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长安君(ID:changan-j):在刑事诉讼过程中,有这样一类特殊群体:怀孕或者正在哺乳自己婴儿的妇女。因为怀孕或怀中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儿,被称为“两怀妇女”的她们,可以暂时远离高墙,可一旦哺乳期满,她们中的很多人,还是要回到高墙之内继续刑期。

以戴罪之身成为母亲,是种怎样的感受?“两怀妇女”,各自有着怎样的故事?入狱服刑之后,她们那新生的子女,又将过着怎样的生活?

以戴罪之身成为母亲,是种怎样的感受?

对于怀孕或者正在哺乳自己婴儿的妇女,《刑事诉讼法》从案件侦办到审判期间都有相应的保护,可以采取取保候审、监外执行等多种措施。此类妇女也被称为“两怀妇女”,意即“怀孕或者怀抱婴儿的妇女”。

这样的自由只是暂时的,当哺乳期结束后,“两怀妇女”中的很多人还要回到高墙之内,继续自己的刑期。

亲情不能逾越法律,在从事服刑人员帮教和社区矫正工作的过程中,我看见了母子之间的痛苦分别;也听说有人借着“两怀妇女”的政策,把怀孕当做逃避牢狱之苦的“工具”。唯一无辜的是那些新生的孩子们,早早与生母分别,在孤独和漠视中长大。

▲本文作者(右)长期从事服刑人员帮教工作

小早的日记

第一次见小早,是在2014年底。那天社区给生活困难的监外服刑人员发放年货,米面油什么的,人到得比较齐。人堆里,小早生得清秀,人很瘦小。她接到东西就是哭,不停地给人鞠躬。

因为组织卖淫被抓的时候,小早25岁。案件审理期间被发现怀孕,她意外获得了近两年相对自由的时间。两怀妇女不用穿囚衣,只需每天戴着定位手环,定期回社区矫正中心做报告。小早对儿子小宝的降临,是近乎感激的。老公阿文先进了监狱,小早和婆婆一起住在阿文家,每天做家务、带孩子。

接触多了,小早向我吐露了自己的经历,17岁那年夏天,小早遭继父性侵,怀了孕。继父给她一笔钱不让声张,母亲担心家庭被破坏,把她赶出家门。流落街头时,阿文曾给她买过一顿饭,为了报答,小早加入了他的卖淫团伙。

她开始接客,不听话时会被骂、被打,渐渐生出了自杀的念头,开始一点点攒安眠药。有天因为一个嫖客拒付几百元的嫖资,她吞下药自杀,被阿文救下了,他说了句让小早动心的话,“谁都可以嫌弃你,我不会不要你的。”两人发展成恋人,小早不再卖淫,和阿文一起经营团伙。她觉得,终于有个人爱自己了。

这些经历都是小早在纸上告诉我的,当面她说不出口。写完一个日记本,小早就寄给我看,字迹娟秀、工整,我看得出她是喜欢文字的。日记中,小早称自己为“妓女”,她说自己是世界上最低贱的女人,可孩子是无辜而纯洁的。她感慨地写下“以前我连想都不敢想,我这个脏女人也会有儿子!”

和我见面时,小早反倒不爱讲话。只是哭,拉我的手,帮我做家务、揉揉肩膀,大都是肢体表达。她总问,“老师你不嫌我脏吗?”

每次我去她家,都见她把孩子抱在身上。小早手很巧,给孩子织了好多毛衣毛裤,还织了坐垫、手套和围巾送给我,很便宜的那种毛线,但样子是好看的。

小宝是2014年9月6日生下的,第二年的同一天,一年的哺乳期过去,小早要被重新收监了。越临近离开,小早越烦躁。她揪自己的头发,剪破衣服,缩在墙角,又去拿布把这些都包起来。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这是她亏欠孩子的罪证。

最后那段日子里,她给我的日记里提到孩子时,“小宝,小宝”开了个头,下面都看不清了,全是被眼泪打湿的痕迹。

小早被带走那天,我没敢上去,一个女同事看了也觉得难受。屋里小早还在抱着孩子喂奶,孩子大哭,含糊着叫“妈妈”,小早也哭。她跪下,不断给婆婆磕头。屋外在催了,婆婆只能把孩子拽下来,推她出门。坐在楼下警车里,小早哭得快背过气了。她自己也说,活该有这一天。

后来,我去监狱找过小早一次。监狱领导批准了,她却不愿意见我,只带出来一张字条,寥寥几行,大意是她现在除了是肮脏的人,还是个犯罪的人,等出狱重新做人再见吧。

小早现在还在服刑,阿文的刑期比她更长。如今,她的儿子小宝已经上幼儿园了。小早只上到初中,她曾设想自己没有被性侵的人生,她喜欢文字,将来要报考大学的中文系。我听说她在监狱负责办黑板报,表现不错。

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小早说希望能争取减刑,出来后和阿文补办一场婚礼。

▲一位服刑女犯在节假日等来亲人的探望

少年小武

少年小武分别给爸妈取了特殊的称呼,爸爸是“偷情男人”,妈妈是“两怀妇女”。他从不喊“爸妈”,每提起妈妈,便脱口而出“我家的那个两怀妇女……”

还不满法定14周岁的年龄,小武就被送进了少年管教所。起因是,他和社会上的孩子打架斗殴,偷东西。

小武妈妈在怀上他2个月时,发现丈夫与另一个女人有婚外情,她拿刀捅了那女人,被判故意伤害罪。

案件审理期间,妈妈以“两怀妇女”的身份生下了小武,爸爸很高兴这是个男孩。妈妈发现了这一点,便多次将小武送人,以此要挟爸爸离开情人,每次都是奶奶领小武回家。

哺乳期过后,妈妈入狱,小武爸爸和情人重新组成了家庭。他曾试图和情人协商把小武带过去抚养。对方大怒,“不许将我仇人的儿子带进来!想和我结婚,就净身过来。”

这些事都是奶奶告诉小武的。奶奶甚至对小武的妈妈也有怨恨,认为是她没有管好自己的男人,造成家庭如今的局面,还连累了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奶奶就大骂小武的爸妈,有时连小武一块儿打。

小武两岁多就与奶奶住在一起,靠微薄的退休金生活。到了适学年龄,奶奶把小武送进学校,嘱咐他别变成爸妈的样子。也许出于逆反心理,他就对着干,上课捣乱、逃学,小偷小摸常有发生。被老师找去,奶奶只会哭。班主任管不了小武,推给学校,学校把他列为“个别教育学生”黑名单。

四年级开学,小武便很少去学校了,奶奶也劝不回。他开始混迹社会,抽烟喝酒,还认了老大。打架、盗窃、毁坏公物,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小武一次次被带去派出所,又一次次被奶奶领回家。小武12岁那年,奶奶因脑溢血去世,他彻底没家了。

去年夏天,在少管所的一次帮教活动中,我见到了小武。他的管教老师告诉我,这个孩子不大一样,别的孩子犯了错也都还有爸爸妈妈,但小武没有。他早熟,清楚地知道爸爸在妈妈怀孕期间有了情人,而妈妈因为自己的降生,做了2年的“两怀妇女”。

我们在会堂开交流会,结束后,小武和朋友一起打闹,他看起来虎头虎脑的,不说话的时候真不知道他心里有那么多事儿。

聊天时,我听到了他对爸妈特殊的称呼,便提醒他,“毕竟他们是你爸爸妈妈”,他一开始还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扭过头去说:“他们不配”。

我问起小武爸妈的事情,他直接打断,“您别问了,我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又问起他对于妈妈的态度,没想到也只有怨恨,他说:“我没有妈妈,我恨她!我希望她不要出来,死在牢里吧!”

我们又谈到将来的打算,他说,“我没有什么打算,我的志向是以后浪迹天涯去,但我必须先完成我的报复”,他握紧了拳头,“两怀妇女没有杀死的那个小三,我去杀掉。”

我当时听了觉得可怕,看他不是在说气话,更像是下意识的流露。他能很平静的说出这些事,好像有种怨恨已经浸透了他的身体。

即使做了多年的帮教工作,我也不确定该如何消除小武的恨意,之后,我再没见到过他。

▲“两怀妇女”的孩子们无辜且无助

借子逃罪

关于“两怀妇女”政策,也有争议的声音存在。这怨不得别人,一些女性犯罪嫌疑人,确实把怀孕当做了逃避牢狱之苦的“工具”。

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程真是五年前一起非法集资案的主犯,涉案金额有上亿元。

程真同时也是个漂亮的女孩,她二十岁出头,长相俏丽。和程真一起从事非法集资的,就是她的男友薛某,两个人相信,能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陷入程真和男友骗局的受害者众多,他们两人很快“人间蒸发”了。有受害者雇佣私家侦探,找到了程真的下落。

面对即将到来的逮捕,程真也收到了消息,她同时听说了“两怀妇女”的政策,程真开始了自己的“怀孕计划”。

拿钱“开路”,程真通过熟人介绍,和一名男子见面,在酒店开房实施了“一夜情”。她给男人付费,还承诺,如果能够怀孕会交付更大笔钱。

一个月之后,孕检结果是阳性,程真怀孕了。于是,在她妊娠期的十个月里,她可以安安心心地坐胎、养胎了。因为一个小生命的出现,对于程真的抓捕和审讯工作只能暂时终止。

程真生了一个女孩,取名“梦儿”,一直到梦儿降临后一年之内的哺乳期,程真因为“母亲”的身份,都不会身陷囹圄。

她的计划并不止于此,女儿的哺乳期开始不久,程真又在琢磨着获得更多自由的时光。她计算得很精准,在梦儿哺乳期的最后一个月再次怀孕。当梦儿的哺乳期结束后,她的“两怀妇女”身份得以延续。

程真的第二个孩子是个儿子,取名想儿。怀孕的方式和上次一样,也是花大价钱找了一个男人。此时,程真的男朋友薛某早已潜逃,不知去向。

又是两年的“自由时光”,程真用非法集资得来的钱财买车、旅游,也总会把两个孩子带在身边。我知道,两个孩子的降生,只是程真出于逃避牢狱之苦的需要。这样的理由很残酷,但为人母,我想程真对两个孩子也该是有感情的。

“母亲”的身份并不能一直换来自由,儿子一年哺乳期结束的时候,程真等来了被逮捕的日子。她被戴上手铐,即将押往高墙之内。

那天,她突然大叫起来,哭喊着:“先放开我吧!求求你们,让我回去再给孩子喂最后一口奶。”


作者:陈玉梅,长期志愿从事服刑人员帮教和社区矫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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