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多年的凝视,我终于踏上了万象这一魂梦界的土地。
小城风姿绰约、美丽依旧。齐整的小街,市廛栉比,蕉风椰影,浓绿丛丛,而同她风雨相依的湄公河依然用轻轻溅起的白色浪花拥吻着她绿色的裙裾。又是占芭花开满城飘香的季节,一年一度的泼水节到了。已退休的老挝前国家主席诺哈·冯沙万同志听说我在万象,特意派人把我和我的老伴接去家中过节。
一时间,兴奋中我又有些不安,因为毕竟他是身居高位受人尊敬的老一辈革命家,而我是晚辈,且又只是一名普通的退休中国外交官。然而转念又想,也许这就是缘分,在这世界上总该有一种真情可以跨越身份与年龄而永葆长青。
诺哈同志的住所与他的为人一样朴实无华。这是座只有一层的小别墅,并不宽敞的院落种满了花草,如果不是门前站着的那名警卫,我看不出与万象近郊的多数民居有什么不同。
一进客厅,我一眼就认出了诺哈同志,只是那和蔼可亲的面庞上,岁月的留痕布得更加细密而宁静。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连声说道:“我们都是川圹人,是川圹的老战友啊。”
他旋即拉着我和老伴并肩坐到沙发上,关切地问我中国代表团的那些老同志现在都怎么样了,刘春同志还好吗?他说:“由于工作关系,当年几位中央领导中,我去中国的次数最多,见毛主席、周总理的机会也多,他们二位都已作古了。”老人脸上闪过一丝伤感。
此刻,一股温润暖流如潮水般涌入我的心田,那些如烟似梦的往事也渐次清晰而又明澈地浮现在面前……
首次见到诺哈同志是在1961年硝烟尚未散尽的川圹省查尔平原机场上。这年,国庆节刚过,作为中国驻老挝经济文化代表团先遣组的年轻翻译,我离开燕园、告别秋意正浓的北京,怀着激动、新鲜和一种捉摸不定的心情,迈出了新的人生旅程。
我们取道河内乘坐国际委员会的飞机转赴川圹,两小时后,抵达查尔平原机场。
这是个战时简易机场,漫漫荒原上,除了几堆掩没在蔓草疏林中的飞机残骸外,见不到任何建筑,铺着钢板的地方就是跑道。
放眼望去,但见远方的群山层层叠叠、如墨似黛;高旷虚渺的天空清碧如洗;辽阔的原野上黄花点点、草色青青。
迎候我们的老挝朋友,为首的就是时任老挝爱国战线党副主席的诺哈·冯沙万。他身材修长,步履稳健,脸庞刚毅清矍,明亮的眼神里透着智慧和坚定,慈祥的面容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亲切感。
查尔平原位于川圹高原中部,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的军事战略要地。1960年初,被老挝右派逮捕关押在万象的“老挝爱国战线党”主席苏发努冯亲王等一批领导人越狱成功后顺利抵达川圹,并立即在这里建立了指挥部,继续领导老挝人民的抗美救国斗争。
同年8月,王国政府军的贡勒上尉,在万象发动政变推翻亲美的文翁亲王政府,支持富马亲王组成新政府,实行民族和睦、和平中立的政策。
两个月后,美国支持右派打回万象,贡勒上尉寡不敌众,率领参加政变的爱国军民,北上川圹同“老挝爱国战线党”结成联盟,抗击右派的进攻。
被迫出走的富马亲王也来到这里,继续主持他的合法政府。根据同富马亲王达成的协议,为了支持老挝人民的正义斗争,中国政府在这里建立了外交代表机构——“中国经济文化代表团”。
代表团设在高原小镇丰沙湾,这是个战时刚刚兴起的新居民点,人口不足千人。我们的驻地是片由铁丝网围拢起来的空地,一间砖房,外加两顶军用帐篷。
那时没有电,夜间只好靠蜡烛与自制小油灯照明,没有自来水只能去镇上肩挑井水来吃用,自己种菜养鸡,全团二十多人的伙食一口大锅全部解决问题。
后来,为了不与小镇居民争水,我们干脆自己动手,以锹镐等最简单的工具在驻地硬是打出了一口水井——“中国井”。就这样,我和我的同事们紧张而又快乐地开始了没有觥筹交错与美酒佳肴的另类外交生涯。
沿着驻地前的公路往东,穿过几道高低起伏的山岗,直达大山脚下的另一小镇——康开,王国政府和爱国战线党的各个机构就设在那里。
他们同样也十分艰苦,一栋法国统治时期留下的别墅被用作富马首相的官邸和王国政府重要部门的办公处所,而包括诺哈同志在内的爱国战线党的重要军政领导则都住在用竹篾糊上泥巴搭盖的简易茅草棚里。
此时,以三亲王为代表的左中右三股力量两个政府,在政治和军事上的角力正在紧张地进行。我们所在的川圹地区成为双方争夺的主要战场,战斗仍在激烈地进行,低沉的隆隆炮声断断续续从远方天际滚过,载着部队和军事物资的战车、卡车、大炮、坦克不时沿着公路匆匆驶向前线,扬起阵阵红尘。
当时,诺哈同志以尚未公开的人民革命党川圹特区工委书记的身份在这里主持工作,我们代表团除同富马为首相的王国政府联络交往外,接触最多最为频密的就是他,这使我有机会能够近距离地观察与了解这位历经风雨考验的老革命家。
诺哈同志一生充满传奇。他出生在沙湾那吉省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当过工人,年轻时怀抱一腔爱国热忱,投身反对法国殖民统治、争取民族独立的“伊沙拉”爱国民主运动。
运动失败后,他同凯山·丰威汉等一批革命青年一起参加了胡志明领导的“印度支那共产党”,深入老挝广大农村和山区发动群众,建立和发展党的组织与武装,继续从事抗法斗争。
50年代初,老挝人民革命党单独建党后,诺哈就一直是中央的主要领导成员之一。1957年,亲美右派势力推翻经过艰难谈判组成的联合政府,他同苏发努冯亲王等人一起在万象被右派逮捕投进监狱。1959年,在爱国群众与看守的帮助下又奇迹般越狱并胜利返回根据地。
诺哈是位魅力十足的革命家,他个性沉稳,思考问题缜密而富有逻辑,每次听他介绍军政形势的最新发展、交流情况和意见,你都会感到不但条理清晰,而且有一股极强的穿透力,在严谨中又不失幽默感。
他十分景仰毛泽东和中国人民的革命斗争。记得他说过,中国革命经历了万里长征才取得了胜利,“我们也在进行长征,虽然还有许多艰难险阻,但我们必将胜利。当年毛泽东、周恩来同志去南京、重庆同国民党搞和平谈判,我们也正在同对方进行“三亲王会谈”,中国党在军事和政治斗争方面的许多经验都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
对我个人而言,他是位亦师亦友的长者。初次担任如此重要翻译任务的我,开始时常常会因自己的笨拙而面红耳赤。然而,他总是能够那么耐心与善解人意,有时故意会把语速放慢、段落放短,以保证翻译的准确。后来,时间长了,有些事务性的事,团领导会派我一个人去见他,而他总是那么平易近人、热情接待,使我感到:原来“大人物”也可以如此敦厚淳朴。
川圹是个苗族群众集居的省份,周边不少山寨还在亲美的部族头领王宝等人的控制之下,他们的“武装别动队”不时下山对爱国力量的军民进行武装破坏活动,埋地雷、打冷枪,搞突袭。由于“兵民不分”,许多军政干部和普通老百姓就牺牲在这种偷偷摸摸的袭扰之中。
诺哈同志对中国代表团的安全十分关怀,除不时派人向我们通报敌情外,他一再指示一定要做好代表团的安全保卫工作,刘春团长外出要加派警卫部队护送。他还关切地叮嘱我们,尽可能不要在清晨和夜间外出。
1962年月,前线传来了“南塔战役”大捷的消息,随后不久,正在查尔平原举行的“三亲王会谈”也就实现国内民族和解、组成联合政府等问题达成协议,苏发努冯亲王等几位领导人准备陆续飞赴万象参加联合政府,我们代表团以刘春团长为首的部分人员也要去万象筹备建立大使馆。
诺哈同志留在了川圹。记得在我们行前的一次谈话中,他表示对联合政府的前景不容乐观。他说:“这是各方妥协的结果,关键要看美国人的态度与决心。”
果然,联合政府在磨擦、暗杀与枪炮声中勉强维持了几年后,右派的一次军事政变彻底把它推翻。美国进一步扩大对印支的侵略战争,老挝内战战火重燃,苏发努冯亲王等爱国力量方面的阁员陆续撤回解放区。
此后不久,传来川圹中国代表团遭美国飞机轰炸的消息,我们的五位战友先后牺牲在美国的炸弹和导弹之下,把他们的遗骸与英灵一并永远留在了那片美丽的青山绿水间。诺哈同志和川圹解放区的爱国军民也在敌人的一次疯狂反扑中撤离,实行了战略转移。从此我们便山高水遥、天各一方。
这些如歌的岁月恰似白云苍狗、惊鸿疾掠,而不曾料到的是历经近四十年风雨之后,我和诺哈同志竟会重逢在万象、共和国成立后的明媚春日。
如今,血腥的战争与无休止的谈判已不再是我们谈话的主题,我们一起沉浸在叙旧的欷嘘感叹与喜悦的情怀之中。
泼水节也是老挝的传统新年,栓线祝福是这个节日必不可少的仪式。在得高望重的诵经师诵完祝福词后,我用醮着清水的树枝在诺哈同志的身上轻轻地洒了几下,再取下一根洁白的棉线栓在他的手腕上,衷心祝福他健康长寿,祝愿经过战火洗礼与磨练的中老两国人民的友谊像澜沧江—湄公河一样源远而流长。
- end -
文字 | 张志国
图片 | 除标注外来源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
1.《【康开引】外交抒怀 | 难忘总是风雨情》援引自互联网,旨在传递更多网络信息知识,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与本网站无关,侵删请联系页脚下方联系方式。
2.《【康开引】外交抒怀 | 难忘总是风雨情》仅供读者参考,本网站未对该内容进行证实,对其原创性、真实性、完整性、及时性不作任何保证。
3.文章转载时请保留本站内容来源地址,https://www.lu-xu.com/yule/322205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