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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如何在世界上成为他自己∣文珍《柒》

证书广。

起念。相悦。绝境。坐误。时间。他者。

浮雕般凸显你我他挣扎于都市普通人群像

七个热情故事道尽人间世真正的爱与生活

暂时的忧郁与真实的命运

——文珍小说集《柒》读后

文∣崔健

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文珍还只是一位年轻人。

她笔下的女性,即使如《第八日》里在城市无法找到情感依托的顾采采,或如《录音笔记》里将所有对世俗的不甘与怨恨偷偷录进录音笔的曾小月这样平凡弱势的姑娘,都依然是城市中间最为敏感和聪慧的少数。她们藏身于城市一隅,听得到城市里最幽微虚弱的脉搏,那个角落不知何时已被她们打扫得干净明亮,即使外面的嘈杂肮脏随时会从门缝、床底或门后漫溢进来,她们还是竭尽全力活成自己理想的样子。她的小说又总有些不顾一切的意气:从衣柜里决然出走的“我”,又在散尽热切与爱之后毅然归来(《衣柜里来的人》);妻子只留下几盆苟且残活的植物,离开丈夫所在的“气味之城”寻找“真正的爱与真正的生活”(《气味之城》);还有“我”想和老黄不顾一切跑到世界的尽头,却最终被现实生活打回原形(《银河》)。其实她是免于将生活外部的那些繁杂和零碎引进自己的世界来的。她更关注自己的内心,而那些外部的纷乱也来自那里,内心被微风吹起的任何一丝皱纹她都可以敏锐地捕捉到,并耐心端详和抚平。她的世界被规整得平滑而整洁,她却也为冒险准备了光洁的地面、笔直的通道和通往内心痛苦的小径。

相比之下,文珍的最新小说集《柒》却给了我更为复杂的观感。在时间轴上,它显露出一个小说家由远及近的创作步伐,看到了她努力将自己置于更为艰苦卓绝的创作境地的决心。她在《柒》的后记中说:“这三年对我而言,仿佛没有任何毁灭性事件,一切都很平静;但又仿佛发生了若干变故,正加速度奔向了某个熟悉的旧日世界的尽头。”她敏锐地察觉到在创作这七篇小说的背后,自己或许也正经历着平缓也剧烈的变化,“看上去波澜不惊,实际却惊心动魄。”隐隐透出的对时间流逝的惋惜,让《柒》中的七篇小说迅速以线性的方式拉开了横向的距离,这距离不是小说本身之间的距离,当然也并非明晰和确定的。于她来说也可能恍惚甚而未定,但在阅读之后,我却感到这种缓慢的变化正强大自足地生长起来。

1. 爱的废墟

最新小说集《柒》的末篇《开端与终结》其实是一篇根本无法寻求开端与终结的小说。与小说题目一致的是,婚姻生活是理不清开始与结束的循环往复。在这个故事里,文珍通过旁观者第一人称“我”的聆听与回忆,尝试着处理了多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婚内、婚外、友情,但其中最耐人寻味的是,相比季风与许谅之赤裸又真实、在婚姻大海的风暴中随时倾覆触礁的孤舟般的不伦关系,季风与丈夫萧远也曾经历如暴风般席卷而过的爱情,但这一次却沦为季风再次奋不顾身的背景,成为了过往情事逝去的佐证。

文珍并非在小说中第一次处理这样的问题。妻子离开后客厅里“渐渐悄悄密密聚拢过来,冰箱的、洗衣机的、垃圾桶的、沙发的、茶几的,全部都胆怯而探头探脑地,稍受惊吓随即四散逃开,旋即再度围拢”的气味(《气味之城》);张铭给“我”展示的“那么年轻、光洁的面庞,那么耀目的青春,那么没心没肺的笑。十七岁的张铭也在一边笑着。我们俩一起微笑着,在那堵古怪的镜墙上”(《地下》);甚至还有,“‘等等我。’她看见二十一岁的自己轻盈如小鹿,向二十二岁的他雀跃地奔过去。‘走吧,我们去钓鱼台,去银杏大道,今晚的月亮特别好。我们一直走,走到卢沟桥,宛平城,数清楚那些石狮子到底有多少只。到底多少只?438只,492只,还是501只?’”(《觑红尘》)……如此看来,相对于爱情的盛开与绽放,似乎文珍笔下更常见的是热情的破灭与败坏(或是不被祝福之爱)、对往昔的追忆和逝水难留。难以言喻之处,或许便是她更迷恋残缺和失去,而非得到和完满。文珍笔下的那些红尘男女更需要刺痛、伤害;害怕庸常、遗忘和平淡,在光洁的皮肤上他们需要划出伤口,留下疼痛的痕迹,付出一些代价,伤害一些人也被一些人所伤害,他们需要在苍白中寻找一些颜色——因为“痛感”可能才是“活着”的证明。我们甚至可以因此提出这样的问题——她笔下的人真的需要所谓“真正的爱与真正的生活”吗?

从《开端与终结》中我看到了文珍很多小说过往的叙述痕迹,“我”与季风的友情会让人想到《色拉酱》中的“我”和“你”,而许谅之和季风的感情或许有一些《北京爱情故事》的影子,小刚与季风的分手则显然是《地下》的翻版——当然,这并非说文珍是个惯用旧有素材的写作者,其实在这种关于爱的叙述中,可以隐约窥见一条成长的痕迹。的确,很难不失去一些什么——比如轻盈感,《北京爱情故事》中关于爱情的绝望又透明又轻盈;《色拉酱》却又是性感的;《地下》结尾处不动声色的强烈情感冲击——相反,季风与许谅之的爱却显得尤为滞重,有些用力过猛。但当“我”问起季风是否还爱着萧元时,她回答:“早已不是当时那种爱法了。……但你相信吗,我们之间仍有感情,而且很深。”而在结尾处,季风对许谅之又说出:

……你错了,不是又有共同生养的孩子,才会让人失去改变一切的勇气。还有时间,还有年深日久一起共度过的,那些点点滴滴的真实瞬间。还有他人必然的痛苦。还有那些我们不忍心举刀杀戮和抛诸荒野的最亲爱的人。那些怜悯和软弱,才是人生。

我们看到了一个历经生活大悲喜之后的复杂情感,她在反观不顾一切的爱,在埋怨爱的消磨的同时,却珍视与萧元“爱”的残骸。我并非同情萧元,萧元在电视屏幕之前闪烁模糊的背影就是为这段感情终结给出的答案——但我不需要这答案,这是小说人物一贯为人生困境寻求的那个相对合理的理由,这个理由足够安全也足够明确——但我更看重文珍笔下那些曾经不顾一切的女人在不断前行中留在身后杂乱无章的脚印和这“爱”的残骸,它们就像是废墟中的残垣断壁,在时空中不断叠加、生长而更显得韵味深长。而这才是更其成熟的爱。

《夜车》中那列K497绿皮火车开往诚实与坦白的飞地加格达奇,但之所以诚实与坦白,却并非因为爱,而是因为死。“老宋他好像这一刻才重新发现这个世界的诸多令人留恋之处。也好像在这一刻才突然重新发现了我。”遗憾的是,爱终于还是什么都不能拯救,连婚姻都不行,毋宁说生命。所以,夫妻这段最后的相守,竟要托了老宋“将死”的福。文珍故意用了戏谑调侃的语气,让“我”和老宋——两个曾经彼此不断试探、反复伤害过对方的人——仿佛将过往和未来的一切困境和无助都想明白了、放下了,因为被命运折腾过一次,当再次被捉弄,似乎就显出驾轻就熟任人处置的姿态,所有对于悔恨的表达都显得克制。但这克制的悔恨或许是因为“死”才显出慌张、显出绝望,而非对爱、对人类命运的曲折、甚至对死亡的深切体悟,所以老宋迟来的忏悔与告白、这最终来源于死亡的恐惧,并不真正可贵,也几乎禁不住打量。诗人里尔克在意大利的皮萨危阿雷觉写给青年诗人卡卜斯第三封信,在信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写道:“真实的命运比起这些暂时的忧郁使人更多地承受痛苦,但也给人以更多的机会走向伟大,更多的勇气向着永恒。”(《给青年诗人的信》)我们容易被一时的冲动情感迷惑了心灵——但如果老宋没有死或者死不成,“我”与老宋两人该如何再去爱呢?我们曾经相信的“不爱了”是因为“没办法”再爱了,而不是“不愿”再爱了;但生活却告诉我们,不爱了就是不爱了,被死亡恐惧召唤回的谁知道是一种什么情感呢?

看到这里,我们似乎都有点绝望了,因为我们在文珍的文学领地里兜兜转转,可所到之处均已是爱的尽头或者生命的尽头。但读到《风后面是风》的时候我却又不期然地愉快起来。虽然,这个故事几乎就是一场分手直播。但分手现场没有痛哭,没有背叛,也没有撕心裂肺的挽留和诋毁。这并不是不够爱,反而是爱得万分透彻。

分手后不久“我”便将是“现在新世界又在废墟之上艰难地重建中”了。想到单身一人被爆炸的热水袋烫伤的同学姐姐,却告诉自己“热水袋出问题的,身边不过这么一个案例”;还有和单身的发小恢复的愉快交谈;在诊疗室遇到的可爱的天津医生和叫作“痘痘龙”的小护士……种种“只要是分手之后认识的陌生人,都仿佛某种把我拉出泥潭的力量”。其实那力量正来自她自身——那是一种爱的自愈力。“我”还坚持着和这个看似冷漠和无情的世界保持友善的联系,即使这个世界看上去对失恋单身者不怎么友善,连申请领养一只猫都困难无比,相亲也毫无悬念地教人失望,可天地不仁,又会对谁有情呢?尤其在结尾处,梦中那个人来给她做饭,醒来后“如梦方醒”,却没有痛没有泪,“她照着每种的食谱给自己做饭。冰箱里这些食材居然样样都有。我感到非常快乐。”这真是一个勇敢的姑娘!有谁会不爱她呢?这是一个还会勇敢去爱、也值得被爱者。

2. “她不过一个女人。现在她死了”

(注:摘自文珍《叙事诗》中的诗句)

《柒》中的另一篇小说《你还只是一个年轻人》以苏卷云向同学心理医生李彤描述自己的婚姻危机开始,通过卷云的自陈,拒绝怀孕的理由次第浮现:童年时期原生家庭带给她一生持久的不安和痛苦、敏感的青春期所遭遇的人情冷暖、成年世界的生存压力还有对于养育本身的恐惧想象,这一切她都不想再在孩子的身上重演,但最可能是因为“没人比我更厌倦这个看似井然有序按部就班的世界了,也讨厌所有看上去充满希望的东西……我痛恨这个世界所有命中注定的循环往复、政治正确和不得不。”对于庸常和循规蹈矩的厌恶其实是贯穿文珍创作始终的核心——“那一瞬间我就把彼此黯淡无光的前路看了个清楚透亮,得一辈子往前跑,跑下去。停下来,庸碌的生活就会追上来,就会把我们拖入流沙地步”(《银河》)、阿卡对“我”的质问“假如拉萨可以被当作一个象征,一个逃避庸常秩序的代名词?”(《衣柜里来的人》)、“无论如何离开总是好的:生活在别处。我只是想离开当下让人崩溃的日常秩序”(《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文珍笔下的女人一直笃信“逃离庸常”才可能获得自由与救赎;然而,当婚姻中这个“是否要孩子”的现实议题找上门来的时候,她无法放弃的对于“脱轨”的执念又与之联合,却难以再如以往摆出年少轻狂和彷徨的姿态。即将面对的,是将结出冰冷果实的残酷现实,因而故事也才慢慢蒙上了一层消极和无望的阴影。

文珍之前作品中人物的冲突更多来源于人物内心与外部世界现状的不匹配而带来的厌倦和不满足,这样的人物属性部分取决于她的社会阶层所特有的愿望。这是一群无论是否为生计所累都更注重精神层面的人,李敬泽在《新方言与部落之巫》中所判定的“她站在特定的人群之中”、在拥有“新方言”的某个“部落”之中。而另一方面,文珍笔下的主人公卷云作为育龄女性却拒绝怀孕生子、仿佛有违传统世俗伦理秩序的态度,瞬间将人物和外部世界的矛盾对抗集中于家庭内部的夫妻斗争,于是这一场斗争其实又关乎性别了。

苏卷云从幼年时期便难以得到家庭认可,走入社会后仍然面临着因怀孕生子而带来的失去工作升迁机会的威胁,更要负担哺育幼子成长的大部分责任,这是当代中国城市年轻一代职业女性的真实写照。英国女性主义批评家罗瑟琳·科沃德在她的《妇女小说是女性主义的小说吗?》一文中,对“女性主义”的文学进行形象创作的特别之处作了一个清晰的判断:“女性主义文学探索已经揭示了所谓‘现实’所作的‘真确’和‘诚实’的叙述主观上是怎样依赖着确定的意识形态,特别是在男人和女人形象这一点上。”苏卷云并不是一个主动要与社会现状抗衡的女斗士,但想到“从小到大我苏卷云用了多大力气来挣脱一切,怎能因为一个小孩重新落回彀中?”、“我所经历过的一切,永远不希望我的孩子再经历一次。我更不希望因为他的存在自己再次被这个已很糟糕的世界动弹不得地牢牢绑架……”而丈夫张为却认为“不生孩子就是反人类,反社会。不以繁衍后代为目的的性就是不道德”,其实这场旷日持久的家庭战争最终仍会重归社会舞台,演变成一个复杂也难解的小型女性社会生存现状报告。

如果说《你还只是一个年轻人》相对较浮泛地谈论男女在婚姻中的平等关系的话,文珍的另一篇小说《牧者》就更深刻地呈现了一种对男女关系的本能认知。《牧者》中的徐冰应该是对陌生男人的殷勤和好感心知肚明的,第二次课,对于“是美女所以可以坐别人位置”的议论,她的反应是“假装没听见那些窸窸窣窣的动静,目不斜视地看往前方”;对孙平的褒奖也是基于:“她从小习惯了被追求,天资又好,因此难免比大多数人更容易骄傲,独来独往惯了。”因此她自觉与目为同类的孙平的相遇更为难得。

坦白地说,我不太喜欢《牧者》中的这个女性形象,我觉得她不够可爱也不生动,这种外貌姣好、才华横溢的人物设定仿佛流于狭窄和平面,由此带来人物的优越感和自鸣得意也许让人略感不适。但正因如此,徐冰却更以某种鲜明的特质自证了其并非以男性为主导的写作创造出的女性形象,并不虚弱,甚至相当强悍,强悍到足以站在比男性更高的角度来俯瞰这个世界,进而挑选可以进入自己视野的同类。她在以一个审视者和评判者的身份出现,在评估一个已在大众中获得所谓“成功”的男性时,目光始终是冷静客观甚至是挑剔的。所以,第二堂课她才感到了迟来的惊喜,印证了大多数人口耳相传的明星教师孙平的优秀。“她越盯那脸,越感到一种不能够理喻的迷惑。是到后来才终于明白那体会就像提前置身于某种爱中……”

但这感情是否真的就是爱呢?还是一种对于权力或男性世界的征服欲和存在感?

《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中,作为女性艺术家的曾今本身就对现有艺术圈男性意识主导的“过量荷尔蒙和直男中心主义”颇不以为然。她一直渴求的是一个真正热爱艺术的同路人,并自以为找到薛伟就是找到了主流男性社会偏见之外的“中间者”。但最终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失望了,并受到了错误认知的伤害。然而她却并非简单地因女性身份受害——文中薛伟是会毫不犹豫地抓住身边任何可资利用的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曾今的女性身份,只是其之所以比他人更单纯善良的不大引人注目的脚注。

在形象塑造上,曾今显然要比薛伟丰富得多,她对薛伟的情感也难以简单归结为单一的友情。在这段关系中,她绝非全然无辜,或许一直抱有一种“有条件的友善”:互相砥砺共同进步正是她小小的私心。但对薛伟行为和性格的呈现始终控制在叙述者的强力操控下,让我在阅读时印象摇摆不定,反而不断对薛伟产生好奇,同时这过程却与叙述进程中曾今日益加剧的怀疑和埋怨背道而驰,这是否因为叙述口吻携带了叙述者过多的主观判断呢?在所选择的这几个典型场景之外,薛伟会不会也有可能呈现出比虚伪、自私、不择手段更为复杂和多元的面向?

但到了《肺鱼》这里,女性形象几乎是隐形的,她没有自己的名字,全文几乎只用“虾”来代替。小说是以第三人称“他”的视角展开,而作为丈夫,“他”却始终对“虾”沉默背后的情感和心理不得而知,越是沉默已久越难以打破沟通的壁垒。他试图从各个角度攻破她的心防,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或许,在婚姻中谁也不能全身而退,日积月累的龃龉,令两人不断放大彼此的缺陷,而面对一段并非完美的关系,男女主人公选择了完全不同的应对方式。这是一篇关于婚姻的小说,在婚姻中的男女关系似乎已并非情爱关系,反而成为了竞争对手,他们暗自较量着谁能在婚姻的滩涂中更多地博取世人同情,像肺鱼一般在黑暗湿冷的尘土中竭力自我保全,苟延残喘。

“女主人公只是故事的一半。”(伊莱恩·肖瓦尔特:《她们自己的文学》)而“另一半”的男性形象在文珍一贯的小说创作中显见不如其塑造的女性形象鲜明,当然,作为女性作家这可以被理解。在《柒》的诸多篇目中,《夜车》的老宋,《风后面是风》的“他”,甚或是《开端与终结》中的萧元和许谅之,都还是围绕女性情感诉求的配角,他们更多是为了女主人公的性格展开而塑造的形象。而在《你还只是一个年轻人》、《牧者》、《肺鱼》和《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中,男性则成为了女性非情感世界的搅动者,他们不再是爱情天平上的另一端,不再是简单的进与退、爱与不爱,“他”与“她”之间,形成了更为复杂的关系,至少是趋向于一种更为复杂的关系——在平等的基础上,更素朴却也更难求得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3. 开端与终结

在文珍与青年评论家李德南的一次对谈中,她在解释“小说完成度”的时候说道:“大概就像有时候读完一篇小说,意犹未尽,但仔细一想,好像再往前推进也不可能说得更多了,也就是这篇小说恰恰停在了让人最舒服的地方,再往后说不免拖沓;提前结束,又会让人不安不满。”但她同时也意识到:“这样的纯熟,当然一方面是熟能成巧,另一方面,却也不免沾染一种匠气,而非一种全新的创造。在这种层面上,也许看多了大量‘不过’、‘不失’的小说,偶尔看到一个完成度不那么高,然而有某种真实的失控、缺陷和体温的作品,会觉得更加打动人。”

她从创作者的角度来解释小说的“完成度”是非常准确的。在《你还只是一个年轻人》后文的“自问自答”中,文珍提到“这个故事其实是双主角”。故事的后半段从苏卷云的失踪开始,试图进入心理医生李彤的内心世界,出人意料地暗示了李彤是一名同性恋者的事实。文珍用娴熟的技术漂亮地为小说隐藏在水面以下的部分画出了清晰的轮廓,而同时,在中国当代社会状况下,女人苏卷云和同性恋者李彤皆为弱势群体,这个设定无疑就使得李彤对卷云的同情和施救合理自然多了。

但相较设计的巧妙,我更欣赏作者在小说中对苏卷云的一段心理描写。她写到卷云对怀孕生子的反抗终于因为丈夫的阴谋败下阵来,意外怀孕使她生理和心理均痛苦不堪——

她满脸都是剧烈呕吐造成的眼泪和红晕。同时确信无疑自己被长久在身后紧紧追赶的怪物一把攫住了。那东西很多年前她就担心过,此刻感觉到那怪物和那个孩子几乎同时出现在了她的体内,她想用力呕吐出去,然而无法成功。

她恐惧地想,得继续走,不能停。一停,它就真的来了。

它就要和她的孩子一起越长越大了。

紧紧追赶在卷云身后的“怪物”是什么?是她本就恐惧怀孕的那些理由吗?还是终于被庸常生活攫住再也无法逃遁的现实真相?虽然文本逻辑中“孤拐、各色、冷淡”的性格造就了卷云悲剧的命运轨迹,我却宁愿相信这是文珍创作中不易察觉的一次“脱轨”——这根本就是无法清晰说明的命运对卷云、对所有世间虚弱生命的嘲弄,是正因为对人世痛苦不堪忍受、而敏感地得知这“怪物”就要“和她的孩子一起越长越大了”,如此生成无力抵抗命运的巨大恐惧,这是卷云、李彤和大多数正在经历生存痛楚的普通年轻人需要共同面对的人生真相。这“怪物”并不具体指向生活中的“任何”,同时也指向“任何”。这无法命名的“怪物”才是文珍最终呈现出来的一道深刻的伤口,事物的真相貌似清晰,顺流而上却最终抵达命运的虚无。这伤口一旦撕裂开来,从中流出的汩汩鲜血是鲜活、带来痛感的,而鲜血流经之处终于不可能再保持清洁的秩序。肮脏、现实却生动的气息在其间肆意流淌。这短暂的模糊不清的暗示,虽未必是结构上有意为之的虚写,却将小说的背后所指变得更为深邃、沉重了。

而在《柒》中,写作节奏最接近过往作品的是《夜车》、《牧者》,或许可以被称作其中“完成度”最高的作品。它们的共同点都是从很小的角度切入,线索集中紧凑地展开铺垫,故事也讲得平滑顺利,起承转合极为紧密妥帖,这两篇小说在完成之后几乎是无法修改的,因为在结构上咬合得没有留存一丝缝隙。但小说如写到这个地步,却又可能沦为顺滑与惯性,这也是需要提防和警惕的。另外一篇小说《开端与终结》,本身结构则暗含了题目“开端与终结”之意。开头便从第一人称“我”的新疆之旅写起,在新疆偶遇“沙漠综合症”患者,随后便接到女友季风的电话,电话中,“我”又以局外人的角度闻悉季风与许谅之的婚外恋情;但故事并非只有一条主线,以“我”为信息处理的中心,穿插在电话中的回忆片段又分别向另外两个角度铺陈开来——读者们因此看到了“我”与季风的过往友情,季风和丈夫萧元及前男友小刚的校园三角恋爱;而小说在结尾收束时,我们却又意外得知了“我”也曾暗恋萧元,却从未对人诉说——在叙述结构上借由“我”的倾听、转述和联想,读者得以逐渐拼凑出一幅完整的画面。正因如此,读者和故事的主角——季风与许谅之有了空间上的距离;同时,叙述者“我”又几乎是全景式事无巨细地将故事的来龙去脉和所牵涉的人物悉数道来,仿佛要将事情的所有相关细节写尽,尤其在开头的处理,这与文珍此前力求通畅、立意完整的小说结构方式有了很大的变化。而我尤其喜欢这个中篇在当下少见的叙述节奏,徐缓推进,不慌不忙,像是慢慢生成了皮肤的肌理和纹路,让情节的发展像一个真正的有机体一样拥有了自己的血肉和呼吸。这也让我想到文珍近两年来的散文与诗歌创作,在意识之中漫撒的典雅深情,随处可见的举重若轻,无微不至的细节关照。

相对其他篇目而言,《风后面是风》是一篇形式更自由的文本。她在小说中随意穿插引用各种经典文本——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娇蕊与振保的重逢,或是“我”直接的观念阐述,如是种种,都会有一些散文化的倾向。而这样的自由叙述文体于《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中已经有了非常纯熟的运用。文珍的这类小说并不过分追求叙事性,相反,却以她强大饱满的个人知识储备与日渐辽阔的世界观取胜。也正因如此,小说素材一旦进入她所擅长的领域,视域就会被迅速打开,同时一种独立完整的写作人格也渐渐显露出来。

《柒》中的七篇故事,有一种有趣的内在关联,它几乎可以涵盖普通人成年生活的每一个阶段——失恋、婚姻、生子、出轨、病痛、背叛,全方面地展示了一个作家在面对生活中种种情境的反应,这些反应当然并不完全是文珍本人的,却也是属于文珍的。她个人极强烈的女性独立意识或隐或现地进入到这些叙述中,左右了部分故事的走向和细节的取舍。她不再只是那个写尽爱情百态的年轻人,笔下的男女也会因为被尘世现实绊住手脚而充满焦虑、彷徨。他们进入婚姻,问题却可能无关爱情;他们也必然要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困境,而这正是每个平凡人都要面对的困境。她终于从云端回到地面,并尽其所能呈现了生活的多种可能,姿态更为沉着和坚定。她在为自己的小说人物努力打开一条通往现实的荆棘路,笔下人物依然还是她最熟稔的那个群体:都市饱受现实困扰的年轻人,受过高等教育的白领,热爱文艺者甚至直接是艺术家本身——但这一次,她却尝试着不再为这一类人寻求一种刻意的生活轨迹,而是顺从着生活本来的样子,将主角们推向了诸多未知的黑暗、推向属于他们本来的命运,而这在我看来,也正是一个作家真正走向成熟的开端。

摘自《西湖》杂志

文珍,80后作家,生于湖南,长于深圳,中山大学金融系学士,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十一味爱》《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曾获西湖·新锐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小说提名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14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现居北京,为某出版社编辑。

大学的时候我们总是坐火车去旅行,也总是上车吵架、下车吵架、在外地吵架。当然要好的时候比起来稍微更多一些。那时常常坐不起卧铺,经常攒了好多天钱,才能买得起两张去程卧铺,返程只能硬座。到现在我还能想起硬座的灯从来不关,惨白的光照得所有人灰败不堪,就像此时老宋的脸色。因为担心扒手,我和老宋两个人只能一个人睡,另一个人撑着。有一次他睡着了,靠在我肩膀上流了口水。我替他擦掉,看他睡着以后松弛下来的眉眼,鼻子,嘴,一样样看过去,突然想,这个人大概就是这辈子最亲的人了。

等他醒来以后我取笑他,他说:你以为你没流过!上次你趴我腿上睡着,我半个裆都湿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尿裤子了呢。

那次我们嘻嘻哈哈了很久。那一路都没有吵架。所以一直记得,特别好。

在老宋的坚持下,我们回京依然买了火车票。还是那同一趟车的返程,K498。两个上铺。

这次我提前在超市买了个杯子。但是老宋已经喝不太下去了。他突然说想喝芬达。他一直就喜欢橘子口味的东西。不管是真橘子,还是汽水。

我突然问他,你想过没有,这么多人,这么年轻,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做错了什么?

老宋说,可能是当销售员当久了,老得喝酒。也可能是被你气的。

我说,你到现在还赖我。

是啊,不该赖你。他想想又说,说到底还是我做错了,我对不起你。我一直都特别后悔。

我说,我也有错,我……

他递给我一张纸巾,低头喝芬达。小口小口啜饮,一小瓶喝了好久,很珍惜。我就再也、再也说不下去了。

回去仍然是夜车。仍然不时有一闪而过的光。有的时候是黄光,有的时候是白光,还有些时候是绿光,像微暗的嶙峋的鬼火。黑暗世界里有很多未知的东西让我害怕,也许老宋也害怕,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够让他不怕,除了紧紧地拉着他的手。

也不知道那只飞蛾后来死了没有。老宋和我一起凝视着窗外,突然说。

《夜车》,《小说月报》2016年第1期选载,收入小说集《柒》

“他有一次和我说,你知道每年四月的时候我最怕什么?是那些杨树。不是怕那些铺天盖地的飞絮扰人,是想到那些全是种子,可全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永远无法生根发芽。一想就难过得要死。那么多基因和希望被茫然地制造出来,又被毫无怜悯地浪费掉。”

“他这么说时,我心都碎了。想和他商量,要不然就干脆离婚吧。他去找别人生小孩,如果处不好,再回来找我。”卷云说,“但我还是舍不得。他也舍不得。”

到了这个阶段,苏卷云开始经常哭泣。治疗室里长年不拉开窗帘,她就在桌子那边的昏暗静默中,无声地低头一直流泪。李彤一般不递纸巾给她。只是轻轻地,把纸巾匣子推得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递纸巾会是一种打扰,一种提醒她别再哭了的粗暴暗示。他受到的职业培训告诉他,每个人的眼泪都应该顺利流出。无论多么十恶不赦,哭泣是最低权利。

“也许你们本质上,就不是同一类人。”他慢慢地,斟字酌句地说,“你们思考问题的角度完全不一样。彼此又都太固执。”

“不是同一类人,为什么会发生感情?曾经相处的那么多时间无可替代,到哪儿都找不回来,这才是让我最绝望的地方。我和一个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人结了婚,还好端端过了这么些年。也许在他那边看来,我也同样不可理喻。本来以为磨合久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想到事到临头,谁都不肯屈服。也不光是孩子,还有很多隐藏着的其他分歧。只是这矛盾过于尖锐,足够让其他问题都隐而不显。也足够变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已经不需要我分析了。”李彤笑道,“你的理性足够自医了。可是你问过他没有,到底为什么那么想要小孩?”

“这一点我问过,也想过很多次。他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工作辛苦,从小被迫独立,一直渴望有自己的家庭。他渴望当拥有一切寻常幸福的普通人。他说不生孩子就是反人类、反社会。不以繁衍后代为目的的性就是不道德。这话一说出口,我手依然紧紧地搂着他脖子,但是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坚硬的、毫无发芽希望的柏油马路。他在这同一条路上来来去去七年,依然毫无指望。是我耽误了他。是我不正常。”

她的声音低下来。呼吸开始急促。李彤便知道卷云又哭了。她是他见过最有罪感的女人,或者说,人。但是有罪感并不代表什么,她无法改变。

“你不必压力这么大。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面对承受解决的问题。”他说,“张为也不是毫无问题,至少不够体恤伴侣。”

“我没办法不内疚——你想想,一个大男人,总是可怜巴巴地说,他这辈子什么都不想要了,就想要一个小孩。但我就是给不了。一想到要生小孩,连生理欲望都没有了。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结婚。”

话题就此陷入长时间的停顿。

“你究竟在怕什么?”五分钟后,李彤再次抛出一个问题。

苏卷云一字一句:

“我从没怀孕开始就开始担惊受怕,怕小孩万一是唐氏儿。怕他看上去毫无缺陷,长大才发现是自闭症。怕他性格对人不友善。怕他长得不好,气质不佳,像个坏人。但是我最害怕的,还是他不够快乐。这种事,总是越怕越来。我越在意,他越有可能承受不了这关切。我认定自己不会是合格的母亲。也并不觉得张为这样轻率,能够当好爸爸。与其如此,何必让世界上多一个不幸福的人?

“话虽如此,我却也一直在默默观察身边朋友的情况。有了孩子后,年轻夫妻一般都很难再外出旅行,和朋友的聚会只能放弃。如果请不起月嫂或者保姆,只能仰仗双方父母轮流帮忙,交接时矛盾层出不穷。让我害怕的还有夫妻因为对孩子的教育问题起争执,感情会持续恶化,没生孩子分歧已经这么大了……妈妈和婆婆也会以摧枯拉朽不可挡之势进入二人世界。职业妇女一旦待产,就毋庸置疑地重归母系氏族的监控之下:被期待、被要求、被约束、被教导、被经验,从此加入千万年来无数妇女的旧行列。从小到大,我苏卷云用了多大力气来挣脱一切,怎能因为一个小孩重新落回彀中?

“再者,我所经历过的一切,永远不希望我的孩子再经历一次。我更不希望因为他的存在,自己再次被这个已很糟糕的世界动弹不得地牢牢绑架,从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到上大学、找工作、找对象,重来一次。每一步都难,每一步都可能和他一起受尽屈辱。而最终读最好的大学、顺利找到工作嫁了人又如何?你看看我。从小到大,我走的每一步好像都是对的。可是那又如何?没人比我更厌倦这个看似井然有序的世界了。我讨厌所有看上去充满希望的东西:奶瓶,纸尿布,学习机,戴博士帽的小屁孩,电视广告上一群人中间欢笑的新生儿。我痛恨这个世界所有命中注定的循环往复、正确和不得不。”

李彤听着,并轻声重复了一遍最后一句。他敲击桌子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

《你还只是一位年轻人》,《小说月报》2017年第4期选载,收入小说集《柒》

分手三个月后。每隔十五到二十分钟我仍会神经质地打开手机微信,看他有没有联系我。微博豆瓣邮箱也是一两小时一刷。我仍然渴望知道他的动静。想确认这个人还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是没想过去他的城市看他。给他匿名订一束花或者借路人手机编个理由让他出来,远远地看一眼再泪流满面地回来。这些疯狂的小事我都想过,然而没有去做的原因,不过是觉得虚无,以及丝毫无法改变现实。但这现实对于他人毫不重要,因此也就不必再提。

我对发小说,我不怪他。只怪自己刚好爱上了一个软弱的人……爱上的时候只想拼命去爱,并不知道一个能力不足的人,遇到另一个能力不足的人,结局只能如此。与其泥足深陷互相毁灭,不如让痛苦提前到来吧。晚痛不如早痛。靴子落地。飞蛾扑火也有扑不下去的一天——

发小说,深奥,我还是听不懂。但是你长得这么好看,说什么都对。

我说,滚。

也试过求助专业的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听完我的案例,说,你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你们在一起太难了。勉强了结果也未必会好。

但每当这时我总是很生气。我为什么要付钱来听随便什么路人都能告诉我的废话?

心理医生看看我脸色又说,不过如果你非常喜欢他,当然你也可以放下一切去找他。这样至少试过了不会后悔。

这句话也随便一个闺蜜损友都说得出口。可是如果一定要一个人低到尘埃里放弃一切尊严才值得被爱,我宁可先放手。

那些鸡汤公号又说,要做最好的自己,才会吸引更好的对象。女人不狠,地位不稳。你值得更好的对待,展望更光明的将来——

可是我并不要吸引更好的对象。也不要什么前途。

人又不是靠前途活着的。如果迢迢前途,也不过是随时可能变质的爱、婚姻、房子,和一两个跑来跑去的小孩。

我目前所想要的,不过只是想从这一段关系里尽量完好地走出去。完完全全凭借一己之力免疫,自救,康复。不需要别的可能性,不借助任何一个别的人,不需要任何虚幻的幸福保障。也不必安慰。真正的安慰是不存在的。

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在看了至少五十张碟一百集美剧之后的某夜,时间已临近我最爱的初夏。芍药和刺玫在小区的花坛里竞相开放,桃红鹅黄,充满明艳不可言说的希望。花店里也开始摆上花瓣洁白枝叶油绿的栀子,一束束非常之香,香得像从童年一直馥郁到现在。

新世界里仍然充满无用而美丽的事物。

这时我终于对视听耳目之娱彻底厌倦,转而开始扫荡架子上的存书。看安吉拉·卡特的《新夏娃》时我突然想,也许支撑我坚持下去的是《红玫瑰与白玫瑰》的一个情节……

《风后面是风》,《小说月报》2017年第10期选载,收入小说集《柒》

有一次她又和一个朋友去宋庄,办完事给薛伟打了电话。平时都是她请薛伟吃食堂,这一天薛伟说刚卖了画也请她好好撮一顿。他俩一前一后走在八月午后尘土飞扬的京郊街道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最近画过的画该怎么改,一个欧洲牌子又新出了好几种稀奇颜色。

那边有个卖茶鸡蛋的。薛伟走着走着说。

曾今莫名其妙看过去。你想吃?他们在街上觅食,通常都是她埋单。也是一种下意识的撇清,女生抢着埋单,表示对这男的彻底没意思。

我爹妈下岗后也卖过这个。长春那么大,偏在我学校门口摆,从初中卖到高中,我中间也问过几次,一直不理会我。他声音没什么温度,态度平和地骂了句脏话,表示早已不真正感到困扰。每次上学放学都怕被耻笑,只好装没看见他俩。其实和我关系近点的同学都知道。后来总算逃去沈阳上大学了,他俩就不在学校门口卖了。这才知道他们怕我学坏,在学校门口卖,还能顺便监管我。我后来落下毛病,只要街上有卖茶叶蛋的,一眼就能看见。根本不用刻意找,直接跳进眼里来。

曾今震动地看着他。平时薛伟很少说自己的事,基本都是就画论画。

在北京也买过几次,都比他们卖的好吃,怪不得卖了五六年也没挣着钱。我高考志愿骗他们说报的金融,偷偷报的艺术。我爸气得发狂,基本断了我的生活费,好几年只能靠素描家教挣钱。也当过男模特儿,裸体那种。眼下我妈身体不好,我爸去年死了。只要看见茶叶蛋,就猛地想起这些。挺没劲的是不是?不说这个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曾今却听得差点掉眼泪。她来自南方小城,家境其实也一般,父亲酗酒,她读高中时就失了业。母亲是基层公务员,一人养四口,他们仨还加上外婆。但是她母亲把她保护得足够好。不管自己多困难,一定会保证她的课业和日常开销。她很大后才知道,有那么两年母亲实在周转不开,一直和老家借钱寅吃卯粮。上大学后她父亲渐渐改掉酗酒的毛病,重新找了工作,家境才开始好转。曾今由个人经历总结出一条古怪定律:越是家境好的同学更看重物质回报,因为已经明确知道物质给人带来的种种便利。出身寒微的人,反倒更容易理想主义,因为从来没钱,和钱不亲。这想法也来自她母亲一直纵容她当不为稻粱谋的艺术家。这一点她比薛伟似乎运气又好点。

在眼窝里打了半天转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他一直低着头走路,突然看到地上的土被一滴水珠砸出一个小坑,接着又是一滴,两滴,三滴。立刻被更炎热的灰尘淹没了。你怎么了?他有点粗暴地问: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哭什么?

她哭得一时说不出话。为他,也为自己青春期林林总总的匮乏和委屈。又陡然想起从中学起那些拼命练素描的夜晚。往事变成褪色画片一张张飞过来,大太阳地瞬间就成了那些从画室哆哆嗦嗦走出的寒夜,听见十几岁的自己冻得在车站反复跺脚的声音。路远又舍不得打车,只能在寒风里把自己尽量裹严实了骑车回去。足足五公里,不戴口罩能吃进整整一斤风、半斤土。手长了冻疮,抹好药继续画。有次伤口迸裂了一滴血落在画布的天空上,她没留意,第二天就凝成了一滴饱满的褐色,当时美术补习班的老师还问:这是什么?麻雀吗?

她其实长久都自觉是一只麻雀。极尽艰难才能飞得略高,略远。压力太大和期望值太高反倒压垮了她,她只好比其他人比赛名士气和漫不经心。事实上她的目标是罗中立、靳尚谊,至少也是何多苓、刘小东。当代艺术里没有多少留给女人的位置。当代油画家头十把交椅,没有一把属于女画家。她只有加倍努力。这早已不是凡·高、维米尔或者莫奈的年代,甚至连陈逸飞的成功都不可复制。死后成名在这个快销世代是不现实的,如果生前尚且无人知道,死去只会更迅速地被遗忘。

她觉得此刻再也没有比他们更相似的朋友了,在这个陌生的、巨大的、贫富日益壁垒分明的世界上。她很自然地把薛伟划作同类: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他是穷。她也穷,加上还是女的。都难。都不易。

别哭了。大街上别人还以为我怎么你了。薛伟说。我就不信咱混不出来,咱画得比好多成名成家的都强不是。只要一个人铁了心想混出门道来,最后总能打着仨瓜俩枣。也让那二位卖茶叶蛋的知道,不光银行证券交易所能挣大钱。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咬牙切齿。和他最早和她说的,不管平台机会只为了喜欢而画下去,完全是两套话语,两种思路。曾今没想起来这前后悖谬之处,泪却终于被他的气势吓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另一句话。“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拉斯蒂涅的对手是十九世纪污水横流的巴黎。而此刻决心以北京城为对手的薛伟,竟然也有如斯气概。

她打了个寒噤,旋即强迫自己忘掉这不安的印象。

《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小说月报》2017年第11期选载,收入小说集《柒》

活动

须知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正走向自身”

——爱与友谊·文珍《柒》新书分享会

地址:广州购书中心·天津分店

(天津和平路商业街天河城购物中心五楼)

嘉宾:文珍、萧歌、崔健

活动免费,欢迎空降

简介

一个人到底会爱上怎样的人?

性格互补重要还是相似度高更重要?

何种程度频率的沟通才是有效的?

怎样的情感模式会被判定为健康?

爱情这种高挥发性敏感物质如何“保鲜”?

其中最重要的成分,到底是激情、友谊、亲情抑或习惯成自然?

我们求之不得的,是纯粹的爱欲还是真正的懂得,抑或是两个最常见的汉字,“认识”?

“老宋对我说:我好像只认识你。你也只认识我。”

这是文珍的小说集《柒》中第一篇《夜车》删去的尾声,也是整本书被隐藏的文眼。相爱者倘若有幸某个瞬间彼此看得洞彻雪亮,这一点点慈悲却仍不足以支撑着相濡以沫度过整个漫长人世。《柒》即收入七篇“一个人如何在世界上成为他自己”的故事”

12月3日,当三个相识多年的女子开始就《柒》这本小说集聊起爱情时,她们到底在谈论什么;还是仅仅一起登上一艘开往无边幽黯的夜航船,被文字和爱念之力共同渡至深情孤意茕然一身的彼岸。

嘉宾

简介

文珍,青年作家。历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出版小说集《柒》《十一味爱》《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台版自选集《气味之城》。生于湖南,长于广东,现居北京。

萧歌,艺术评论人、编辑。毕业于清华大学艺术史系、哲学系。就职于北京上河卓远文化公司,从事文化艺术类图书的出版工作。

崔健,主持人。《天津文学》杂志编辑,2008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曾获第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内容简介:

正如作者在某次访谈里所说,七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数字;也正是她最喜欢的数字。小说集《柒》即收入七篇“一个人如何在世界上成为他自己”的故事:《夜车》关于情深何寿,破镜难圆:在死别的巨大阴影面前,曾经生离的夫妻决定牵手完成最后一次尘世间的旅行;《牧者》书写了无法用师生恋简单定义的一对男女,不道德故事的表象下,竟藏有几近纯情的同类相惜;《肺鱼》里沉默的妻和饶舌的夫究竟谁才能成为围城里奇迹般存活下来的鱼;《你还只是一个年轻人》则写一个不够开心的女子,不想再生出另一个人来继续不开心;《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涉及友谊和自我:一生遇见知交和背叛都不惊奇,重要的是一个人在险象环生的世界如何成长为真正的自己;《风后面是风》写一个失恋女子通过炮制各种黑暗料理,终于发现爱完全是一个人的事,继而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开端与终结》里说明一段恋情的终结,并不能由另一个未经验证的开端求得;然而每时每刻,却总有美得惊人的事情在生之沙漠里发生……

文珍这部新作格局开阔、立意深悯,着意探讨较此前两本小说集主题更为本质也更向内的生死爱欲问题,并进一步探问个体与他者、世界的多重关系。开篇即为《夜车》;阅读此书,也仿佛登上一辆开往无边迷人夜色的“夜车”,被文字身不由己带至山穷水尽柳暗花明直见性命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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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获奖篇目

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小说月报》读者奖获奖名单

中篇小说

杨志军海上摇滚

选自《中国作家》2017年第10期

计文君化城

选自《人民文学》2017年第10期

文 珍 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

选自《十月》2017年第5期

万 宁南情北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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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邦英哥四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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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宁别忘了你是谁的孩子

选自《十月》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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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 平狻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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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宇昆灰尘花园

选自《科幻立方》2017年第5期

陈思安滚滚凌河

选自《青年文学》2017年第10期

封二专题

作家现在时:刘慈欣

《小说月报》2017年第11期,2017年11月1日出刊,总第45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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