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昭常为昭,穆常为穆”,礼有定说。但在社会生活中,无子继嗣情况下,从父还是从君,“亲亲”还是“尊尊”,一直是昭穆制度实施过程中的两难问题。
对于这两方面关系的论述,其源头可以追溯到儒学的开创者孔子。仁和礼二者并行,成为后世儒学的延发的两大根基。后世儒生沿袭阐发无不以此为据,虽因朝代原因有所偏颇但仍两厢持之。
昭穆制度中的“亲”、“尊”也是这样,在皇室内部君统衔续中礼以“君,至尊也”为礼统,化入仁的“亲亲”内涵,两者都是正理。所以宋人与清人关于“非昭穆”的讨论,体现的更多的是礼义的取舍与礼用的不同。
宋、元、明、清四代具有先后的顺承关系,对“非昭穆”的态度大相径庭,其中曲折映射出学者礼用的夙求以及时代的必然性。宋人以天道为纲纪,将君统与亲统高度统一,尊君统而存亲统,虽英宗承袭仁宗君统妥协于尊尊秩序,但又外祀濮安懿王,以维持亲亲与仁的法度;
明大礼议作为一个皇权独裁下出乎意料的胜利,成为清人“亲亲”先于“尊尊”观念转变的端倪。清人在思想转变的同时,寻章摘句,体察礼义于毫末,将人伦与君统做学术化的两分论证,也是其变化的主要特征。
经义的阐发歧义
在儒学偌大的体系中,宗庙昭穆制度不过是分散在礼经传注中的微末小节,所以讨论昭穆首先需考证经史材料。在借经文阐释礼节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同样一段文字,礼学家们会阐述出不同的礼义,这对于昭穆秩序中亲尊取舍造成了一定的难度。产生这种歧义的原因何在?面对非嫡、非嗣的情况下做出怎么的决断才是符合礼经本意的?
一、跻僖公辨
《春秋》一经,原本只有“跻僖公”三字,而无“逆祀”、“非昭穆”的判断。三传后出,方对“跻”字作出解释,都坚持“逆祀”,怎么逆祀?逆谁的祀?三传都没有直面回答。
唯有《公羊》中有僖公即位元年传文云:“公何以不言即位?继弒君,子不言即位。此非子也,其称子何?臣子一例也”,可以直接作为“逆祀”的理据。而这种理据,同样适用其他两传,无所抵牾。所以,从经到传,本质上没有差异。
礼随时变,汉成帝立哀帝,王莽立刘婴。礼经的注己经无法满足现实情境,而《谷梁》、《左传》恰好说理含混不清。因此,何休、杜预、范宁之徒基于三传再次演发新义,迎合时人的需要。杜预将君子讥讽的原由定位在了“逆祀”事件上,将闵僖关系置于兄弟前提下的君臣,从字面解注。
范宁则从源头走向理解的误区,“跻”的本意历经了一次原则性的改变。由传到注,“跻僖公”礼义上的分歧就此形成。唐人孔颖达与贾公彦两人正式将“跻僖公”问题铺设为“兄弟昭穆”问题,取用何休的矛盾观点,各执一端,从“注”到“疏”,“跻僖公”的两大主流观点终于浮于笔端。
二、婴齐为人后辨
《春秋》经书中只一句“三月乙已,仲婴齐卒”,语焉不详,便产生了理解上的困惑,为什么称仲婴齐而非公孙婴齐。在传的时代,就分成两派《公羊传》。
对婴齐与仲遂的统嗣关系《公羊传》称“仲”氏来凸显公孙婴齐与公子遂的承统关系,而《谷梁传》中则以父子相疏作为称仲婴齐的原因,更偏向于婴齐子仲遂。
唐人做疏也是沿袭传注两大主流,孔颖达与啖助又以“东门”、“仲”两氏作为论据分别论证公孙婴齐的所后的具体对象,但是事实上例证缺乏说服力,难以一统众家之口。
到了宋代,南宋、北宋观点分界线十分明显:北宋偏尊统,昭穆可父子、可兄弟。南宋尊统上及君而下不及于民,宗庙可嗣兄弟,而大宗无后则必取子辈。
二者看似,差异颇大,事实上可以视作宋人“尊王”的春秋观进一步扩张而己。清人重考据,对前代各家论述都有所吸纳。
礼用的需求差异
礼学本是实学,作为一种文化形态,下达黎庶婚丧嫁娶饮食车舆的的人伦日用,上及君臣朝仪进退尊卑的典制章程,可谓包罗万象,影响不可谓不大。
因而,礼学家们试图通过对礼经的礼用客体干涉,来构建一个合理的社会秩序以及阶层间的伦理规范,借此来实现他们的社会政治理想。
昭穆制度作为丧葬祭祀制度之一,无疑也受到了这种功利入世思想的影响。所以,笔者将从礼学家的角度出发,研究在不同时代人们对礼书礼用的需求,以及在这种礼用背景下,对昭穆亲尊礼变的影响。
1. 对礼书的选择倾向
《礼记·经解》云:“礼之于正国也,犹衡之以轻重也,绳墨之于曲直也,规矩之于方圆也。”礼的这种制度规范作用,在礼学家手中,主要体现在两点:对礼经文义的变体解读与对三礼文本的价值侧重。
《宋史·艺文志》中记载的大多数为宋人所注,我们以此为范本进行考察。尽管这些作品大多只存目录残片,佚失严重,但在当时都是极具影响力的,能够代表一时的三礼解经倾向。对比下来,《周礼》最多,去掉《学》、《庸》的《礼记》与《周礼》不相伯仲。
《四库全书总目》存目二十五部,其中有十四部不见于《明史》的新书目,汇总下来有五十九部之多。其中,《礼记》可以视作明人著礼书的主要方向。到了清代,“三礼”学研究进入了一个繁荣阶段。《仪礼》之学大盛,从张尔歧的《仪礼郑氏句读》开始发迹,一举成为“三礼”学研究中最有成就之一部。
综合宋明清三代,我们发现每个朝代关切的《礼》书大不相同,宋人重《周礼》,明人重《礼记》、清人重《仪礼》,体现了各个时代的学术特色与研究倾向。
2. 礼义与礼用的契合
唐末乱世,胡祸深重,到了宋代建立之后,周边也是强国林立,天然的危机感与责任使得宋人对政书更为看重。因此,宋代,尤其是北宋,礼学以《周礼》为最重,经学的发展具有政治化的特点。
因此,宋人对《周礼》的关注,是有政治意义的。而《周礼》它直接所指向的对象就是上层社会,是朝堂王宫,而不是民间乡里。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指向朝堂或者王宫政治寓意较强,又要突出尊王思想的的昭穆之礼。
礼书选择是理学家们为完成一时的政治理想,结合时代背景,进而作出的具有实践性质的学术导向研究。而处于这个被选择末端的昭穆礼制,也如实回馈了这种礼用需求。礼书的导向对象从天子朝堂再到学者士子,最终下行到黎民百姓,可以间接反映出学者们经世主体的转变。而这种礼用客体的下行趋势,也主导了昭穆制度中由尊统向亲统转移的方向。
礼学的思想转变
昭穆制度在政治生活中的施用,多是以三《礼》作为阐释背景。礼学又分属经学的一部分,在解诂过程中,对经义具体的礼用考量,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一时一地学风嬗变的影响。昭穆制度身处其中,对于亲尊关系的经与权也是如此。
一、宋明“礼学”的“理学”化
宋朝的建立,一改五代之乱,儒学思想开始复新。儒生研习唐疏汉注,是所谓“学有根坻”。此时,儒林草昧,学统四起。前有汉唐注疏的训诂之学,《五经正义》一经修撰,便被视作官学经典,直至宋初,士子不能辩驳,经学再沿着这种注疏的道路走下去就罕有创建了。
而另一方面,解经需从章句上升到意会层面,对传疏的要求有所提高。而前人对经文只求解意,而非解义的做法显然不合时宜的。当然,因为这种情况,也造成了时人所尊奉的儒学,无力抵御佛道之流的思想倾轧的思想界乱象。
在宋初兴起的学统中,无论是荆公新学还是温公朔学,都以通经致世作为目的。独二程洛学看似空泛,以经求理,实则精微深广,于人心最为契合。这样的理学恰好填补这个思想上哲学意义的空白,因而,我们看到了礼学的理学化转变。另外,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许多著名的学者是兼具“礼学”家与“理学”家二重身份的。
礼出于理,而又成于礼。理学化的礼作为一种不可变更的定理规则,规范着人心节义,使理学具有神圣化的倾向。学者们在讨论制度仪节的过程时,会兼顾思想层面的内涵与体用价值。
而昭穆制度中的尊统正是在这种定则下形成的,具有独立性的“天理”统序,纵然身为天子,也不可僭越。所以亲统屈于尊统,而大礼议的群臣敢于哭谏于左顺门,因为他们手握所谓唯一的“天理”。
二、清代的礼学本位回归
明清之际的交替可谓惨烈,国破家亡,社稷倾覆。学者们面对如此惨像,痛定思痛,深刻认识到明代王学末流的空妄,故而开始提倡经世致用的笃实之学,并以切实的恭行礼践作为修行。
钱穆先生对此评价道:“到晚明诸儒起来,激于王学流弊,又受时代刺激,颇想由宋明重返到先秦。他们的思想,显然从个人转向于社会大群,由心性研讨转向到政治经济各问题。由虚转实,由静返动。由个人修养转入群道建立,这是晚明儒思想上一大转变。”
在这种由虚转实的过程中,首先要破解宋明理学家加之于礼的空泛理论。而另一方面,学者在推翻宋学之后,另立汉学的大旗,从训诂小学作起,黄宗羲、顾炎武推尊朴学,以审订文献、辨别真伪、校勘谬误等为主,鲜有论点出现。在这种质朴学风的引导下,以往艰涩难懂的《仪礼》学也有学者开始考辨。
面对这种重视《仪礼》本经地位,且热衷于考证的器物的现实环境,三《礼》自觉回归到了自身的礼学价值。据此,昭穆制度也从宋明的因天理而独尊尊统的情境下,回归到了亲尊互补的正常伦序互动中去。
昭穆的亲尊礼变是一个动向过程,在时代学风的引导下,产生了从理学到实学的制度化转变,蕴含的礼义也应时而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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