”

爸爸啊，村里人都说你欠外面的钱长腿着呢，这辈子都还不完了，还说你不会回来了。你到底欠了多少钱啊，婉儿长大了替你还，你快回来吧。爷爷快不行了，医院已经让姑姑把爷爷拉回来了。

村长派人把我和奶奶接回家了，姑姑害怕黑社会再来闹事，村长说：“屋里老人挺命哩，他们来捅烂子呀？放心，不会来的，来了也不怕！”

姑姑说：“叔，良良也欠你不少钱呢，你还这样帮我家？”

村长说：“一码归一码，只要是咱村里的事，我都要管哩！”

爸爸啊，爷爷一回家躺在炕上一动不动，每天只能喝一点点稀饭。家里出出进进的人可多了，都来看爷爷，有的人还拿着你打的欠条。村长说：“把条子都收了！啥事等良良回来了再说。”

他临走时趴在爷爷耳朵边说：“叫良良回来吧，老哥你肯定能联系上娃，你眼看着快咽气了，总得叫娃回来送终嘛。欠村里人的钱不还利息了，娃回来挣钱慢慢还本金，这话我给村里人说。”

爷爷闭着眼睛不说话。村长“唉”了一声走了。

奶奶悄悄对爷爷说：“叫良良回来吧。”

爷爷慢慢睁开眼睛，吃力地说：“欠外头的……多着哩……咋能回来……”

黑皮他爸把黑皮揍了一顿，让他不准欺负我，说大人的事情跟小娃没关系。黑皮那天给我了一根棒棒糖，然后说：“你爸快回来了。”

我问他怎么知道。他说：“你爷死了，你爸得回来顶盆盆。”

听到爷爷要死了，我哭得上不成课。老师又把黑皮叫出去收拾。黑皮委屈地说：“我没欺负林婉儿，我还给她棒棒糖吃呢！”我觉得黑皮挺好的，他受了老师批评也没埋怨我，还说以后长大了要帮咱们家呢。

爸爸，我真希望你快点回来，但又不想让爷爷死。我难过极了，像是有几万个小刀在心里戳。

爷爷真的死了，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我看见爷爷挣扎着想起身，伸开干瘦得像老树一样的胳膊，用手抓着姑姑的手臂，硬是咽不了最后一口气，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音，最后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还……账……”

村长用手从他额头上往下边抹边说：“老哥你安心走吧，老嫂子和娃娃们有人照看哩。”他的眼睛才闭合了。

村长对村里人说：“老林干了一辈子信贷员，扶持咱村几十年，丧事一定要过得体体面面。过事这几天谁都不准提欠账的事，不然老子给你下黑霜！”

奶奶拖着瘦弱的身子给我和姑姑都穿上白衣服，又给我们头上戴上白纱，让我跪在爷爷灵堂前。架在房顶的大喇叭开始放秦腔戏，姑姑请的吹鼓手呜呜哒哒地吹打着，家里来来回回都是人。晚上，吹鼓手和帮忙的人都走了，队长和几个人围着火炉打麻雀牌，说是给爷爷看灵。我朝门外瞅啊瞅，一直不见你的影子，眼睛又干又涩，眼皮越来越重。

“爸爸！爸爸！”我看见你急匆匆从白色越野车上下来了，你跪在爷爷照片前哭，却使劲闭着嘴憋着不发出一点声音。爸爸，你怎么不理我呢？

有人把我搂在怀里轻轻拍，轻轻拍，边拍边说：“婉儿不哭，婉儿睡，爸爸明天就回来了。”

这声音好熟悉啊！我睁开眼睛，是妈妈，真的是妈妈。妈妈头上顶着白纱，穿着白衣服。我真高兴妈妈能回来啊！妈妈的怀里好暖和啊！

“妈妈，芭比娃娃呢？”我问她。

妈妈擦了擦眼泪说：“在呢，在呢，妈给你带来了。”说完从旁边兜里拿出了穿着白裙子的芭比娃娃。我赶紧把娃娃抢在怀里，搂着她，亲她。可是芭比娃娃好像不开心，眼神呆呆的，身上冰凉冰凉。我知道了，爷爷死了，她肯定也很难过，我把一绺白纱戴在她头上。

灵桌上两根蜡烛快烧完了，白色的蜡泪流了很长很长，烛火被屋外钻进来的风吹得东倒西歪。我从窗子望出去，天空黑黑的，蓝蓝的，圆圆的月亮从云朵中钻了出来。

爸爸，明天你一定会回来，对吗？

2017年5月10日

作者简介

一禾，渭北人，中学语文教师。曾用笔名：黑娃，渭河。

征稿启事↘

【蝶语兰心】第一届全国“乐天杯”诗歌赛

主编：刘莉萍

副主编：陈剑波

投稿邮箱 ：499918885@qq.com

投稿微信 ：499918885

图片来源 ：网络搜索

欢迎投稿 欢迎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