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根说一口宁波口音的上海话,这让他在东北显得格格不入,然而,他却在吉林珲春生活了五十多年。提到他,认识的人总会叹口气:“上海知青,一辈子老惨了。”

“他当年就应该跟兄弟回上海,人家现在开大公司,他还修自行车……”

1969年3月份,张平根与同学来到珲春县一个公社落户,他们这批初中生一共有14人,来自同一个学校。

按理说,老乡兼同学的关系,应该让这十几个人亲上加亲,然而,因为他们所在的生产队比较贫穷,所谓马瘦毛长,人穷志短,他们总在吃饭问题上产生摩擦。

下乡不久,集体户就发生了一件严重的打架致伤事件。当天早上收工后,因为吃饭问题,两个知青发生了争吵。

午饭做萝卜汤,一个外号“眼镜”的知青负责切菜,他手法不熟练,切得皮比较厚,带下了不少萝卜肉,另一个知青大强就不愿意了。

当时劳动量大,食物却很少,男知青们总是吃不饱,因此对于食物总是小心翼翼地,大强觉得眼镜浪费了萝卜,就埋怨了几句:“你这样切法,一颗萝卜一半都扔了,我们怎么吃?”

眼镜一个人忙了很久,没人帮忙,心里也有火,呛了一句:“嫌不好,那你来?”

“为什么我来?今天你负责做饭,干得不好,还不让说?”大强仗着自己身材高大,挑衅似的走近眼镜。

“爱吃吃,不吃拉倒!”眼镜虽然比较文弱,但性格却急如烈火,嘴上从来不饶人。

“你再说一遍?”大强拽住了眼镜的衣领。

“放开!”眼镜怒目以对,还举起了菜刀。

“就你还想砍人?”大强轻蔑地笑着,继续挑衅,“来,往脖子上砍!”说罢,故意把把脖子露出来。

张平根是个老实人,自己从没打过架,虽然见过人争斗,但动刀还是第一次,因此有些呆滞,没上去劝架,此时如果上去把两人拉开,或许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眼镜脸涨得通红,怒吼:“别以为我不敢!”

“你敢!”大强一拳打中眼镜的面门,鼻血瞬间就出来了。

大强推开满脸是血的眼镜,转过身去,失去理智的眼镜一刀劈在了他的背上……

大强因为受重伤,在医院里躺了好几个月,眼镜因为冲动被判刑入狱。由于发生如此严重的事件,张平根他们的集体户给上面留下了极其恶劣的印象。

“这伙儿知青太野了,吵架都敢动刀,这谁知道他们以后还要惹什么乱子。”

“是啊,关于他们的调动,谨慎处理吧。”

从此之后,张平根的集体户跟招工、上调的事基本绝缘了,别的知青集体户纷纷因为招工离开山沟,只有他们全都留在原地。

张平根并不知道,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个重大十字路口,而他却迈上了一条特别难走的路。

在生产队蹉跎了八年后,张平根终于有了一个翻身的机会,珲春县综合厂招工,他报名后幸运入选。

所谓的综合厂,就是包括钟表制造、自行车修理、电器修理在内的大工厂,张平根成了自行车修理工。

在上海的时候,张平根家庭条件不好,兄弟三个人,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他车都没摸过几次,何况是修车,先天条件的匮乏,让他的学艺之路十分坎坷。

说到兄弟,他是家中老二,哥哥参军入伍,弟弟也在东北插队,三兄弟关系不错,与张平根相比,哥哥和弟弟比较聪明,也比较有远见,两个人在信里提醒他:千万不要跟当地人结婚,那样就没法回上海了。只要能回去,以后有大把的翻身机会,所以,一定要忍住寂寞。

然而,张平根对哥哥和弟弟的劝告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性格老实,对于未来和前途考虑不多,总是走一步看一步,说好听点叫随遇而安,说难听点叫胸无大志。

进入综合厂,在他看来已经是命运的垂青,因此,他一心一意想当好自行车修理工,别的事都不在乎。

可事情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单纯。

进厂后,张平根拜了师傅,他的师傅姓王,比较胖,话也比较多,跟张平根的沉默寡言相反,性格上的冲突,致使两个人交流起来比较生疏,再加上“同行是冤家”,王师傅也不愿意教张平根修车技术,毕竟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每当张平根问王师傅技术问题,对方只说:“不用教,看看就会了。”

张平根不敢忤逆师傅,凡事顺着他来,就这样,进厂两年只学会了补胎,稍微有点技术含量的工作全都不会。

张平根心中纵然不满,但他又不愿意跟师傅翻脸,所以一再忍耐,再加上他说一口宁波口音的上海话,周围的同事也跟他聊不到一块,人际关系搞得很僵。

身处一个不受欢迎的环境中,他时常感到孤独,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叫黄玲的女孩出现了。

黄玲在菜社工作,有时候要给综合厂送菜,她从小喜欢斯文的人,对于五大三粗的工人和农民并不感兴趣,恰好张平根就符合她对丈夫的所有幻想:说话柔和,衣服总是洗得很白净,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味。

只要去送菜,黄玲就找张平根聊天,久而久之,张平根将黄玲当做了自己唯一的朋友,而黄玲则把张平根当成了潜在的丈夫。

“我遇到了一个女孩,说话很温柔,知书达理,跟我心意相通……”张平根给哥哥的信中,描述了自己的恋爱,没想到哥哥的回信却很粗暴:“如果你只是想找个说话的人,可以继续。如果你想跟她结婚,立刻结束,你不能为了一时的方便,失去回城的机会。”

张平根不喜欢哥哥的话,他在部队整日训练,哪知道工厂里的勾心斗角,自己孤身一人在东北讨生活,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除了绝望还是绝望,再说,什么时候落实返沪政策,没有人知道,万一十年后才有机会,到时候自己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去哪里讨媳妇?现在就是成家的好机会。

张平根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是家庭妇女,什么也不懂,他给母亲写信,询问是否同意娶当地女孩,母亲回复:一切由你决定。

张平根决定跟黄玲摊牌:“你愿意嫁给我吗?”

“如果你不嫌弃我,我愿意!”黄玲炽热的眼神,给了张平根莫大的鼓励,他们很快就结婚了。

度过了婚后最初的甜蜜,张平根又陷入了迷茫中,虽然他对于未来并没有过多考虑,但也知道自己当了两年学徒,还只会补胎,说出去让人笑话。

黄玲没上过学,但人很机灵,她看出了丈夫的顾虑,就建议说:“你师傅喜欢喝酒,你要想学他的技术,只要把他灌高兴了,估计没问题。”

张平根相信妻子的话,入厂三年第一次请师傅喝酒,两个人虽然交集不多,但王师傅喝了酒就卸下了防备,拉着张平根说天说地,张平根抓住机会问:“师傅,平圈是个有技术的活儿,你干的最好,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技巧?”

王师傅的红脸上涨出一个笑容,缓缓说:“这个平圈啊,讲究熟能生巧,自行车最关键的是什么?轮子!轮子不圆了怎么办?平圈!我给你说……”

通过喝酒,张平根从王师傅那里学到了不少修车的技术,几乎能独当一面了,正当他准备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的时候,转折再次出现。

1984年,综合厂自行车修理部搞承包,这个改动对于当地人,比如王师傅来说是好事,有人脉,自然生意都是他的,张平根因为是外乡人,口拙嘴笨,又不擅交际,根本拉不来活儿。当地职工一个月能够赚500多块钱,而张平根只能赚100多块,此时他已经有了孩子,妻子也从菜社进了综合厂,两个人的收入比较紧张。

“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张平根下定决心离职,出去单干,留妻子一个人在厂里。

珲春不是个大城市,人口少,自行车不会很多,修自行车并没有多少收入,而张平根在马路上摆修车摊子,一干就是20多年。

珲春城区不大,张平根的修车摊几乎摆遍了大街小巷,农机厂门口、家具厂门口、酒厂门口、电影院门口,不管风吹日晒,他总是以修车人的形象示人。认识他的人,都不住叹息:“一个从大上海来的知青,为了讨生活,什么苦没有吃过?他就是命不好。”

张平根在东北扎了根,而他的哥哥退伍后回了上海,进了政府部门,同样在东北插队的弟弟则一直没有结婚,后来落实政策返回了上海,机缘巧合之下,做起了生意,成了80年代第一批万元户。

张平根性格绵软,但也顾忌几分脸面,一直没有找哥哥和弟弟帮忙,十几年间始终修自行车,毕竟这是他唯一会的手艺。

时间转到1994年,因为城市发展的需要,对市容逐渐重视起来,城管开始消除摆地摊的现象,原来各种占道摆设的小摊迎来了最困难的时刻。

张平根和妻子育有两个孩子,妻子早在1986年就下岗了,一家四口人全靠他支撑,有时候因为不让摆摊查得紧,他就出去蹬三轮车,四十多岁的人,风里雨里给人拉货,每天累得筋疲力尽,回家连床都上不去。

妻子不忍心丈夫受苦,就问:“都是下苦,能不能把户口迁回上海,在上海总比这里挣得多吧?”

1995年,张平根打报告想把全家的户口迁回上海,但由于种种原因,始终没有如愿。办事的人说了一句:“当初没结婚的,最后大部分都回来了。结婚的,基本没有可能。”

这个时候,张平根意识到哥哥和弟弟还是有远见,当年要是没有结婚,说不定他也不用摆摊修车蹬三轮,早就回上海了。然而,一想到在自己最绝望的日子里,妻子总是细心照顾,自己现在却想着要是没有他们娘三个会如何如何,不由得羞愧难当。

虽然他嘴上说:“回不去就回不去吧,哪里不能生活!”但想坚持下去太难了,有时候他想放弃,但早上一起来,想到妻子和孩子还要吃饭,就带着前一天没有恢复的疲劳,继续上路了。

1999年,张平根快五十岁了,实在蹬不动三轮车,又回到酒厂门口摆摊修自行车。每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东躲西藏避城管,一天到头也挣不到几个钱。

有一次,他走得慢了,摊子被收走,他跟城管队员吵了起来。

“不是故意收你摊子,我们也是按指示工作,如果你有什么不满,去找领导吧。”

张平根去找分管领导、城管大队、建设局,他红着眼说:“你们总得让我吃饭吧!”

“我一个上海知青来到珲春,累死累活几十年,没有功劳,也应该有苦劳吧?我没有违法犯罪,只是想靠自己的双手养活全家,管理费我可以交,但总得给人吃饭的法子吧?”

去的次数多了,有关部门的领导了解了他的身世,就劝他:“别摆摊了,去申请低保吧。”

张平根申请了低保,每个月60元,他仰天长叹:“还是养不活人呀!”

他只能继续出去摆摊,在马路边风餐露宿,日晒雨淋,不仅要看顾客,还要注意城管,为了省钱,他的午饭常常只是一根麻花或者一个烧饼。

有时候下雪了,他是真不想出门,毕竟很少有人在雪天骑车,即便出摊也没生意,但一想到老婆孩子要用钱,只能咬着牙出门摆摊,万一有顾客呢?

所谓否极泰来,守得云开见月明,被日复一日的蹉跎生活蹂躏到毫无还手之力的张平根,终于迎来了人生转折。

他的两个儿子率先走出了贫穷,大儿子很早就去社会上打拼,后来在大连闯出点名堂,在那里安家落户,结婚生子。二儿子从吉林建筑工程学院(吉林建筑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工地上工作,借着楼市火爆的机会,收入还不错。

两个儿子自立了,张平根松了一口气。

2020年左右,张平根彻底退休,他感叹:“现在日子好多了,我们两口子退休金也有2500多块钱,有时候我没事,还会在家门口摆摊修车,每个月能挣几百块。”

现在,他和老伴住在城郊的一个小院子里,房子谈不上奢华,但足够温馨。每当有人来串门,看到一院子的树皮,张平根总会自豪地说:“这都是我从木材厂扒回来的,没事去转转,一冬天的柴火就有了。现在煤很贵,一吨快600,我烧树皮一样取暖,这样每年还能节省2000多块钱。”

每当想起过去摆摊的日子,他感慨说:“现在房子是自己的,院子里有井,水费不要钱,烧火有树皮,每个月只要交电费、话费,可以说吃穿不愁,比过去好多了。”

哥哥和弟弟前些年还邀请他回上海,他基本上都回绝了:“98年回去过一次,一转眼已经快20年没回去了。大哥是领导,弟弟是老总,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待不到一块。实话实说,我这一辈子,待在东北的时间比在上海长多了,说我是上海人,不如说我是东北人。”

也有人问过张平根,如果当年没结婚,落实政策回了上海,跟弟弟一起做生意,是不是早就飞黄腾达了?

张平根平和地说:“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没有后悔药,说这些没有意义。夫妻俩能过到一起,儿子有出息,我这辈子就知足了。”

张平根的一生,没有大起大落的经历,没有波澜壮阔的冒险,始终都平淡如水,他有过迷茫、怨恨,咒骂过命运的捉弄,但在岁月的蚀刻下,那些曾经的毛刺都归于平滑,老年的张平根用人生践行了一句话: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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