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在长江葛洲坝附近发现的一只长江白铁甲。
受访者供图阅读提要
长江食物链顶端的一个物种灭绝了,这是2020年开年之初的一个坏消息。关注它,更要让它的命运不再降临在其他物种身上。人类最后一次见到白鲟,是2003年,跟踪一条白鲟,希望找到产卵场,开展人工繁殖,但最终跟丢。人工繁殖技术已很成熟,但它未再现身,留下难以弥补的遗憾。
2020年到来了,但长江白鲟没有等到。
2019年12月23日,中国科学家在国际学术期刊《整体环境科学》(Science of The Total Environment)发表的一篇论文说,地球上最大的淡水鱼之一、中国特有物种长江白鲟已经灭绝。
结论其实延迟了10多年。根据这些科学家多年研究的结果,长江白鲟的灭绝时间应在2005-2010年之间。
截至目前,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尚未宣布长江白鲟灭绝,在IUCN濒危物种红色名录中,它仍被列为“极危”等级。
不过,这篇论文的通讯作者、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首席科学家危起伟告诉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灭绝的结论尚未正式公布,但IUCN的评估已于2019年9月完成,“公布与否,不影响其科学结论”。1996年起,他就是IUCN物种生存委员会鲟鱼专家组成员。
白鲟是长江中的“活化石”。这种体态庞大的远古鱼类,曾与恐龙为邻,在长达1.5亿年的漫长年月里,游过了白垩纪,在恐龙大灭绝中幸存;它游入了不朽的《诗经》和中国民谣、传说里,连周朝的祭祀礼都提到过它。但在公元20世纪,面对人类日益强大的改造自然的能力,它被高大的水坝挡住,被孔洞越来越细的渔网拦下,最终在21世纪第一个10年停止了游动。
最后一尾白鲟扭着尾巴,拍出一阵小水花,没入茫茫长江
同饮一江水,相比白鱀豚、江豚、中华鲟等“明星物种”,长江白鲟不那么出名。它灭绝的消息传出后,很多人感慨与白鲟“初见即是永别”。
研究了大半辈子长江珍稀动物的危起伟教授,也只见过长江白鲟10多次。
过去,白鲟在长江流域寻常可见。危起伟团队的调研显示,20世纪70年代前后,白鲟的年捕捞量约为25吨。人们捕获的白鲟体长大多2-3米,体重约150公斤。那时白鲟不是保护动物,捕捞后大多食用。1983年,白鲟被国务院通令列为要求严格保护的珍贵稀有野生动物,严禁捕捞。
滚滚长江东逝水,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白鲟横行无阻,被称为“水中老虎”。它体型巨大,体色深灰或浅灰,有长长的鼻子,游动迅疾,以其他鱼类为食,可以一口吞下七八斤重的草鱼。
但危起伟介绍,在1981年至2003年期间,除了20世纪80年代初期曾经在长江口见过批量白鲟幼鱼,中国总共只有210次大个体长江白鲟的确切目击记录。
在危起伟眼里,白鲟是一种特别可爱、生命力非常顽强的生物。但他第一次和白鲟打照面,见到的就是一具尸体。那是1984年,他大学刚毕业,在湖北宜昌葛洲坝附近,一条撞烂了脑袋的白鲟被渔民打捞上岸。死因无法确定,危起伟推测,这条白鲟很有可能是与船只或水坝相撞而受伤。
人类最后一次见到长江白鲟,是2003年1月,一条3米多长的白鲟撞进了四川宜宾南溪县一名渔民的大网,拖着船直入江心激流,差点掀翻渔船。
当时参与报道此事的中国农业电影电视中心记者钟倩回忆,渔民向当地渔政部门报告此事后,当时的农业部紧急从北京调运药品到成都。
危起伟的电子邮箱里则收到了全球鱼类科学家表达关切的大量邮件。
被误捕时,那条白鲟身上有一条8厘米长的伤口,但因水流湍急,不便施救,只能用机船把白鲟向水势平缓处转移,等待专家赶来。为了保证白鲟有活水呼吸,渔民们用脸盆一盆一盆地对白鲟浇水,左舷舀进,右舷舀出,持续了几公里的水路。
当天夜里,安顿在网箱中的白鲟开始“翻肚皮”,还在赶路的危起伟在电话里指导,必须人工帮助白鲟扶正身体,才能保证它的正常呼吸。在场的6位渔民听后,跳进腊月冰冷的江水里,扶了白鲟整整一夜,直到它的鱼鳃张合恢复正常,重新进食。
危起伟赶到后发现,这是一条3.35米长、150公斤重、25岁的雌性白鲟,体内已有数十万颗鱼卵。他和救护团队当即决定缝合伤口,尽快对它进行标记放流,实施跟踪。那时他已经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把团队成员的家属都接到宜宾过年,打算鱼游到哪儿,船就跟到哪儿。
为了更好地追踪白鲟,他们还与当地水利部门协调,让沿途的挖沙船停止作业。
此前,2002年12月,危起伟曾在南京邂逅一条白鲟,但在人工养殖29天后,白鲟撞进水池的管道里,意外死亡。这一次,他不敢再冒险。
按照计划,通过跟踪这条白鲟,研究人员可以找到它的洄游产卵场,发现更多的白鲟,再通过人工繁殖,实现物种延续。本已极度濒危的中华鲟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得以大量繁殖,成为在一些大型水族馆内就能看到的生物。
危起伟向记者回忆,刚回到长江时,白鲟看起来很兴奋,立刻就开始逆流向上游。这意味着,它的身体状况恢复得不错。后来,它还一度在江的两侧来来回回游,把追踪船上的人绕到晕船,突然又向上游游去,“仿佛有灵性,知道有人跟踪自己”。
那是一段枯燥但幸福的时光。船上的人绝大多数时候都看不到白鲟在哪里,但它身上的声呐设备会定期传回信号。船上的监测设备发出“嘟嘟嘟”有规律的声音,这声音使人放心——意味着白鲟在几百米之内。
当时,科研资金并不充裕,危起伟每次都是听说出现了误捕再临时赶去。研究团队没有自己的科考船,使用的是渔业部门提供的小快艇。长江上游水流湍急,存在很多直径几十米的大漩涡,还有数不清的暗礁。
在追踪的第四天,2003年1月30日清晨,白鲟突然加速逆流而上,进入长江主干道激流段。那天江面上雾很大,跟踪船不慎触礁,差点船毁人亡。次日就是除夕,商店歇业,过了两天才买到螺旋桨,修好船后,已经找不到白鲟的信号。
此前的追踪中,也出现过跟丢又失而复得的状况,因此,人们当时以为仍可以找到。然而,此后的几个月里,危起伟和同事在长江上反复搜寻,一无所获。
回想当时的情况,钟倩感到伤感,“那时大家都信心满满,觉得这个事情能做成,哪知这一别就是永别。”
她提供的录像记录了迄今为止白鲟留下的最后的影像:2003年1月27日,众人用白色帆布担架把白鲟轻轻抬入水中,白鲟扭着尾巴,拍出一阵小水花,没入茫茫长江中。
自此,再也没有人类见过长江白鲟的可靠记录。
2003年1月,危起伟教授参与救援长江白鲟。受访者供图
最大的遗憾:到了有条件人工繁殖的年代,白鲟消失了
哪怕再有一次机会,危起伟说,他也会有能力繁育白鲟,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能通过人工饲养把白鲟留住,是他毕生的遗憾。目前,人类已有成熟的技术对白鲟进行人工繁育。但自2003年至今,长江白鲟未再现身。
他的学生张辉,《整体环境科学》那篇论文的第一作者,2004年念研究生,没有亲眼见过活的长江白鲟。
在濒危鱼类保护领域,甚至没有几篇关于白鲟的文章。危起伟告诉记者,他们几乎是唯一研究这种中国长江特有鱼类的团队,“很多人想要研究它,但连样本都没有”。
这对师徒都感到遗憾。他们认为,对长江白鲟的保护开始得太晚了,拯救白鲟的关键时间点在1993年以前,即其功能性灭绝(指在自然状态下基本丧失了维持繁殖的能力——记者注)以前;最晚在2005年以前,即预计的灭绝时间。
据危起伟介绍,1993年以前,学界没有对白鲟的生存状况进行过评估,“那时经济条件、精力有限,只顾得上对中华鲟进行评估”,他多次向中外学者感慨“错过了”。
中国的野生动物保护法和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都是1989年才颁布的,白鲟到1996年才被列为IUCN红色目录下的极度濒危物种,1990年和1994年的评估结果均为程度较轻的“易危”。
对长江白鲟所有实质性的救援工作,如水声探测、尝试在产卵场进行捕获、人工生殖技术研究等,都是在2006年以后开展的。如今看来,为时已晚。
在钟倩的印象中,很多人是2003年那次新闻后,才知道长江白鲟这一物种。长江白鲟不像白鱀豚,有明星动物“淇淇”,有中外科学家展开联合科考进行搜寻。它也不像中华鲟、长江鲟,有机会得到人工繁育。
与长江白鲟有着相似命运的,还有鯮、四川白甲鱼等生物,它们甚至从未被IUCN评估过。在白鲟之前,同为长江特有物种的白鱀豚,以及令人垂涎的“长江三鲜”之首、被食客“恨其多刺”的鲥鱼可能已经功能性灭绝。
联合国2019年5月发布的一份报告指出,物种正以“前所未见的速度”灭绝,地球上约800万种动植物中,约八分之一正面临灭绝的风险。保守估计,地球上平均每天有75个物种灭绝。
白鲟已存在1.5亿年之久,是中生代白垩纪残存下来的极少数古代鱼类,对人类研究物种进化有重要帮助。它至少有5个“兄弟”,但其中4个灭绝于距今3400万年至7500万年前,仅剩的一个——匙吻鲟科的另一属匙吻鲟,如今主要生活在北美洲的密西西比河。
它们因长长的鼻子得名“匙吻”。因为长江水底水流湍急,光线昏暗,白鲟的眼睛变得很小,视力也很差,在如同汤勺长柄的鼻子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呈梅花状的皮肤感受器,能像扫描仪一样,感知水压、水流和水中微弱的低电压的变化。
张辉告诉记者,长江食物链顶端的一个物种消失,意味着生物多样性减少,很可能打破生态系统原本互相依存、互相制约的平衡状态。
“失去这种在淡水生态系统中独特而富有魅力的大型代表性物种,是可悲的、不可弥补的损失。”这支团队在论文里说。
两千多年前,《诗经》有过对长江白鲟的描述。“……有鳣有鲔,鲦鲿鰋鲤。以享以祀,以介景福。”“鲔”即是白鲟的古称,被用来祭祀祖先,以求福祉永绵延。《礼记》描述周天子春季祭祀宗庙的场景,“天子始乘舟,荐鲔于寝庙”。
四川渔民间有俗语,“千斤腊子万斤象,黄排大得不像样”。“腊子”“黄排”分别指中华鲟和胭脂鱼,如今都是濒危动物,“象”即是有着长鼻子的长江白鲟。不过,没有证据表明白鲟长到万斤。中国近代生物学的主要奠基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秉志在20世纪50年代记载,曾有人在南京捕获一尾体长7.5米、体重达908公斤的白鲟。
现在,长江白鲟与这些或远或近的记载一样,都成了记忆。
除了白鲟,长江里还有很多岌岌可危的生灵
作为洄游鱼类,长江白鲟有一种写在基因里的本能:性成熟后,白鲟们会在每年清明节前后,沿着长江溯流而上,到宜宾江段和四川省江安县江段产卵;待幼鲟孵化后,再集体顺流而下。
白鲟的怀卵量很大。上世纪70年代前后,约25吨的年捕捞量未对白鲟的生存造成严重打击。然而,长江上出现了新事物——水坝,平衡就此被打破。IUCN的研究显示,水坝是导致全球近五分之一淡水鱼灭绝或濒危的主要原因。
危起伟说:“我们承认水坝在发电和防洪上的巨大功效,但也不能否认它对生态的影响。”
大型水坝和水库的存在也改变了水文条件。张辉告诉记者,鱼类产卵往往需要特定的水温条件。为此,2011年至2018年,三峡水库展开过12次针对四大家鱼自然繁殖的生态调度试验,释放人造洪峰,以保证江水温度达到产卵的需求。
白鲟灭绝的另一重要原因是过度捕捞——不是对它的捕捞,而是对它食物源的打击。随着人类活动日益频繁,长江中的鱼类数量急剧减少。这意味着,作为长江中食物链顶端、以其他鱼类为食的白鲟,很有可能被活活饿死。
尽管近20年来,长江实行了季节性禁渔,但这对鱼类数量的恢复效果并不显著。电鱼等非法捕鱼手段屡禁不止,一些渔民布下的“绝户网”甚至连小拇指都无法穿过。渔业部门的调查显示,长江里最常见的四大家鱼繁殖数量都下降了约90%。若不采取行动,长江可能很快就无鱼可捕,江豚、中华鲟等生物也将面临食物短缺的灭顶之灾。
此外,长江上频繁的航运、沿岸采砂作业和排污等一系列人类活动,也影响了白鲟的生存环境。
危起伟说,白鲟灭绝已不能逆转,当务之急是保护其他极危物种。“虽然我们可以人工繁育中华鲟,但不能自然繁殖的物种,还算物种吗?长江中不能自然繁殖,放流再多,长江和近海对于中华鲟来说只是个大水池子。”
这些年,危起伟和同行一直在为长江里这些岌岌可危的生灵奔走。他和老师、中国科学院院士曹文宣等学者多年呼吁和推动长江全面休渔,“这是最大和最有效的措施”。
2020年1月1日零时起,长江的重点水域将分类分阶段禁渔。据农业农村部介绍,最迟自2021年1月1日零时起,长江干流和重要支流将实施暂定10年的常年禁捕。危起伟相信,这将使部分鱼类得到两三个世代的恢复,有效缓解长江生物资源衰退和生物多样性下降危机。
在危起伟眼里,今天和过去是“完全不同的长江”。因此,他提出要想办法修复江与湖的连通,拆除小型水电站,营造适合水生生物繁衍的“曲曲弯弯、高高低低的水域”,而不是只有顺直的、适合船只航行的航道。
白鲟灭绝的结论,一定程度上基于2017年-2018年对长江流域进行的全面科学考察。上一次进行这样的全面科考,还是40多年前。危起伟及其团队建议,应将这样的综合考察制度化,定期举行。
灭绝是一个沉重的词。没有人知道,地球上最后一尾长江白鲟怎样度过了孤独的一生。尽管希望渺茫,张辉仍然希望,在长达6300公里、落差约5400米的长江某些水域之下,在某些他们未曾探测到的暗礁背后,还有几尾残存的白鲟个体。
“就像象牙喙啄木鸟,一度被认为已经灭绝,却在绝迹60年后重新被发现。”张辉说,“从情感上讲,我愿意我的研究结果出现意外。”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王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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