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花头
我小时候一蓬乱发像秋后的茅草,枯黄,打结,要命的是里面还爬满了虱子。这些可恶的小东西,盘踞在头顶,耳廓边,令头皮奇痒无比,用手一捋,就能捋到一只白白胖胖的大虱子,用两片大拇指甲夹住,“嘣”的一声,指甲上染到一点血迹,想必就是这吸血鬼从我头皮上吸的血。
怪不得我长得面黄肌瘦。更可恶的是,虱子长脚,它们还会从这个人头上跳到另一个头上。虱子们很挑剔,它们好像特别喜欢黄头发长辫子的小女孩。城里的小表妹来过夜,挨着我睡,就过上了虱子。她咬牙切齿地说:“讨厌的姐姐。”我很羞愧,我自己也不想长虱子的呀。这压根就不是一件我所能防备的事情。
奶奶却恐慌起来,怕得罪了小表妹。她迈着小脚去祖坟地里采了木槿叶子,搓出绿汪汪的汁水,搬一把竹椅子,在太阳底下给我洗头。木槿叶子洗过的头发,香喷喷的,奶奶在脸盆里加一点除虫剂,据说这样可以杀死虱子。用清水洗净后,奶奶用篦子给我篦头发,死虱子像头皮屑似的落了一地。只是头发上仍沾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好几天都散不掉。
总算过了一段清净日子,可好景不长,一个春日黄昏,我在廊檐下跳皮筋,跳出了热汗,脱下的衣服和英子的重叠在一处,可恶的虱子瞅着我不注意,跳进了我的衣服里。我又长虱子啦。真是气死人啦。
奶奶说,既然虱子只能呆在头发上,那么只要把头发剃掉,虱子不就无处容身了么?说干就干,奶奶拿来剪刀和推子,准备给我剃个光光头,可是事到临头,她又犹豫起来,要是不好看怎么办。“奶奶,你怕什么。头发剪掉了还会长出来呀。”奶奶听了我的提醒,恍然大悟。这才动手给我剃光了头发。
淡青色的头皮,活脱脱像个小尼姑。奶奶笑嘻嘻地端详着我的光光头,仿佛在看一件伟大的作品。我也喜不自胜:“奶奶你瞧,头皮一点也不痒啦。”可是父亲晚上回家就冲奶奶发了一顿火:“好好的女孩子家,丑死了。”父亲硬是一个礼拜没理会奶奶。
奶奶只好给我戴了一顶绒线帽。村子里的天生看见我,故意问我:“你干啥戴一顶帽子呀。”“我喜欢呗。”我若无其事地回答。天生趁我不备,把我的帽子掀掉了。“哈哈,原来是个白白头。”
那段日子,我很怕出门。很怕遇到这个说我“白白头”的天生。可是害怕什么就遇见什么。每次出门,我总会不偏不倚遇见天生。他远远地走来,冲我指手画脚,嬉笑一通,好似得了天大的便宜。我心里别提多讨厌他了。只好低着头,匆匆从他身边跑过去。
日子飞也似地过去了,不知何时,我的头发也长到齐耳根了。这一次,奶奶给我剪了一个好看的童花头。我冲着小圆镜,左看右看,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欢喜。大概每一个女孩,都应该留长头发,扎一束马尾,编一条麻花辫,别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或发箍。再不然,至少也得留童花头,这样子才好看。
有一年,流行起一部打篮球的电视剧,里面的女主角剪短发。我的童花头,忽然成为大家羡慕和模仿的对象。一夜之间,班级里的女生个个都顶着一个童花头。像教室里长出的一只只小蘑菇。
流行风转瞬即逝,女孩子们渐渐又恢复往日固有的发型。从那时候到现在,美发潮流风起云涌,玉米头,烟花头,爆炸头,荷花头,梨花头。有一年,甚至还流行起剃光头。我的一个女友,还真的剃了个光头,仍旧很美,每日招摇过市,令人惊艳。
这么多年,我仍然留着童花头。有一天,我心血来潮,烫了一个梨花头,烫好了后悔死了。那个镜中人,怎么看都不像自己,只好折回店里又烫回来。理发师咧嘴:你真是不怕折腾呀。
只有我心里清楚,我怕麻烦,怕折腾,所以才决绝不肯改变。
这世界变化快,现在的小女孩头上早已不长虱子了。这不,童花头底下的这张脸,也隐约可见斑点,横生起皱纹。
金耳环
我有一对金耳环,是十六岁那年母亲送给我的成年礼。它们悬挂在我白白的耳垂上,像一对哪吒的风火轮,晃呀晃的。看起来有点俗气。
不过我仍是天天戴着它们。想想看,母亲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才攒够了钱,去镇上的金子铺给我打了这对小东西。当它们送到我手里时,外面还套着一只大红色的锦盒。锦盒盖上有个按钮,轻轻按一下,“啪嗒”一声就打开了。
几乎村子里每个花骨朵似的女孩子,都有这样一份成年礼,有的是耳环,有的是项链,要是谁家的女孩子没有,这家的大人,是要遭到别人的瞧不起的。
记得那晚母亲站在油灯下,给我戴耳环,可是我的耳洞怎么也找不着了。原来小时候穿的耳洞,因为天长日久荒芜着,它们早已让汗水和污垢堵住了。母亲拿了一根银针,小心翼翼地把耳洞疏通,这才帮我戴上了金耳环。她笑吟吟地看着我,看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她的目光里居然含着一点艳羡。我这才注意到,原来母亲的耳垂也是空荡荡的。
我想把金耳环让给母亲。母亲执意不肯。母亲说外公也送给她过一副金耳环,只是有一次去河边洗衣服,不小心掉了一只,她为此伤心了好久。后来把剩下的一只,打成了一枚金戒指。就是现在一直戴的这一枚。母亲伸出左手无名指,果然有个黄乎乎的东西。
原来我一直不留意母亲。不知道母亲每天穿什么衣服,有没有戴首饰。甚至母亲留着长发短发,在我脑海里也是模糊的。印象中母亲是个略微发福的妇人。说不上漂亮,但也不丑。有一次我从衣橱里翻出一件月牙白的旗袍,还以为是母亲给我做的新衣裳。不料母亲笑着说:“那是我做姑娘时穿的。“哎呀,我忘了母亲也是一个纤瘦美好的女孩子变的呢。
我在抽屉里找到一张结婚照。母亲的两条长辫子垂下来,搁在胸前。她笑吟吟的样子,也是很美的。父亲穿着中山装,英挺帅气。这大概是他们一起拍的唯一一张照片。
两年后,我去外地念书。我嫌那对金耳环太俗气了。临行前把它们摘下来,耳环的边沿已经发黑了,大概是常年戴在身上的缘故。身上的毒气都跑到里面去了。母亲说,身上戴点金子银子,是可以强身健体的。村子里有个病恹恹的老太太,自从戴了一枚金戒指,气色就一天比一天好。要是哪天小孩子受了惊,拿一枚银戒指放在枕边,也是能压了那惊的。
我不大相信母亲说的这些鬼话。可是母亲说凡是看不见的东西,我们都要心存敬畏。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刚到学校就开始头疼,眼冒金星,母亲疑心是水土不服。谁知接回家休息了几天,病症越来越严重了。母亲急了,和父亲一起送我去县城医院。医生给我做了全身检查,诊断一切正常。
医生只好开了一堆静气养神的中药,让我回家每日煎服。有一天煎药的时候,母亲看见我空荡荡的耳垂,好像顿悟到什么似的,连忙从抽屉里找出来给我戴上。第二天,我似乎好了些。过了几天,我完全恢复了。浑身似乎又有使不完的劲儿了。真是邪乎。母亲深信这一次是金子大仙作的祟。
还有碗仙、碟仙呢。母亲说,有的话不可以随便乱讲。比如有一次村子里很多人家遭贼,我说贼咋不来光顾我家。我这么一说,贼果然晚上就来了。要是有人这样夸爷爷:“您老红光满面,健硕得像一头牛。”母亲也以为是不吉利的,那样的好话会折爷爷的寿。反正什么话都不能说得太过圆满。
女儿出生以后,母亲替我把那对金耳环打成了一只金镯子。母亲相信小孩子身上戴点金子可以辟邪。我现在也真的这样相信。
我把金镯子套在女儿白白胖胖的小胳膊上,恳请金子大仙护佑女儿一生平安。
布鞋
在老北京布鞋店买了一双布鞋,斑马纹,看起来很像一支叫“随便”的雪糕。喜欢穿布鞋已经有很多年了,因为穿起来很舒服。说起来很惭愧,我的脚长得特别大,有38码,想塞进一双漂亮的鱼嘴鞋,还真是有点难度。高跟鞋就更不用说了,穿了简直像受刑,只在结婚那天穿了一次,就发誓再也不穿这种“在刀尖上舞蹈”的鞋子了。
想一想,一个人的脚是最要爱护疼惜的。一生的路程,它都不辞辛劳地替我们走下来。每一双脚实在都应该找到一双好鞋。穿上一双舒适合脚的鞋子,走再远的路也不会觉得辛苦。
想起小时候穿的布鞋,是母亲一针针纳出来的,母亲总是拿着略大一点的鞋样,因为等她做好鞋子,我们的小脚早就又长了一大截了。小时候穿鞋子就是过节。因为过节时才有新鞋子穿。我们穿着新鞋子走亲戚,踢毽子和跳皮筋仍穿旧鞋子。
我一直喜欢穿布鞋。幸好后来流行起布鞋来了,不愁没地方买。生意最兴隆的要数老北京布鞋店,在市区开了四五家连锁店,价格便宜,款式也很多样。我隔一阵就去逛一家,看看有没有不重样的。去的最多的是勤俭路上的店,老板是个很细心的人,每一双鞋子都编着一个号码,卖掉一双划去一双。老板很会做生意,买鞋时会送顾客一双暗蓝色的纯棉鞋垫。
我有过一次提着鞋子走路的经历。有一次去杭州,想要臭美,穿了一双玫红色小羊皮鞋,搭配一条羊毛裙,在家里穿的时候并不觉得挤脚。可是下了火车站,走了一段路,脚后跟就火辣辣地痛起来,只好把鞋子脱掉,一直走到西湖边,找到拐角处那家老北京布鞋店,买了布鞋换上,这才高高兴兴地游西湖去了。
有一次去朱家角,沿街的店铺里摆满了绣花鞋:玫红,淡青,湖蓝,墨绿,看起来美极了。草妹妹挑了两双墨绿色的,送我一双。鞋沿镶着金边,鞋面绣着细碎的花朵。后来,草妹妹又赠我一条墨绿色的连衣裙,灯芯绒的料子,七分袖,大裙摆,搭配这双绣花鞋,穿起来很有民国范儿。
我算不上购物狂,可是鞋柜里也塞满了鞋子。不过现在的女子,哪一个没有十几双鞋子?有的鞋子买回来压根就没有和脚亲热过,因为发现没有合适的衣服穿,只好束之高阁。总不能为了一双鞋子,再去买一套衣服回来吧。
人其实是恋旧的动物。穿惯了一双鞋子,就愿意天天穿着它,对它充满了爱恋。所以我舍不得把家里的旧鞋子统统扔掉。一个成年人,其实只要有一双鞋子就足够了。穿坏了再买新的。可惜很少有人明白这个道理。要是一个人有几十上百双鞋子,每天出门站在鞋柜前,她心里也许有国王般的满足,可一定也有踌躇:到底穿哪一双好呢。
说起来是这样,可是遇见心仪的鞋子时,我仍旧忍不住想买。我想着也许有一天,兴许可以穿上它,坐上火车去远行,去看一片风景,去见一个人。
鞋子永远不知道自己会遇见怎样的主人,我们也永远不知道,这双鞋子可以带着我们的脚,走多远,去哪里,遇见谁。
拔牙
有一次,我咬一颗桃子,把门牙给嗑坏了。这颗门牙的边缘,早已发黄,小虫子在里边驻扎了阵营。医生没给我拔掉,只把尖锐处磨平,再注入一种奶白色的液体。坏牙就神奇地长好了,简直和新牙一模一样。
医生擎着一面小圆镜,冲我说:“你看是不是变漂亮了?”镜中的人儿,露出了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朝我羞涩地笑了。
一颗好牙带给人的好心情,是我所料想不到的。我喜欢笑了,拍照也不再紧闭嘴巴了。怪不得女星们都喜欢整牙,身穿晚礼服的她们,轻启红唇,露出洁白亮丽的牙齿,一个个笑靥如花。
小时候,我因为太喜欢吃糖,长了一口歪歪扭扭的小牙齿。母亲把我拉到井栏边学刷牙。可刷着刷着,我就把牙膏沫子吞进了肚子,辣出了眼泪。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拒绝刷牙。直到有一天,我的磨牙坏了,它一咬到冷的热的食物,就疼痛发酸。
我的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可我仍不肯去看牙医。我讨厌牙科诊所里消毒水的味道,我也怕锤子敲打牙齿时发出狰狞的叫声。
等到牙根都腐烂了,再也拖不下去的时候,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躺到了牙科诊所的椅子上。
“医生,会很痛么。”我迟疑着不肯张开嘴巴。
“不会的。这不是有麻药么。”医生抬起手中长长的针头。
“可是医生,我要晕针的呀。”我仍是害怕。
“没事呀。你不是已经躺在椅子上了么。”医生故意幽默了一下。
那个心狠手辣的的牙医,用钻头把我的牙齿敲碎,裂成了三块。他很快就拔掉了两块,最后一块,却卡在那里拔不下来了。他小声嘟囔了一句:“你的牙怎么这么牢固呀。”我眼前一黑。幸好,他往手上增加了一点力,牙齿掉了。真是谢天谢地。
大概谁都有过拔牙的痛苦经历。只有小孩子,不惧怕拔牙。有一天,女儿跑来找我:“妈妈,我的牙齿松动了。”她张开嘴巴让我瞧。呀,里面有颗小牙齿顶出来了。我赶紧带她去医院。牙医沾点药粉,拿个镊子轻轻一拔,小牙齿就掉下来了。
那颗奶白色的小牙齿,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里,让我想到生命的轮回。人生好比有一颗新牙冒出来,就势必要拔掉一颗旧牙。如此而已。
1.《童花头》援引自互联网,旨在传递更多网络信息知识,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与本网站无关,侵删请联系页脚下方联系方式。
2.《童花头》仅供读者参考,本网站未对该内容进行证实,对其原创性、真实性、完整性、及时性不作任何保证。
3.文章转载时请保留本站内容来源地址,https://www.lu-xu.com/yule/1312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