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神雕侠侣》中的郭靖,对杨过的视若亲子,过分迁就,到了近乎无原则的地步, 对亲生儿女还呵护了十倍,偏袒了十倍,更害得包括黄蓉在内的家人,长期担心受怕。

然而,唯独在大散关英雄大会后,当杨过公开说自己要娶师父小龙女为妻时,郭靖却突然狠狠翻了一次脸,甚至不顾及杨过刚刚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盛怒之下出手,险些致杨过于死地。

想想看,如果郭靖一时没留手,当真把杨过打死了,那会怎样?蒙元方面必定大造谣言,说郭靖对杨过这样杰出的青年才俊,许婚拉拢不成,便横加杀害,各方来投的武林人士也定会寒心,郭靖大侠形象就此崩塌,抗蒙大局将大受挫折。

所以, 从民族大义的角度,无论杨过“娶师”此举是否合乎道德礼法,此刻绝不是杀他的好时机。逆师悖伦人人或可声讨之,却终究是杨过与小龙女两个人自己的事,到不了人人皆可诛之的地步。

那么,一贯在大局上把持得住的郭靖,为何会如此的不理智?真是“爱之深,责之切”么?

在强调礼法的封建时代,“女师男徒”本就易惹人非议,其实统计一下,金庸小说的大侠主角中,以女性为师的恰恰只有这两位,郭靖和杨过。杨过对小龙女的感情,是明明白白写出来了的,而郭靖对韩小莹,究竟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却写得十分隐密。

江南七怪远赴大漠,收郭靖为徒,可以说,柯镇恶、朱聪等五人,迅速填补了郭靖内心中父亲的位置,而另一方面,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的郭靖,却不会也不可能把韩小莹也视之为母。

这就像杨过接受郭靖,石破天接受石清,视为心理上的父亲一般,过程都很快,但他们接受黄蓉和闵柔,就要困难得多。

在江南七怪中,韩小莹对郭靖也一直是态度最好、感情最深的师父。 《射雕》第6回《崖顶疑阵》, 若不是韩小莹的拼死相护,或许已被糊涂鬼柯镇恶直接打死, 未来的襄阳大侠, 就这么连一句为自己申辩的机会都没有, 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郭靖揭开帐门,叫声:“大师父!”跨了进去。突然左右两只手的手腕同时一紧,已给人抓住,跟着膝后剧疼,被人踢倒在地,呼的一声,铁杖当头砸落。郭靖侧身倒地,见持杖打来的正是大师父柯镇恶,只吓得魂飞天外,再也想不到抵挡挣扎,只闭目待死,却听得当的一声,兵刃相交,一人扑在自己身上。

他睁眼看时,只见七师父韩小莹护住了自己,叫道:“大哥,且慢!”她手中长剑却已给柯镇恶铁杖砸飞。柯镇恶出声长叹,铁杖重重一顿,说道:“七妹总是心软。”郭靖这时才看清楚抓住自己双手的是二师父和六师父,胆战心惊之下,全然糊涂了。】

也亏了郭靖反应迟钝、胸襟广阔、气宇恢弘,转眼就抛诸脑后,稍微换了心胸略窄之人,又哪会和这几个本就与自己家毫无交情、为赌赛而不请自来之人,再论什么师恩深情!

因此,郭靖对韩小莹的追思和感念,同样最为深沉,这点在《神雕》中也有点到,他教二武兄弟与郭芙最多最用心的功夫,也是这几个子侄平素对敌时,最常用的功夫,便是韩小莹的越女剑法,几乎将它当做了桃花岛郭氏一门的家传武功。

韩小莹这个江南水乡养育的女子,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郭靖的审美观与择偶观, 所以他才对从小青梅竹马,缔结婚约的华筝,不太正常地“全无半点柔情蜜意”,反之对江南少女黄蓉却一见钟情。

当然,这绝不是说郭大侠真有类似杨过对小龙女那样的“恋师情节”,以他的人生观,价值观,道德观,也断然不会有丝毫绮念,如张教主对朱九真,新修版的胡斐对马春花那般,“ 君子知慕少艾 ”。但这种如幼弟对长姊的思慕感怀,夹在师恩深重的追念里,本是理所当然。

结果,在大胜关,一个倔强少年,突然以惊世骇俗之言,把郭靖的生存观,价值观,道德观都打得粉碎:

【这番话当真是语惊四座,骇人听闻。当时宋人拘泥礼法,这般肆无忌惮的逆伦言语,人人听了都说不出的难过,就如听到有人公然说要娶母亲为妻一般。郭靖一生最敬重师父,只听得气往上冲,抢上一步,伸手便往他胸口抓去。】

以郭靖母亲李萍之言语粗鄙,形容丑陋,连段天德之流也不曾起过歹念。反之,容颜清丽的韩小莹,很大程度上正是为了郭靖,才累得未婚夫婿张阿生惨死,一生云英未嫁,将青春埋葬于荒漠,最终横剑自刎,惨死于桃花岛,郭靖亲手将她埋葬, 人鬼殊途,阴阳两隔, 又怎能不追悔莫及, 负疚一生?

所以,听到杨过的言论,自然会令郭靖彻底颠覆三观,觉得是玷辱了身为徒弟对师父的尊敬感怀之情, 才会大为失态,差点就要不顾一切,狠施煞手。

——虽然,杨过与龙女之恋,在我等看客眼里,不过是他二人的私事,“吹皱一池春水,终究干郭靖何事?” 和“郭靖一生最敬重师父”这句话一对照,设身处地为郭靖想一想,才能明白与理解他此时的失态之举了。

终究,郭靖说到底,不过是个在蒙古草原出生、长大,识字不多的江湖草莽,又怎么可能真是什么道德夫子士大夫?所以在此之后,冷静下来,他其实根本没有多认真地去阻扰杨龙二人的爱情,或者把它当做一件正经要事,此后每次和杨过相处时,直接避而不谈了。

英雄大侠也是活生生的人,同样也有基本的七情六欲,《神雕》中的郭靖,表面上被写得太独断专行,太道德偶像了,但若尝试解读他从小到大的情感,为他的反常行为做些解释,将他还原一个活生生的人,就会更加由衷地佩服郭靖。

郭靖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能够控制与克制自己,真正履行了“灭人欲存天理”中的积极因素,国事为重,儿女私情为轻,大散关杨过头顶上的那一掌,无论为私交为公义,最终没有拍下去,成就了两位流芳百世的大侠。

反之,克制和控制不了自己情感欲念的凡夫俗子,那可就成了郭靖的同龄人……尹志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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