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戴锦华
但是萨帕塔运动并没有停止美洲印第安人的反抗和崛起。
恰帕斯萨帕塔人的起义,在世界范围内所引起的巨大震动,同时在于,它不仅是走投无路者求生存的揭竿而起,而且有着极为深刻而广阔的内涵于其中。恰帕斯——这一萨帕塔人起义之前寂寂无名的所在、墨西哥最贫穷的州之一,却同时不仅是墨西哥、而且是今日世界的无价宝藏之所在。这不仅由于恰帕斯州拥有墨西哥最为丰富、洁净的水资源,其地下沉睡着多种珍稀矿藏,预计有现今世界上储量最为丰富的石油(尽管墨西哥政府始终对有关恰帕斯的石油问题三缄其口,似乎已无需多言,后冷战的世界上,几乎全部冲突背后资源、能源战的真意);更由于中美洲、墨西哥事实上是地球上连接了南北大陆板块的最后的大陆桥,中美洲、尤其是恰帕斯因此而成为地球上最后的、也是最为丰富的生物多样性的所在,可谓今日地球上最后的生物志。而今日世界最隐秘和最剧烈的霸权争夺战,正是在生物、基因的争夺中展开。于是,赤贫的恰帕斯早已成了世界诸强势集团和力量觊觎的目标。中美洲、恰帕斯极为丰富的生物种群早已为诸多称生物学家、人类学家的欧美“专家”所“采集”或曰盗窃,美国市场上早有数十种古老的印第安草药被注册专利、垄断生产,甚至数千年来,印第安人最为古老的饮料:玉米饮亦成了美国市场上的专利产品。如果说,当年的殖民掠夺曾将无数印第安原住民从平坦富庶的高原逐向深山密林,那么今日,他们勉强跻身的丛林深谷却再次成为新殖民主义资源战、生物战的场域。而恰帕斯的经济、战略意义远不仅如此。事实上,作为地理奇观、也是自然慷慨的馈赠之一:特旺特佩克地峡——那崇山峻岭间一道一马平川的“大道”也穿越恰帕斯的重山丛林。200年来,这始终是北美世界所觊觎的、连接起美国东西部两大工业区的、也是连接起太平洋和大西洋的、最为廉价而便捷的通道;随着巴拿马运河的运力不足,打通特旺特佩克地峡,同时将原住民最后的存身地开发为原材料产地、由廉价劳动力组成的若干大加工基地便成为美国更为紧迫的需求。这一被称作“中美洲开发计划”(又称PPP,普埃布拉—巴拿马计划)正在新自由主义的墨西哥政府的配合下紧锣密鼓的推进。这一计划一旦投入实施,那么,除却极少部分的原住民将被改造为“合格的现代劳动力”,绝大多数的玛雅“遗民”将丧失他们最后的栖身之地。这正是《第一丛林宣言》中所说的“种族灭绝”的含义。因此,1994年元旦的萨帕塔人起义,成为一个震惊美洲与世界的时刻,它正是原住民求生存的抗争,同时是对抗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的第一枪。也正是这幅震惊了世界的画面上,一个人物、准确地说是角色,陡然凸现在全球的视域之中。那便是副司令马科斯。这不仅由于在身材瘦小的玛雅原住民之中,那个高大的男人格外突出,也不仅由于在那一片蒙面人黝黑的肤色之间,这个白皮肤的指挥官极为醒目;而是在于,当墨西哥的国家机器还在震惊中不知所措之时,首先赶赴现场的,是墨西哥、北美、很快是全世界新闻记者和他们的照相机、摄像机的丛林;在多数无法流利地讲西班牙语的玛雅原住民起义者中间,马科斯脱颖而出,成了无数照相机、摄像机的焦点。不仅他的西班牙语优雅且丰富、迷人,而且他娴熟地操持着法语和英语——尽管相对于他的炉火纯青的法语,他流利却略带西班牙口音的英语略显逊色;他间或使用意大利语,而且谙熟多种玛雅原住民不同族群的语言。不只他口若悬河的言说能力表现了极为良好的教育背景,而且他显然统御全局、运筹帷幄。然而,令整个世界感到惊讶、甚至困惑的是,马科斯却称自己是副司令,他惟一认可的身份,是萨帕塔运动的发言人(此后人们加上了另一头衔:战略家),他称自己的功能角色是古老的玛雅世界与外部世界间的传译。继而,他称自己为“声音”(“通过我的声音原住民秘密革命委员会和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在言说”)和“影子”——一个“温柔狂怒的影子”。尽管如此,他仍立刻被传媒指认为玛雅游击队领袖。如果说,类似指认多少带有种族主义偏见:目不识丁的原住民不可能自己发动一场起义,更不可能把握这场战争的方向;但这也是出自拉丁美洲革命传统:来自城市、受过高等教育、间或是白人的职业革命者,深入贫苦的原住民中间宣传动员,并最终发动革命(我们将看到类似惯性推论对了,又大错特错)。于是,马科斯被推上了前台,成为闪光灯风暴的中心。
然而,这却不是后现代世界司空见惯的“宿命”:所有行动与事实,最终只有一个归宿,即变成媒体事件,变成旋生旋灭的图片、影像和即时消费的有趣新闻。从12年的距离之外回望,对媒体主动占领和挪用,无疑是萨帕塔运动的重要而基本战略之一:不是媒体介入,轧出、吮干所有事实的最后一滴新鲜的汁液,而是从一开始,便是这个自称马科斯的副司令,在挑选和有效地运用媒体,为我所用。起义的第一周,便令墨西哥国内外的记者大跌眼镜的是,这位据称已在恰帕斯东南群山的丛林深处生活了11年的游击领袖,对国内外媒体了如指掌、指挥若定。他不仅为自己选择了若干份重要的国际新闻媒体:诸如德国《明镜》周刊(DerSpiegel)、西班牙政治时事周刊《变迁16》(Cambio16)、美国的《纽约时报》(NewYorkTimes)、《旧金山纪事》(SanFranciscoChronicle)、《拉丁美洲北美议会》双月刊(NACLA)、著名时尚杂志《名利场》(VanityFair);和墨西哥四家独立于政府的新闻媒体《日报》、《金融报》、《进程》周刊、《时报》。马科斯还与这些媒体间建立了直接而密切的合作关系。不止一位记者记述说,马科斯不仅为萨帕塔运动选定了自己的宣传媒介,甚至能指名道姓地接受或拒绝某位记者的访问。官方背景的媒介被彻底拒之门外,为了不彻底地被放逐在这全国、甚至世界的头条新闻之外,这些媒体被迫出重金向国外媒体购进有关萨帕塔运动的新闻图片或影像。同样不止一位记者写道:马科斯向记者承认,他是在美国军校的教材上学会了游击战法,但他可没说他从哪里学到了这套精妙的媒体战术。
1994年元旦,在萨帕塔人的第一战——事实上也是惟一一战之后,其主战场已然转移到媒体之上。不仅是各种媒体以显著的位置大量刊登萨帕塔运动的新闻、马科斯的访谈,而且种种署名萨帕塔民族解放军,或直接署名副司令马科斯的公报、信件奔涌而至;与此同时,前所未有的,这支原住民游击武装迅速地将因特网开辟为他们的媒体战场之一。种种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信息通过因特网传遍了世界。法国著名的公共知识分子、昔日切 格瓦拉玻利维亚游击队中惟一的欧洲战士雷吉斯 德布雷称:“因特网为国际斗争插上了电子翅膀。”
正是马科斯首先向记者申明了这场战争的象征寓意:让世界听到、看到这早已跌出了全球经济版图的角落,看到在遗忘和无声中死灭的、这一曾创造人类最神奇、伟大的文明的古老族群。这是一场新的土地革命、同时是一场反全球化的战争,一场对抗遗忘的战争。令来自墨西哥各地、继而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大为震动而鼓舞的是,这并非又一场迟到的拉丁美洲游击战,这支宣战的原住民游击队无疑抱有乌托邦式的社会目的与诉求,但他们的发言人——马科斯所使用的是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单纯、非意识形态、诗化的语言。这份关于玛雅原住民苦难与诉求的全新表述深深地触动了众多墨西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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