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蓼

葛取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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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秋天的早晨。空气清新明晰,湿润。

在乡下老家。一处池塘尾端的湿地。

一湾蓼草正在热闹地开放着,远远地看,如星河密布,玄远而飘逸,让人发幽思之想。时近中秋,风凉,叶黄,蓼儿草却吐出一穗穗红花,惊艳着我的双眼。我走过去,顺手将一支花穗摘下来,细看,青红的穗头上附着无以计数的红色花朵,小得跟针眼儿似的。我端详了老半天,惊叹大自然的神奇。蹲下身子,近距离接触,由近及远,有数不清的穗花随风起舞,那阵势,绝不逊于我们人类的某一次盛大的庆典。这些快乐的精灵,虽然无人在意它们,但它们年年岁岁发芽、生长、开花、结籽,独自馨香,独自飘零。

秋天,在南方,是蓼草的季节,明媚着,灿烂着,熙熙攘攘,吵闹着... ...

,听着名字就满心的喜欢,蓼,多像人的乳名。而蓼草,一个草字接着蒸蒸地气,纤秀韧直、爽落、朴素,像极了湖湘人的性格。蓼草,是故乡常见的一种野生植物。故乡在南方,水乡泽国,八百里洞庭湖,湖汊密布,溪流众多。蓼草逐水而生,凡是有水的地方,必有蓼草,诸如水湾、河沿、滩头,沟渠、沼泽,以及泥淖之处,水蓼,无处不存,无处不在。有时是东一棵,西一棵,点缀在野草中间,平平常常,如芸芸众生的一个小人物,不驻足,不细望,也分辩不出来。抑或是成片成片的生长,绵绵密密,却显得有些张扬着,虽然细小,却茂密繁盛。尤其是到了秋天,蓼花绽放,一片红晕,远看如一片朝霞,该不是哪个调皮的放牛娃扯落下来当围脖,一不小心遗落在水边。

南方有佳地。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村落散布在一方水土,或相拥相聚在一湾平原,或沿湖沿河袅袅娜娜在水边,或三三两两栖息在山坡上,依山而居,正如在蓼草,平凡普通。每一个村庄都是一部人类的简史,每一个村庄都有它或长或短的历史,或辉煌或简朴。而村庄的繁衍无一不是在鞭炮的欢呼、酒香的奔放中开始或消失,新婚燕尔,老人西去,小儿初生,每一个仪式都离不开酒的欢畅浓烈。

酒,于乡村总有一种扯不清的情愫。家乡的米酒是村庄史的见证者。酒的历史有多长,村庄的历史就有多长。

我父亲是村子里的一名铁匠,执铁锤,拉风箱,挥汗如雨,如一位叱咤风云的将军,而在父亲刚毅的背后,却会做一手香甜的糯米酒。父亲一生喜酒,如今七十七岁高龄,一日三餐依旧能喝二两多白酒。这或许是父亲迷上酿酒的情节。但父亲最喜欢的谷酒,抑或是包谷烧、茴丝酒。在乡下,每逢佳节将至,端午、中秋、春节,乡下人十分看重的三大节日,父亲必定做一盆米酒。父亲做酒的程序,我已烂记在心。称米,洗净,浸泡一天一夜,把糯米浸透。放在木蒸笼里用大火蒸。水汽蒸腾,灶中的火焰照亮了一个家的温暖。不到一个时辰,糯米的香气就盈满了农家的院落。这是孩子们格外喜欢的时刻。蒸好的糯米俗称“淘饭”。 和一般的米饭不一样,它硬一些,还有些米形,饭一粒一粒的不粘连,却好吃。做酒,是孩子们享受吃淘饭的一个美好时光。父亲却不多给,为我们兄弟几个,每人捏上一砣糯米饭,热热的,吃到口中柔软细腻,比普通的米饭香甜。在那个白米饭都难以为继的日子,一砣热热的糯米饭真的温暖好些时日。至今想起那个时分,总有一种幸福回味绵长,如一碗米酒,岁月越长久,愈来愈芬芳。感谢父亲给我的童年留下一段飘香的日子。

在我们快乐地吃淘饭的过程,父亲等糯米饭凉下来,不烫手,就把糯米和碾碎了的酒曲混在一起,细细搅匀,再一层一层地摁进一口洗净的大脸盆,表面细细地抚平,又洒上一层酒曲粉。有意思的是,每次做完父亲特地在糯米中间留一个洞,父亲称它叫酒窝。我似乎看到父亲脸上的微妙神态。人脸上也有酒窝,在腮上,一笑酒窝显出来,增添几许妩媚。父亲说,酒缸里的酒窝如泉眼,酿出的酒液都渗到酒窝里,称为酒娘。初成的酒液称为酒的“娘”,这叫法很动人,酒有了娘,就源源不断地生出酒液来。酒娘是甜的,十分的嫩滑,没有日后成酒时的呛辣。想像乡村的女人,新娘小媳妇,初进婆家门,温婉羞涩,如嫩叶新花,时间久了就老辣起来,甚至有了泼,就破败了。

拌完酒曲,脸盆盖上木盖板,放入空闲的床上,用棉被紧紧包裹,让它们在温暖的被窝中做着发酵的梦。我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要盖棉被。父亲说做酒,窝要温暖,太冷了不出酒。太热了,酒会变酸。有时冷了窝,父亲找两个打吊针用的玻璃瓶,灌上开水,放进被窝。这个期间不能松窝,否则会变成半生不熟的酒饭。

父亲做完这切,总会泡上一杯热热的川芎茶,透过袅袅水雾,父亲平静的脸上隐藏着满足。而在父亲的水雾后面,是我们的期待,等待也是一种美好的过程。每天我们总会跑到房间里溜达几趟,闻一闻正在日子深处的香。一两天,就能听到棉被下面隐隐约约的冒气泡。三四天后,悄无声息。这时酒香却一阵比一阵浓郁,香甜灵盈的米酒大功告成。此刻农户家的土房子里,低矮、阴暗,然而有了这盆米酒,生活也似乎更多了一层期盼一层乐趣。每逢佳节,酒的醇香弥漫乡间院落,穿梭在整个村子,菜园子、水井旁,甚至牛栏,也不会放过。农家的日子,因为一盆自酿的米酒,把原本清苦的生活酿出一屋子的馨香和欢愉。

这样的场景至今难忘。午后的光景静谧而庸懒,屋顶明瓦上的阳光漏下来,父亲的手在光线里麻利地伸伸缩缩,空气中氤氲着隐隐的喜悦。父亲做酒的整个过程,口中喃喃有词,像是一个十分庄严的仪式。在这个仪式中一个蓄势已久的的故事就有了一个淡淡的情节,浮出的是一缕暗香。父亲说这是喊酒。我不懂。乡村有太多的隐喻,让你永远也禅悟不透。

譬如这做米酒,就离不开酒曲。我对小小的酒曲充满了敬畏。原本只是一粒汤圆大小的曲丸,灰不溜秋,却有如此魅力,让平常吃的米饭变成浓香的酒。

酒的好坏,关键全在酒曲。曲好,酒好;曲不好,酒就会酸辣。而做酒曲更是神秘的事情,至少在乡下,酒曲并不是人人能做。每一个村子里只有两三个人会做,他们总是神神秘秘的,好像是江湖上一贴秘方。我叔父就是做酒曲的高手。他告诉我,并不是所有的蓼都能做酒曲,在洞庭湖边,蓼草有几种:小蓼草,植株小,细茎,叶椭圆形,不辣,平时常常拔来做猪草。至于小红蓼我还能记得的用处,是洞庭湖上的捕鱼人用它穿过鱼的腮和嘴,打个结,买鱼的人拎着拿回家去。蓼红正恰鱼肥时,这样的画面,好像鱼和蓼草和人都得到了最好的归宿。大蓼草,植株又粗又长,可以长到半人高,茎杆粗,节膨大,叶较尖,也不辣,只能当柴烧,常常在夏夜时分,被村子的老爹们砍来堆在晒场里熏蚊蝇,也是不错的去处。辣蓼草,植株较大,杆深红色,叶子颜色较深,狭长,顶部尖,最明显的是叶子上有不规则的暗黑色的斑点,叶子是辣的,很辛苦的味道。这种蓼草才是做酒药的原料。在乡下,每到夏末,收完庄稼,叔父挎上篮子,到野外去寻找这种叫大叶蓼草的植物,连根拔回来,洗净,装到坛子里,装上水,盖上一个木盖子,等到草汁全泡出时沥掉渣,用汁水拌和谷粉、小麦粉、麸皮做成土曲,捏成汤圆大小的丸,铺在竹篾上风干。到了酿酒时,这一枚枚小小的土曲将给这个村子里带来无穷的馨香。

做酒是一个神秘的过程。酒曲与蓼草的关系更是神秘的事物。蓼草秆叶花皆红,酿出来的酒虽然无色透明,人醉倒时却也全身皆红,仿佛还原成了蓼草的颜色。这是一个奇怪的曲里拐弯,草变成曲,曲做成酒,酒又醉到人,一步步都有造化的痕迹,但如果人不喝酒,看这些就觉荒诞,那么喜乐又从何而来?古人的诗句“数支红蓼醉清秋”里面,就有这种酒意和乡情。米酒做的南方呀,醉了岁月。在南方的时空地行走,浸染的是一身的香甜。

蓼草,生长在南方的蓼草,给乡下人带的来是酒意,而蓼草在文人雅士的眼里,却不是一支乡下简单的野草,它浸润着一种诗性的生发,一种文人的落寞。

翻开古诗,能读到很多关于蓼草的描写,大概在古人的眼里,它和秋天有关,跟离别有关,跟寂寥落寞有关。中国诗词里写过太多的一江春水、桨声灯影、渔舟唱晚、岸芷汀兰、蓼草芦花、缥缈孤鸿、鱼翔浅底……。唐朝诗人薛昭蕴的“红蓼渡头秋正雨,印沙鸥迹自成行”。北宋词人柳咏的“临岛屿、蓼烟蔬淡,苇风萧索”。细细读来,满是若有若无的寂寞。《红楼梦》中的"蓼汀花溆"更有一种深秋寂寞惆怅之感。蓼,似乎成为了古人内心一种残败、荒冷的风景。爱花惜花懂花的白居易,也以蓼草叹息自己怀才不遇,曾写道:“风荷老叶萧条绿,水蓼残抱寂寞红。”把本还有点红火的蓼花,写凉了,写冷了。或许,花本不冷,只是诗人彼时的心冷,凄凉哀伤凝成一株沾染秋霜的蓼。

蓼,不仅入得诗,而且入得画。自古至今,多有画者。确实,蓼立于水泱,轻盈、俊逸,如正临水照面的清雅、娟秀的女子。来的轻,来的淡,来的孤微。画家丰子恺先生曾画过一副画,虽然没有直接画出蓼草,却用了唐朝诗人罗业的“暮天新雁起汀洲,红蓼花开水国愁。想得故园今夜月,几人相忆在江楼”的诗写于画中。一定是借他乡之红蓼水国生发乡愁。细细看画读诗,心中陡然有了思乡的情绪,一不小心泪湿衣衫。而大画家齐白石更是直截了当,他画的“红蓼花立轴”,蓼叶,以墨笔绘出,肥硕而张扬;花穗,则用彩笔绘出,干净而俊逸,一串串,或挺立,或微垂,横逸斜出,姿态纷呈。在此画中,蓼花不再寂寂。昂扬中蕴一种静穆。

入诗也罢,入画也罢,走入百姓生活的蓼更是摇曳多姿,乡下人不懂文人雅士的阳春白雪,只知道蓼对于他们生活的好。在他的眼中,蓼就是一种野草,一种可以养猪,也可以入药的野草,在他们的眼里,大多数植物都是一味能派上用场的药,蓼草也不例外。而更吸引父亲的蓼,因为酿酒,显然有了比一般野草更高一层的位置。此时正是小寒,年的影子日益迫近,我似乎闻到了年的味道,父亲一定在盘算,怎样酿一盆更加香甜的米酒,他的眼光早已盯住了秋色里饱满而丰腴的蓼……

葛取兵:湖南临湘人。在《人民日报》《小说界》《湖南文学》《山东文学》《青春》《芳草》《短篇小说》《当代小说》《时代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作品入选50多种选本和中职语文教材、中考试卷或高考模拟试卷,曾获得吴承恩文学艺术奖,第二、三届岳阳文学艺术奖等奖项,著有作品集6部。入选岳阳市第二届文艺岳家军人才扶持计划。系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理事,岳阳市文联理事、岳阳市作协秘书长。现供职于工商联。

选自作者自由邮箱投递植物文化随笔书稿《洞庭草木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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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稿编辑:苏白传媒 总编审 邹剑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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