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上的土匪 汾阳路20号里的秘密花园

梦的边界

我有个同学，曾提出过一个非常苛刻的择偶标准：他要找“那个方块”里的姑娘。这个“方块”东至成都路，西到定西路中山公园，南到肇嘉浜路，北不能过北京路——这是他自己画的上海地图。他自己住在哪里呢，高安路衡山路口 。

我最早认识他的时候，还是1980年代。我在音乐学院附小上学，衡山路就是一条梧桐接着梧桐的林荫道，淮海路走到高安路一带，已经有点寂寂的样子，国际礼拜堂在浓荫后面，黑色的铁栅栏门常把阳光隔得一块一块。

我的小学在汾阳路20号，进了门要往里走，往里走，一直要走到很深处，穿过一片草地，穿过一个曲折的通道，穿过一条两边尽放着繁花的小路，一直还要往深处，深得好像到了一个梦的边界。

然后就糊里糊涂地走到了那幢楼边上。这是一幢略微坐东南朝西北的文艺复兴样式小楼。高低参差的屋顶、精致的细部线条，宽大蜿蜒的木头扶梯，隐蔽的地下室，还有充满了浪漫气息的向外突出的角楼。一个弹竖琴的女同学常常踮着脚从那个角楼的窗户朝外张望，构成了我脑海中一幅美丽的图画。

小楼的地下室被分割成好多间琴房，一楼一边是老师的办公室，另一边是一间大大的合唱教室，每个孩子一进校，都要学唱贺绿汀先生的作品《清流》：“门前一道清流，夹岸两行垂柳，风景年年依旧，只有那流水，总是一去不回头，流水啊，请你莫把光阴带走。”

二楼是外地同学的集体宿舍，三楼是教室和少量的琴房。地板全是窄条木头的，暗红里泛着一些咖黑色，从1920年代建造以来都没有换过。大合唱的教室里，还有一个可以生火的壁炉。

冬天的时候，我们穿着吴校长为我们专门制作的白色长裙，唱“平安夜，神圣夜”。站在后排的同学手持蜡烛，老把融化的油滴在我肩膀上，微微一痛，一会儿就凝固成了一小块泪滴形的蜡烛。排练的间隙，美丽的钢伴老师站起来转个圈，裙裾漩出一个大波浪，就像她的头发那样柔软和浪漫，让人看得出神。

老楼的被炸

离这幢主楼大约100米左右以外，还有一些小屋子，边上有草坪。老早大户人家的私人园子，却足够成为年幼时我们的乐园。再往汾阳路的马路边上，有一个秘密小树林，中间藏着一座假山，登到顶上，大约也有三四层楼那么高。

如今回忆起来，这幢已经不存在的楼和现今的地理空间之间，似乎存在着巨大鸿沟，就好像梦里和醒时那么远。

一直到我们毕业几年后，才知道老楼快没了，要造新楼了。再回汾阳路20号，才第一次搞清楚，以前的这幢小楼，也是这茫茫尘世中的一个具体所在，和别处没什么两样。记忆，在推土机的隆隆作响声中，变得那么乏力和平庸。

然后老楼就这样没了。无声无息。只是临末了听说是被炸掉的，这个“炸”字，很惊悚，好像突然的粉身碎骨，戛然而止，竟也有点切肤的痛。就像它的存在，只是藏在我们心里的梦境，一戳就破了，又好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金融大佬的传奇

这件事情过去了大约有20年之久。在这20年里，地下铁掏空了这座城市的地底，一个个古老地标的前世今生以文化的名义被消费着。对我来说，一直介乎“存在”或“不存在”之间的那幢老楼，在史料中，被称为“席家住宅”。

这个“席”，指的就是当年上海滩金融业大亨席正甫。席正甫幼年出生贫苦，青年时期到上海滩讨生活。在钱庄做了几年，积累了不少钞票，后来机缘巧合由一个掮客介绍去汇丰银行。据说席正甫初到洋行时规矩不懂，连英语也只会讲yes or no，one、 two、 three、four。只是他有钱，投资30 万英镑，遂成了汇丰的买办，当年叫Comprador（葡萄牙语），也即上海人说的“康白度”。好玩的是，英国老板也不懂金融，更不晓得中国国情。所以，大小事几乎全由这位买办拍板。

从席正甫开始，他的儿子以及席家的男人们几乎都进入了金融界，由此掌控上海滩金融业的半壁江山。

令人唏嘘的是，一代金融大佬的谢幕，竟如同其发迹一般猝不及防，富有戏剧性。据他儿子回忆：“父亲当时经常去一品香买牛肉，是给他的两只警犬吃的。他每天从银行过来，经过一品香，顺路买点牛肉回去。有一天，他坐在汽车里面，他的保镖进去拿牛肉，有6个匪徒，围着他的车子，要绑架他。叫他出来，他出来了。这时候他的帽子落在地上，他去捡。于是，匪徒们向他开枪，开了三枪。金融老大就这样去世了。”

虽然席家在上海滩金融界的影响力就此旁落，但一直还有后人留在上海，后来知名的“席家花园”就是在席家嬢嬢的老宅里开业的，地址就在离汾阳路不远的岳阳路、东平路口。饭店开业以后，当时还留在上海的席家两位年长的后代经常去吃饭。饭店老板知道她们的身份，打了8折。

老楼消失后，10年间，我仍然经常路过那里，眼看着学校的新大门修得越来越精美，以至于几乎都忘掉了那幢小楼。直到有一天，当我再次踏进汾阳路20号，简直产生了幻觉，好像会有一个秘密的通道，我们只要走进去，就会到达那个地方——这个神秘的通道其实一直都在，只不过当我们到达的时候，老楼没有了，只有一堆和时光一同粉碎殆尽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