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洁 人性恶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三体》的隐喻

贯穿小说亮线的《三体》第一部，是人类主流社会通过地球的三体组织解决地球背叛的罪行，逐渐向世界呈现三体危机。造成三体危机的直接原因是叶借助太阳向泰空发送信息，而她亲身经历的丑陋使她对人类文明彻底绝望，这构成了小说的另一条重要线索。所以三体危机是文革对人类的惩罚。当时的人类，包括叶，还远远没有意识到黑暗森林的状态，他们都是按照自己对生存的理解去思考生死善恶。这一部分的本质是如何面对人性的普遍恶。

▍·叶·文杰的理论与内部矛盾

叶和她的理论有着深刻的内在矛盾，这不仅体现在这片黑暗森林的死胡同里。她自己的人生也陷入了死胡同。以革命的名义背叛亲人，一开始让她感受到了人类的邪恶，但在投入新的理想之后，她也无情地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她对杨卫宁的无情，类似于邵琳对叶哲泰的无情。唯一不同的是，是为了个人利益而叶是为了新的理想。她对新理想的热情，甚至她的天真幻想，都和她姐姐叶一模一样。更别说这场运动给她带来了多少人间的罪恶！

这场运动带来的最大牺牲，恐怕就是叶的女儿杨东之死了。叶不应该主动把她的发现告诉杨冬，也没有把她吸收进地球的三体组织。但她对世界的认识，对人性的观察，都很难阻止杨冬去了解，于是她说:“我不知道冬与冬教育的深度，所以她太早接触太抽象太终极的东西。”(ⅰ. 52)但她还是很注意把女儿拉回来，警告她不要轻易进入这个世界。但是杨东的世界里还是充斥着空精神的各种学说。“当那些东西崩溃时，没有什么能支撑她活下去(ⅰ. 53)。叶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杨东偷看了她的资料，但她应该知道，杨东之死和她自己有很大的关系。除了自身教育对杨东性格的影响外，“扰乱研究者思想”的计划(ⅰ。206)被地球三体组织认为是很多科学家自杀的直接原因，包括杨冬——不管杨冬是有意还是无意受伤，这个事实都是可怕的。无论如何，杨冬是继杨卫宁之后叶文杰理想主义的又一牺牲品。如果杨卫宁的死仍然是偶然的，叶文杰应该为杨东之死负责。

当叶知道自己的理想主义已经彻底破灭的时候，她应该马上想到杨卫宁和杨冬的死，这不再是一个伟大事业的牺牲，而是一个荒诞理想的巨大代价，这让叶和她所憎恨的那些恶人没有什么两样。

叶文杰用尽最后的生命去爬红岸，心情应该是很复杂的。现在，红岸基地的选址不再是一项伟大事业的开始，而是她为之奋斗了大半个人生的荒谬理想的开始。这里有杨卫宁和雷志成的墓地，记录着她自己的罪行。登上红岸的行为，可能是人类少有的“道德自觉”和“忏悔”。时隔这么多年，走了这一步比她所轻视的人还要多。然而，却不能为自己对人类犯下的滔天罪行忏悔，因为她给全人类带来了最后的夕阳。

直到小说的第二部分，我们才知道叶对的忏悔不止于此。在“去她最后的派对”之前(ⅱ。6)、叶文杰在杨栋墓前向罗辑讲述了黑暗森林理论最关键的部分，从而为人类最终战胜三体入侵奠定了非常宝贵的理论基础。这个重要的细节提醒我们，叶虽然在最后向自己承认了自己理想的内在问题，像许多口头上拒绝承认错误的人一样，但内心早已充满了深深的不安。

但就像三体人一样，叶应该知道，通过掌握黑暗森林的基本原理，人类可以夺取三体人的生命之门。因此，原本旨在消除人类暴政的叶，在这一刻面对自己死去的女儿，不仅对党的结局不确定，而且对地球三体运动的使命也有所怀疑，虽然可能只是无意识的。

▍无望的救赎之路

当叶遥望人类的夕阳时，她也看着齐家屯，一个曾经让她有宾至如归之感的东北小村庄。她没能在三体文明中找到战胜人性恶的道德。唯一能暂时化解人性恶的是这个小村子，但是当她报复全人类的时候，她已经报复了这个村子的所有人。叶文杰超越黑暗森林的努力不可避免地失败了。她把三体危机带到了地球，把地球带入了一片更加无边无际的黑暗森林。但正是叶留下了战胜这场危机的线索。她固执地认为有什么东西可以克服人性的邪恶，黑暗森林应该有一个边界，尽管她不知道这个边界在哪里。

这与埃文斯的计划大相径庭。埃文斯对世界的审判是彻底的。他对待人性的恶是完全否定的。三体文明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他不在乎三体世界和人类有什么不同。他只想毁灭人类，美好的天堂只存在于他的心里，或者只存在于人类世界的毁灭之中——人类的恶其实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不是任何人或行为的恶，他也不想拯救任何特定的生命，只想毁灭充满恶的生命。这种态度看似偏激，但却是更简单易懂的解决方案。在无处可逃的黑暗森林里，除了彻底否定，还能做什么？和叶一样，希望在现实生活中找到拯救的方法最终不仅是不可能的，甚至还会使自己不可避免地感染上这种充斥天地的邪恶。

黑暗森林中的生命是无底的。如果有更多的维度，似乎只有更复杂的恶，更多的恶的可能性。叶小心地潜入了人性的深处。虽然伸手可及，无处不在，但是黑暗的森林里有一种淡淡的光，那就是齐家屯的小灯。既然有这样的村庄，既然有这样的温暖，怎么能说黑暗的森林都是黑暗的呢？这应该是叶拒绝同意埃文斯的根本原因。虽然戚家屯的微弱光芒不足以战胜各处的黑暗，但它决定了叶文杰不会采取彻底毁灭的态度来对待人类文明。为什么生活中不再有光明？杨卫宁的爱，与杨冬的情分，同学们的感激，孩子的纯真，都是黑暗森林中不时亮起的一些灯光，叶文杰随时都能感受到。但是这些光，就像隐藏在黑色木炭下的火星，几乎无处不在，却很难形成燎原之火。叶文杰只是抓到了一点火星，瞬间就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这让她很无奈。这时她得到了三体人的回复，于是她幻想着三体人能帮她带来熊熊烈火，照亮黑暗世界，却没想到，三体人带着更无边的黑暗来了。

▍生命的尝试，生命的尊严

在三体危机引发的恐慌中，只有一个人真正表现出了生命的尊严和对生命本身的尊重，那就是史强。在第一、第二部小说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史强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形象。他在小说开头的形象是:“五大三粗，一张白皙的脸，穿着肮脏的皮夹克，闻着烟味，大声说话。”(Ⅰ.1)

但是这个一开始就讨厌王淼的警察，很快就表现出了他的优越感:“这个粗俗的家伙有一双和刀子一样的眼睛。”(ⅰ.6)史强在对抗地球三体组织的斗争中是一个决定性的人物，虽然他的军衔并不高:他在地球三体组织的聚会上成功地抓住了对方，他还想出了一个有效的策略，杀死了伊文斯，截获了关于法官的三体信息。这两个动作让地球三体组织遭受重创。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相反，当高级知识分子被突如其来的危机吓傻时，只有史强保持着生活常识。他根本不仰望星空空，根本不考虑所谓的终极哲学问题。他关心买房，关心孩子上学，关心一个又一个案子。他真正的看家本领是:“把很多看似无关的东西串联起来，串对了，真相就出来了。”(ⅰ. 97)除了天才的想象力，更重要的是有生活常识感，也就是常伟思看重的“体验”。正是基于这种常识，对事物的判断不仅远远超过了和丁一，而且成为叶和伊文斯的真正克星。

这正是叶和伊文斯最缺的。他们关注的是抽象的生活，形而上的善恶。作为集体名词中的人类，他们几乎没有真正的日常生活，甚至以刻意远离日常生活为荣。无论是红岸基地，还是“法官”，还是充满终极问题的哲学著作，都离生活很远。拥有日常生活的王淼在倒计时前完全迷失了。虽然叶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但她并不愿意沉溺于日常生活。她在杨冬的教育最大的失败在于没有教会她日常生活。之所以觉得戚家屯的日子最温暖，是因为她暂时被拉回了日常生活。埃文斯在黄土高原生活多年，与日常生活比较接近，但没有进入的兴趣。不然为什么大兴安岭的小村庄充满温情，黄土高原的村民却成了恶魔？日常生活，也就是黑碳下的火星，无处不在，可以燎原。但是火星必然会烧坏黑碳，没有独立的火星。在叶·和伊文斯的抽象概念中，善与恶总是对立的。他们试图从人类生活中消除邪恶，保持善良，就像消除身体，保留灵魂一样，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人性是善还是恶这个古老的命题充满了争议。人们常常求助于原因，有多少人在作恶，有多少人在行善，这种论调持续下去，这个问题永远得不到解答。但是，在世界文明的更深层传统中，叶的人性论是很不可靠的。埃文斯认为人性本恶，不仅仅是因为他看到了有多少动物被杀死，有多少物种灭绝，而是因为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人类不可能平等对待所有物种，接受物种共产主义。总之，人类不如神，所以是恶的，这就好比黑暗的森林，无可辩驳。因此，人类应该受到灭绝的惩罚。但史强所呼吁的是一个非常古老的中国智慧:生来就被称为性。没有抽象的人性，人性就是生命的深度发展。只有尊重生命本身，珍惜日常生活，才能谈善恶。没有人能否认大灾难中的邪恶，也没有人能承认物种灭绝的合法性，但因为这些恶行而随意杀人甚至灭绝人类，本身就是最大的邪恶。而人性的力量也在生活本身。

当王淼和丁一陷入极度绝望时，史强带他们到华北平原去看蜂拥而至的蝗虫，并告诉他们:“把人类当成虫子的三体人似乎忘记了虫子从来没有真正被打败过的事实。”(ⅰ.296)虫子不能被真正打败，不是因为它们的技能，而是因为生命本身的力量。因此，“三个人沐浴在生命的暴雨中，感受到了生命在人间的尊严”(ⅰ。297).史强既不懂科学也不懂哲学，但他懂得生活，这是他所有力量的源泉。

史强不会问关于善恶的哲学问题，因为在生命本身面前，善恶只是概念。200多年后，罗辑向史强明确了善恶问题:“有两个概念定义如下:文明之间的善意和恶意。善恶之类的词语在科学上并不严谨，所以需要对其定义进行限定:善意是指不主动攻击和破坏其他文明，而恶意则相反。”(ⅱ.443)最早发现黑暗森林理论的叶文杰并不明白这一点。她天真地以为三体文明一定更善良，因为她经历了太多的恶，抽象出了善，尤其是埃文斯。但罗辑明白，生命是第一层次的概念，善恶不是。生命为了拯救自己而攻击其他生命，虽然是恶，但也是生命的必然要求；生命能不攻击其他生命而生存就好，这样才不会攻击。但是，生命在面临威胁时不攻击自己，甚至不邀请其他生命攻击自己，那就是愚蠢的，因为如果连生存都没有保障，那就根本没有真善美。而地球的三体组织就是这样一个东西，所以对于地球上的生命来说，这是一种邪恶的背叛，比叶文杰和伊文斯所经历的一切邪恶都更加罪恶。黑暗森林可怕的地方在于生存的需要会让生命不可避免的攻击其他生命。但通过社会政治制度，地球上的人类可以不互相攻击而生存，理所当然的不互相攻击，这是黑暗森林中最大的奇迹。叶文杰和埃文斯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能容忍一些人不遵循这种生活方式，并对他们充满愤慨。

地球上有那么多人“憎恨和背叛自己的物种”(ⅰ. 239)，这是文明过度发展的结果，因为文明的自我修正能力只有在一个道德观念很强的文明中才能产生。就像但丁能在地狱的各种罪人身上看到人性的闪光一样，地球三体运动的大规模背叛运动恰恰证明了地球文明的尊严。当然，这种尊严会阻碍人类理解黑暗森林，这是最简单的道理。黑暗森林是由生命的最低维度组成的社会。人类已经沉浸在深度文明中太久了，看不到最简单的生活现实。第一次接触外星人的叶文杰，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寻找过着“正常生活”的罗辑来继承她的宇宙学社会学，而史强却从未离开过这个层面。从深层文明浮到表层，获得生活常识感，会让人类拥有更清晰的理性和力量，但只有深入文明，才能拥有更丰富的生活。这两个方面是文明生活不可缺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