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百根(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
1994年春天,笔者在《文物》月刊编辑部高兴地见到了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丁明老师。
丁先生对笔者近年工作有所垂询,遂以日前在社科院宗教所刊物《世界宗教研究》发表《论高昌胡天与敦煌袄寺》一事相告。承明夷先生好意教示,并鼓励笔者前往山西省介休县袄神楼调査研究。据介休县博物馆原馆长师延龄先生见告,70年代丁明夷先生与他曾进驻袄神楼工作过一段日子,因而两位均对袄神楼有深切了解。1997年7月,笔者和万毅二人在山西省考古研究所领导任志禄先生及孟耀虎先生关照下,调査了介休县袄神楼、袄神庙遗址及洪洞县袄神庙废弃原址。此行得到介休市文化局常乃源局长、介休博物馆前任馆长师延龄先生、现任馆长郝立国、吕增禄先生及洪洞县博物馆前任馆长王绍明先生指教。在太原,笔者一行又拜访了山西文物界前辈张颔先生以及柴泽俊先生,深受教益,在此谨向以上各位先生致以诚挚谢意。
一 介休袄神楼建筑溯源
1954年,陈明达先生等于《文物参考资料》第11期,发表了《两年来山西省新发现的古建筑》,其第十节为介休县,其下第二目为“玄神楼”,楼在介休县城北顺城关东街。
按“玄神楼”即“袄神楼”。该楼对面献亭中现存的清康熙十三年即1674年所建《重建三结义庙碑》,记载了北宋文彦博建袄神庙的原委:
介邑之东关,有三结义庙……盖宋文潞公特为袄神建耳。其规制之壮丽,气象之峥嵘,称一方轻观焉。在当年缔造之意,见于《平妖传》中者,固非无因。然以之享一方之血食,受万年之香火,不侈且诬乎?第以先贤所建,未敢轻义变置,故久而相安且相忘也。越大明嘉靖壬辰岁,廷敕天下概毁淫祠,惟时邑侯王公奋然曰:袄神之庙,胡为乎来哉?稽其名号,固经典所未闻,核其功烈,亦祀典所不载。今日淫祠之毁,其在斯乎!其在斯乎!然除邪神,必须崇正神,而后可以弹压魅賊,抑人谄渎之心,作人刚大之气。因思天地间忠廉节义,耿耿不磨。孰(孰)有如桃园兄弟,千古为昭者哉!于是遂以汉昭烈皇帝、关圣帝君、英烈王塑像正殿,而武侯诸贤配享东西两廊中,因颜其额曰三结义庙。此始而为袄神庙,更而为三结义碑也。
由上碑,可考见如下事实:
“袄神庙”,或称“袄神之庙”,“盖宋文潞公特为袄神建耳”。
宋文潞公即北宋名相文彦博。袄神楼西侧即有“文潞公祠”,即奉祀文彦博(1006-1097年)的“文祠堂”。有宋元丰三年(1080年)司马光撰的《文潞公家庙碑》,系据洛阳原碑复刻宵。介休方言中“袄”、“玄”同音,后讹为“玄神楼”,又因避清帝讳,又称“元神楼”。
唐长孺先生考证发现,十六国石赵时期在山西出现的“胡天”祠,即是袄教之袄祠⑶。山西是中土最早流传袄教的地方。宋姚宽《西溪丛语》卷上谓:“宋次道《东京记》'宁远坊有袄神庙'注:……或传晋戎乱华时立此”⑶。晋戎入华时立袄神庙,乃指山西地区的后赵石勒所建“胡天”祠,胡天即袄神庙。
北宋初年,袄祀列于新朝祀典,山西地区之泽州、潞州、河东,俱有宋太祖祭袄记载。北宋之汴京、扬州、镇江、沙州诸地,俱有袄神庙。此时流行风习中,常有人在袄神庙祈求健康、祈求中第、祈求征战胜利及由官府礼官主持祭袄祈雨。
今日所见的“袄神楼”为清康熙十三年所重修。与晋南万荣县飞云楼,秋风楼并称为三
袄神楼的功能,其南面为“袄神庙”的“山门”,袄神楼平面向南突出呈凸字形。向南突出部为过街楼,权充山门。北面连结一乐楼,与“袄神庙”正对(图二)。
袄神楼重檐四层,下层空敞。中层用平座加栏杆,屋顶十字歇山顶,重檐下三面各凸出一抱厦。
袄神楼北的袄神庙相传建于北宋。明嘉靖壬辰岁建为“三结义庙”,一说“万历年间知王宗正改建”。清顺治己亥(1659年)毁于火灾。顺治十七年(1660年)重建。重建后,此庙建筑木紡上,仍有兽头雕像。乐楼及献亭均为后世加建。陈明达先生指出:“现在这乐楼、大殿和乾隆五十一年新建的献亭,完全是一致的手法,极密的斗桃,如意头或龙头形的昂疏,耍头、错综复杂的屋顶结构,它们应当都是康熙、乾隆时所新建的。”⑶
今日的介休袄神楼古建筑群,除康、乾新建部分外,在屡经重建的袄神庙大殿木結构装饰及袄神楼木雕装饰中,应仍保持着宋代袄神庙的若干余影。
二 袄神楼木雕神兽图像中的袄教图像
袄神楼建筑群曾于清康熙十三年(1674年)重修,但袄神楼琉璃脊饰的风格已见于明代山西同时代古建中,而木雕中有可能保存宋代初建袱神庙时的图像原型。因为这些木瞼神兽像一般不见于其他寺庙,说明袄神楼、袄神庙即使是在重新修造之时,也仍然以宋代原木瞭为原型复制。
1.袄神楼斗棋装饰所见有角牛形天神图像
袄神楼木结构中有:西侧顶层横梁木上斗桃装饰,南北各有牛头木雕像。南边牛头有耳,有牛角,北边牛头有角有耳(图三、图四:1)。
袄神庙东面亦有二件木塑牛头,此为后世仿制。
袄教经典《阿维斯塔》中,胜利之神Verethraghna有十种化身,阿维斯陀《雅斯特》(赞颂书)第十四章,有对于胜利之神化身为美丽的公牛的赞颂(Avesta口.P.233):我们献祭于阿胡拉所创造之Verethraghna
阿胡拉所创造的Verethraghna成为第二种化身时,变成一头美丽的公牛的形象,有一对黄色的耳朵,一对金色的牛角。
介休袄神楼之顶层二牛头木雕像,与前引雅斯特十四章所记相合,而袄神庙旧址复原之屋两角斗棋上,亦有两牛形,虽为复原作品,但亦应有所据,与Sagistan之火庙牛角建筑可资比较31。
根据著名袄教史专家Mary Boyce研究,胜利之神Verethraghna,又名Varahram,Vahram,Bahram,栗特人则称为Washagh。此神为袄教大神阿胡拉•马兹达(Ahura Mazda)所创造。在《阿维斯塔》(Avesta)即琐罗亚斯特教经书中,在其献给密特拉(Mithra)的赞美诗中,此神被描绘为总是冲在Ahura的前面随时准备粉碎奸邪。
总之,Verethraghna是胜利之神,亦为军神"气《阿维斯塔》(Avesta)经之赞颂《雅斯特》(Yast)第十四章有云:“我们奉祀阿胡拉所创造Verethraghna”。该章列举了此胜利之神的十种化身,即:风、牡牛、马、骆驼、牡野猪、青年、鹰、牡羊、黄羊、武士叩。
林悟殊先生谓《伽萨》(Gathas)为琐罗亚斯德教的原始经典「“。其《雅士那》中有赞美牛魂之神歌。
《雅士那》第29章,以灵界法庭为舞台的第一颂中出现了牛魂,其法庭有地上的牧者陪审出席。
1.牛魂告汝曰:是谁为我创造了身体,谁创造了我。
2.牛的创造者询问Asha,汝为牛担任仲裁者吗?汝等牛之所有者们,拿出对牧地与饲养牛的热情吧。
3.(牛)通过Asha,报答、救助牛的救援者们。
11.[牛魂曰]“阿胡拉哟,汝等降临,我等以供物爱你”。
为纪念文彦博征贝州王则的胜利而于公元11世纪在介休建袄神楼时,可能已有此木杭上的牛头雕像。此种牛造像或许亦与文彦博征贝州王则有关。
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九:
(庆历)八年(1048年)正月丁日,以(文)彦博为河北巡抚使,监诸将讨贝州……有牢城卒董秀、刘炳,请穴地以攻城,彦博许之……既出穴,登城杀守者,垂组以引城下之人,城中惊援。贼以火牛突登城者,登城者不能拒,颇引却,杨遂(帐前虞侯遂)力战,身被十余创,援枪刺牛,牛却走践贼,贼遂溃'⑹。
袄神庙(三结义庙)之东北角及东南角斗棋有兽头木雕,或亦反映了袄教崇拜动物的信仰。
2.袄神楼、袄神庙木仿上的“异兽”头像
袄神楼为重槍木构建筑,下层屋檐下檐杭上,在上层槍杭神牛图像相应下方,东西各有一犬首式怪兽头像(图四:2、图五)。袄神庙檐紡上斗桃上亦有二神牛头像,而榜头挑檐杭部位,两端各一犬首式兽头,作为挑檐斗桃的组成部分,又在转角处檐下另出三种包括独角兽首式的异兽(图六)。
犬首式怪兽神像有大的犬式鼻,颇似狮鼻,但无狮子头像所必须有之鬃毛,当不属狮子。民间颇称袄神楼之牛与犬首式兽头为“牛头马面”,但如图示,此种兽头显然不是马。对于此种头像,目前可以有以下两种尝试性解释。
第一种试释:可能为犬首神像。
《阿维斯塔》中之《文迪达德》(Vendidad,驱魔书)之十三章49节有云:
如果我之两犬,牧羊犬与家犬,打从我的任一忠实人民家宅旁经过,勿令走开。
若没有我之两犬,牧羊犬与家犬,根本就没有任何家宅可在阿胡拉所创之大地上生存"。
如伊藤义教氏指岀,琐罗亚斯德教文献中有十种犬,如牧羊犬、家犬、守聚落犬、水栖犬等,其中对牧羊犬评价最高。袄教还有以犬看视死体的仪礼,即所谓“犬视"(Sag-did)的仪式"I。总之,犬对袄教是十分神圣的。
第二种试释:《隋书•礼仪志)谓北齐新年时于楼头祭袄,“祭非其鬼”。“祭非其鬼”可能是指祭祀的袄神之一种,颇似鬼面,但并非其鬼。
1997年笔者在日本访问研究时,不止一位学者指出此种图像即“鬼”。
佛经《金光明经•鬼神品》,所记“阿修罗”、“人非人”等天龙八部“鬼神”,实际上是天神。则汉晋六朝外来宗教所流行的“鬼神”图像,亦可以是表示天神的图像。
3.袄神庙檐下挑檐斗棋上的异兽群像
如图六所示,这一组三种异兽,乍看好似龙、象。但仔细观察,其最上部者似为一独角怪兽。
《固原南郊隋唐墓地》所载《史索岩墓志》墓志四边有怪兽刻纹,已刊布线图12种1如。这些神兽图像反映了信奉袄教的入华粟特人的信仰,可与袄神庙斗棋上的独角异兽加以比较。
为什么在11世纪文彦博征贝州王则弥勒教起义大胜后,在为纪念文彦博这次胜利的袄神庙中,以神牛头像和其他神兽头像为重要神像?
考《介休县志》,该庙建筑迭经明万历庚子(1600年)、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修建,嘉庆十九年(1814年)重修《介修县志》,卷十四《杂志》云:
妖(袄)神庙:相传潞公未第时,妖(袄)狐现形,曰:“公后必大贵,愿朝夕供洒扫,未几潜踪。及征贝州王则,复现形助战,赖以奏凯。公感其义,建庙祀之。榜曰“元神庙”。盖白狐千年,则化为元也。后间出为祟,里人祷之,亦能隐致其福,故香火历数百年不衰。至明嘉靖十一年,诏天下毁淫祠,知县王正宗因改为三结义庙。适顺治十六年四月初八日,祀事既毕,漏下二鼓,烈焰歎发,竟成焦土,论者以为妖(袄)神余孽所致。
考自古以来,未有自称其庙为“妖”神庙者,“妖”为“袄”之误,而“袄”(a。)又为“袄”(xian)字误。袄,希烟切,此字见于(隋书》。今《玉篇》有袄者,从示从天。或谓为隋唐间孱入古本玉篇“”。《通典》读音则作呼朝反,山西介休方言,“袄”(xue)、“玄”(xue)发音相通。故后世相传,榜曰“玄神庙”(袄神楼另一名为玄神楼)。至清代地方志中,又因避康熙玄煙之讳,“玄”又改为“元”。故“袄神庙”在清代记载中又传写为“元神庙”。清代志书作者并与白狐千年化元传说相附会。
如前揭碑云:袄神庙“当年缔造之意,见于《平妖传》中者,固非无因”。
考北京大学图书馆藏书明刻四卷二十四回罗贯中著《三遂平妖传》未记文彦博于介休建袄神庙事,但记有文彦博征贝州事。可知碑文所记“见于《平妖传》中者”,乃指文彦博征贝州王则时袄神现形,并以此为“缔造之意”。
文彦博征贝州王则事见于正史及笔记。中山大学何竹淇教授生前编著之《两宋农民战争史料汇编》,所采征王则史事有关史书凡29种。
《宋史》卷二九二《明镐传》:
王则叛,命(明)镐为体量安抚使,
(王)则未下,又命参知政事文彦博为宣抚使,以镐副之。贝州平……彦博数推镐功,拜参知政事……
王则者,本涿州人,岁饥,流至恩州,自卖为人牧羊恩冀俗妖幻,相与习《五龙》、《滴泪》等经及图谶诸书,言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持世。……约以庆历八年(1048年)正旦……乱河北……(王)则僭号东平君王……及文彦博至……总管王信捕得(王)则……槛送(王)则京师,支解以徇,则叛凡六十六日。
山西介休是文彦博的故乡。文彦博平王则的故事早在《平妖传》成书前,就流行于南宋“说话人”的书坊”据《介休县志》所载前代口碑,得知介休县人文彦博在战胜贝州王则的弥勒教起义过程中,文氏在依仗军事力量时,还凭借了其对袄神的信仰。
清康熙十三年知县梁才英撰《重建三结义庙碑记》在说明介休袄神庙“盖宋文潞公特为袄神建耳”时,又谓“当年缔造之意见于《平妖传》中者,固非无因”。
北京大学藏马廉(1893-1935年)旧藏二十回本罗贯中著《三遂平妖传》为明万历间刻本,其中犹记有北宋河北恩、冀诸州崇拜“异兽”的风习。“异兽”一语见于北京大学出版社本第104、114、119页。第十四回写道:“只见一个人,面如噢血,目似怪星,骑着一匹大虫,径入庄来”。“道由未了,只见庄门外走一个异兽入来。王则看时,却是一个狮子……道:’此乃天兽……si田边胜美曾撰有《粟特美术中的东西交流——乘狮子娜娜女神像的文化交流史上的分析》'"I列举了粟特美术中的袄神骑狮子像可与《平妖传》记事作一比较。
五代、北宋时期,河北仍是袄教流行的地区。刘铭恕先生据《北道刊误》揭出河北瀛州有状祠im。而早在北齐时,安阳古墓所出棺床阴刻画,有完整的粟特人风俗及袄教祭火坛的图像mi。至北宋时,贝州王则虽为弥勒教异教起义,但《平妖传》所记这种弥勒异教,在风习上实受袄教的影响。如前揭书110页云:“只见朱红头发,碧绿眼睛,青脸獴牙一个大鬼。”唬得众人见了便拜道:“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元来是天神”。可见当时的观念天神亦可现形为“鬼”,这就是北齐袄教之“祭非其鬼”说。《平妖传》第112页写文彦博未第时曾遇“多目神”。考粟特三大袄神之一(Wishpakar)额头中即有一目《平妖传》第182页引冯梦龙增补本谓:“当日文招讨将各犯枭首传送京师,……修整了玄女娘娘行宫,并塑多目神像供养在内”130'o
北宋时期,不仅河北瀛州等地,山西地区亦仍有袄祠,见于北宋官方祀典中祭袄的正式记载:
《宋史》卷一。二《礼志》:
建隆元年(960年),太祖平泽、潞,仍祭袄庙、泰山、城隍。征扬州,河东,并用此礼。则宋初征山西泽州,潞州及河东三地,以及征江南扬州时,当地都存在袄庙。
综上所述,在北宋庆历八年(1048年)文彦博征贝州王则胜利后,在介休即文彦博故乡,不仅建立了“文潞公祠”(“文祠堂”),而且建立了袄神庙,庙前之山门则为极其华美的袄神楼。该庙一直存在至明嘉靖壬辰年(1532年),约五百年之久。前引康熙遗碑云“其规制之壮丽,气象之峥竦,称一方铠观焉”。又云:“然以之享一方之血食,受万年之香火”,“第以先贤所建,未敢轻义变置,故久而相安且相忘也”。由此可见,自10世纪中叶至16世纪中叶,介休袄神庙及袄神楼之奇迹般地保存下来,当然与北宋名相文彦博作为此袄神庙创建者分不开,与文彦博的不可争议的巨大功名的庇荫分不开。
三 介休袄神楼琉璃脊饰中的西域因素
介休袄神楼琉璃脊饰,其图像与山西明代及明清之际祠庙建筑的脊饰大体相同,因此,它们与袄神楼独有的木雕图像颇不一样。因而一般情况下我们不能把它们与袄教图像附会。
但是,山西琉璃装饰工艺从总体上说,有抹不掉的西域因素。北魏向山西传来琉璃技术的是“大月氏人”E和隋代负责琉璃技术的何稠是粟特人后裔,都是来自袄教流行地区的外来民族裔民。因此,分析介休神楼琉璃脊饰中的西域因素,也不是完全无益的工作。
1.袄神楼西侧屋顶南部琉璃中“畏兽”形天神
袄神楼西侧屋脊琉璃,自中向北第四帧为异兽形“天神”。因有喙,似鸟头,又似兽头,有双翼,两下肢有爪,上肢作拱手状,袒胸,穿蓝色小裤(图七)。山西其他琉璃中此种畏兽多作鸟头,一般称为“大鹏鸟”。
又,赖丝(T.T.Rice)著《中亚艺术史》中,得见一波斯锦,织有一有翼神兽,有飞翼及硕大长尾,此种翼兽被认为是Senmervl32lo研究粟特壁画的阿尔巴乌姆(L.I.Al'baum)认为这些Senmerv、翼马及其他实有的或神话中的鸟兽,可以理解为Verethraghna等诸神的象征133!o
在一篇讨论斯基泰瓶的论文中,所附线图中有一幅绘出Dumbarton Oaks收集品中的伊朗大酒杯上的纹饰场景,一对守卫神位于棕梱圣树的两侧。守卫神鸟头,双翼,直立人形,上肢为手,下肢为爪,着短裤“"。此种波斯天神图像,与六朝隋唐中国畏兽像足资比较(图八)。
长广敏雄氏(1969年)(六朝时代之美术研究》中,对动物形的、又系直立人身形的鬼神一类,称为“畏兽图”,并与《山海经》中鬼神记载加以比较。晋郭璞(山海经注》中,使用“畏兽”一语,此书为林巳奈夫氏后述文章所称引"。
1975年,卜苏珊(Susan Bush)发表《中国六世纪早期雷神瑞兽与花纹》一文引用了长广氏书中梁朝萧宏(526年卒)墓石刻中的几帧畏兽图。卜苏珊认为,其中一畏兽有武器,另一个把手举过头,似可见半圆形连鼓,系一雷神阳。
1985年,林巳奈夫氏在(兽环、铺首的若干问题》一文中,综论畏兽问题,引用有永安四年铭文(261年)重列神兽镜,已见有畏兽形神,又引及沂南画像石墓前室北壁楣石有天上畏兽。并论及太原娄叡墓(570年卒)有畏兽形雷神'”1。
1995年,笔者认为敦煌285、249窟中畏兽形图像,为北魏末、西魏间之“天神”图像的|。并注意到响堂山等地同类图像。
1997年,施安昌氏(北魏冯邕妻元氏墓志纹饰考》,认为“身披火焰的拓仰诸神是拜火教众多神祇(天神、僚神、守护神)中的成员”吧
综观近数十年研究,我们可得岀两点认识:
(1)由于有畏兽形天神已见于正光五年(524年)神兽镜,而畏兽形雷神是明确的雷神、鸟获亦见于古籍,故汉晋间畏兽形图像多数是用来表示“天神”,其双翼即如基督教天使之翼,表征遨游于天上,广义的畏兽神像是“天神”。
(2)少数畏兽图像完全有可能被传入中国的袄教所采用。
例如,德国科隆东方博物馆所藏北齐棺床石阙,即绘有异兽及袄教火坛,当为袄教天神。但敦煌壁画中的异兽则用来表现“天龙八部”。敦煌莫高窟第322窟为初唐窟。外层龛顶画二所谓的“人非人”为佛教关于天龙八部的概念,敦煌专家将此类畏兽定名为《金光明经•鬼神品》中之“人非人”。此二异兽分别为:
右侧,兽头,蓝色双翼,绿色短裤,赤膊,右上肢爪上托一小型羊。
左侧,左上肢爪上托一犬。兽头,蓝色双翼,绿裤,赤膊。
又莫高窟288窟,窟顶装饰画上,亦有西魏异兽叩。
近年中亚粟特及于眞地区发现袄教图像中,常有手托小型动物(羊、驼、犬)的图像。笔者以前曾于敦煌白画中发现手托犬之粟特女神'⑵。因而推论此二翼兽像亦可为袄神图像。
综上所述,介休袄神楼顶之有翼畏兽型天神,因其有鸟头,有可能是迦楼罗或人非人。但奈良兴福寺迦楼罗(金翅鸟)无双翼,人身,手足无爪si。所以,袄神楼上之畏兽型天神,即使是明清时的天龙八部,但在形象上仍有安阳石阙袄教异兽型天神图像的遗痕。介休袄神楼琉璃脊饰中的鸟头异兽,与前引Dumbarton Oaks搜集品中伊朗大酒杯上的生命树守卫神几近雷同,说明山西琉璃在整体上从遥远的年代开始已具有波斯因素。
2.袄神楼屋顶琉璃中的胡服骑士与有翼兽
一西亚波斯风格有翼兽,上乘坐一胡服骑士,脚蹬靴(图九)。
胡服有皮裤围腰,从后面看尤其明显。又,同样另一件有帽胡服骑兽琉璃,被搬作介休后土庙三清楼垂兽'“I
在赖丝的《中亚艺术史》中,有一种有翼兽,有飞翼及硕大的长尾,这就是Senmervo
研究粟特壁画艺术的阿尔巴乌姆,在《阿弗拉西阿勃绘画》一书中指出,“正是这些Senmerv,孔雀、鹅、猪头、山羊、翼马及其他实有的或神话中的鸟兽,总之是与萨珊朝的琐罗亚斯特教的观念有关,原则上是岀自《阿维斯塔》祭祀中的……维尔斯纳吉纳神、密特拉神等诸神的属性”⑹。
又,《西方艺术的东方影响》一书中指出:“在琐罗亚斯德的经文中,senmerv住湖中小岛上,栖占于Hom圣树上,由Kara鱼护卫。”
"Avestas的最早的概念是把Caenamereyo看作是与美索不达米亚的龙相当,它服务于土地上的丰饶,是潜水的占卜鸟。
最早存在的Senmerv图像,见于约公元前6世纪的斯基泰(Scythiau)的金剑箱上,描绘了一个格力芬头(giffin),兽身,并有鸟尾”“句。
介休的翼兽乍看是Senmerv,后腿不显,与鸟尾颇似,但仔细考査,其后腿向上扬起,实际上仍是四条腿的有翼兽,而Senmerv前肢有二条兽腿,后部为鸟尾。
骑在翼兽或瑞兽上的图像,是袄教美术中常见的图像,如田边胜美氏就分析了乘狮子的娜娜女神,如品治肯特XXV发掘区12室出土乘狮子的娜娜女神(Marshak/Raspopova/Shkodal,1993,图3)。又,巴尔特出土银碗中亦有骑狮子娜娜女神147'o
总之,介休的胡服骑瑞兽琉璃塑像,有浓郁的西亚波斯风格。
介休袄神楼现有建筑是明清建筑特点,其中脊上装饰类型,又与山西省之东岳庙等建筑颇似。
袄神楼屋脊琉璃饰件中的養苕纹样,从中可以寻觅希腊波斯风格的影响,介休袄神楼琉璃饰件中,常见有蔑苕纹样。此种装饰在中国古建筑程式中,称为“山花蕉叶”'"。然而,从文化交流视点考察,则来自希腊波斯风格的蔑苕纹。
李格尔的《风格问题》是有关装饰史的最重要著作,李格尔认识到装饰研究是一门严格的历史科学,他追溯了从埃及莲花纹——希腊棕榈纹——苣苕忍条纹——中国带状云纹的发展吧
贡布里希指出:西方装饰史上的莫苕纹,使观赏者能确切地感受到一种植物纹样风格化和生命化的确切程度。在论及装饰设计的“构框、填补和连接”这三种基本程式时,他指出“蔑苕叶饰漩涡纹样以它灵活、微妙的方式把这种基本活动结合在一块”,“线条的生命化使它变成生动的有机纹样,使人愉快地联想起鲜花和绿叶”,“受过训练的公众会逐渐感觉到某种植物纹样风格化和生命化的确切程度”伽1。芨苕纹表明了袄神楼建筑中的西域因素。
这些脊上装饰颇与佛教装饰中的相轮有关。现存的袄神楼已经不是一个完全的袄教建筑,而不脱离当时一般流行的寺庙建筑程式,我们只是从中艰难地找寻若干西域遗痕。
四 后论
贡布里希在《艺术中的主观性和趣味问题》的对话中,十分重视“装饰”的研究,他说“我觉得再现和装饰这些一般的论题被人过于忽略了”|。。贡布里希又论述了装饰纹样的“象征的潜力”,“从文字与花饰、符号与图案之间的张力中”,研究象征符号的特质'⑵。
在为纪念北京大学建校百年举行的'98汉学研究国际会议上,巫鸿教授在《汉画读法》中指出:“美术史的解读对象也逐渐从单独图像转为某一特定建筑遗址中的’图像程序*(Pictural program)o虽然'图像程序'与'单独画像'不可分割,程序解读的对象是图像间的联系而非孤立的画面。根据这种方法,研究者所致力的不是一堆散乱的艺术语汇,而是一件具有内在逻辑的完整'作品o
如果我们把袄神楼北面的屋顶琉璃脊饰与重檐下的兽头木雕作为一个整体来看,我们会看见这些装饰图像实际上属于两组。
第一组:屋顶琉璃脊饰,中央为脊刹。脊刹位于脊饰中央,二吞口之上龙角卷曲,中央有三宫门,两侧有狮驮宝瓶,中有二胡人相对,胡人站立之山石下有铭文“皇帝万岁万万岁”。
自脊刹向东,有花卉及凤,璃吻为盘龙;向西,有花卉、凤、“大鹏鸟”及行龙,聽吻亦为盘龙。
据《山西琉璃》一书记载:介休三结义庙正殿脊刹背面立牌内有:“大清雍正四年(1726年)造”字样,可知袄神庙改为三结义庙后,继康熙十三年(1674年)重修后,又于雍正四年建造脊刹。由此可以认定,第一组图像应是清初为早已改袄神庙为三结义庙而修建的,这组图像的主题是祈求皇帝万岁、吉祥及确保三结义庙平安。
第二组图像:顶上第一层檐下的双牛神像和第二层檐下的一对犬首神像。如前已推证其为袄神图像。因而,或为袄神庙时代的遗留,或为重修时据袄神庙时的原型而重造。
袄教神牛神像,牛是袄教胜利之神Verethraghna的象征。
考《介休县志》,该庙建筑迭经明万历庚子(1600年)、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修建,嘉庆十九年(1814年)有重修《介休县志》,卷十四《杂志》云:
妖(袄)神庙:相传潞公未第时,妖(袄)狐现形,曰:“公后必大贵,愿朝夕供洒扫,未几潜踪。及征贝州王则,复现形助战,赖以奏凯。公感其义,建庙祀之。榜曰“元神庙”。盖白狐千年,则化为元也。后间出为祟,里人祷之,亦能隐致其福,故香火历数百年不衰。至明嘉靖十一年,诏天下毁淫祠,知县王正宗因改为三结义庙。适顺治十六年四月初八日,祀事既毕,漏下二鼓,烈焰歎发,竟成焦土,论者以为妖(袄)神余孽所致。
既然袄神庙是文彦博本人为征贝州王则胜利而兴建,故袄教之胜利之神,高悬在袄神楼之顶上一层。
与“祭非其鬼”相联系的异兽神像,应是袄教崇拜的一般象征,故高悬在自上而下的第二重檐下。
以上,我们对介休袄神楼现存装饰图像的内在逻辑,进行了解读。解读的结果,认识到这些装饰图像可以分为两组,袄神庙遗影组:牛神图像、异兽图像,其原型应来自1532年将袄神庙改为三结义庙以前;三结义庙组:即袄神楼改为三结义庙以后所设琉璃脊饰,这些频见于明清两代山西祠庙脊顶的图像,其“图像程序”,应与山西其他明清祠庙脊饰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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