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时间记者张凯华特派员范金峰
女书接近影子。
6月26日19点,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等主办的“一个盲女与一座马来小城的故事——黎紫书《流俗地》新书发布会”在多个平台同步直播,当代著名作家王安忆、复旦大学教授陈思和、浙江大学教授翟业军,以及《流俗地》作者、马来西亚作家黎紫书,围绕长篇小说《流俗地》,以及日常生活与精神向度等问题,展开了深入且真诚地讨论。本次发布会由翟业军主持。
黎紫书是马来西亚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一位作家,出版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微型小说集以及散文集等著作十余部。
自1995年以来,多次获得花踪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时报文学奖等奖项,也曾获大马优秀青年作家奖、云里风年度优秀作家奖、南洋华文文学奖等。长篇小说《告别的年代》获第四届红楼梦长篇小说奖评审团奖。
近日,黎紫书长篇新作《流俗地》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小说甫一问世就备受关注,王德威、王安忆作序推荐,荣获《亚洲周刊》2020年度十大小说,被誉为华语文学的惊喜收获。
《流俗地》以马来西亚锡都,被居民喊作“楼上楼”的小社会拉开序幕,讲述其中市井小民的俗务俗事。
主人公银霞生来是盲女,她聪慧、敏感,亦懂得洞察人心,她既愿意在家编织箩筐,也渴望融入外面的世界,她学象棋、上盲校,在生来的困顿里劈开了一片天。在盲校里,她学会用盲文写信,也拥有了炙热的爱情,一切看似向着美好的方向进行,殊不知黑暗已经降临。
小说以跳接时空的叙事手法,为各个角色穿针引线,每一短篇看似独立却又连续,这些小城人物在生命狂流里载浮载沉。他们拥有短暂欢乐,却都像电光石火,刹那间便走到时间尽头。
【流俗?这并不是一个贬义词】
新书发布会的直播过程中,出现一个有趣的插曲:
一只猫的声音在直播间时常响起,有读者留言“是黎紫书家的橘猫在叫吗?”活动最后,黎紫书大方叫来橘猫与读者“见面”。
这个场景和《流俗地》结尾“普乃”的出现形成了某种呼应,“有一只猫从稍微敞开的窗户跳了进来。银霞听到它的身体钻过铁花的空隙,落地时踩着什么,发出细微声响。她心里一紧,眼前黮漶的黑暗忽然凝聚起来,变得厚实无比,似能反弹出回声。‘普乃?’她睁开眼睛。房里先是一片寂静,然后那猫说——喵呜。”
小说的名字取得怪,叫《流俗地》。“流俗”不是含贬义么?“俗”字尤其可厌,怎么拿来当小说的名字?
黎紫书说,“流俗”于我,于这小说本身,并不是个贬义词。
“我想到的是《红楼梦》那样的小说。拿《红楼梦》来说自然是过于托大了,曹雪芹这小说里头哪怕一个丫鬟都比《流俗地》里任何一个人物风雅而有逸趣。可我既然要着墨于流俗之地,自然追求的不是风雅,而是“风俗”;就如《汉书》上说的: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亡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
黎紫书又说,“说好一个故事”,并不同于“说一个好故事”。
《流俗地》的主要人物多出生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小说里的锡都历经数十年变化,其中装载的正是黎紫书在马来西亚的岁月。
“那里头写的是我这一辈马华人的经历。因为是‘一辈人’,小说里的人物很多,也必然充斥了各种事情和头绪。早在很久以前,很可能始自我少年时阅读金庸的武侠小说,就很为小说中的群众神往,无论是金庸笔下的天地会、红花会诸多当家或明教教众,抑或是古典小说如《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甚至是《三国演义》中的群英,人物云集,各具形貌风采,令人着迷不已。自我写作以后,便时时幻想着自己以后也要这么写的——写一部有很多人,有许多声音,如同众声大合唱般的小说。”对于小说中的人物们,黎紫书说。
“既然心底埋着这样一个想望,《流俗地》的酝酿和产生就成了无可避免之事。我一直都在等待人生中适当的时机,等自己有了足够的见识和积累,并且对自己的写作能力有了足够的自信,可以向年轻时的梦想回身致意。”
这正是《流俗地》的酝酿过程。
她说,“我们这些在境外写小说的人,总说现代社会人际关系疏离,文明社会,特别是在城市里的人性压抑,加上大多数人的生活高度相仿,因而故事匮乏,更别说‘好故事’了。我没有费心去搜索好故事,也不去搜挖或创造非凡的人物,而是决心要往另一个方向走——把一群平凡不过的人放在一起,说他们最平凡的,可能也是庸俗的人生故事。这样的故事本质上必然朴实无华,不会有多少意料之外的转折与惊喜。它肯定缺乏戏剧性,也不具备‘好故事’的特质和要素,但一个好的小说家,自该有说故事的能耐,可以调动技巧与文采,将‘平平无奇’的故事说得引人入胜,让人读得欲罢不能,甚至读后回味再三,不能自已。”
【它的温暖,来自它显示出的民间社会的力量】
王安忆对《流俗地》的高度评价,也引起了文学圈的广泛关注。
王安忆说自己很早就开始阅读马来西亚作家的作品,她一直很看好黎紫书的小说创作,黎紫书获马来西亚花踪文学奖,她也曾多次担任评委。
关于《流俗地》的阅读体验,王安忆用了“顺畅”“诚恳”“感动”几个词,“我没有想到阅读那么顺畅,能够那么影响我的阅读情绪。这个故事首先非常饱满,还有就是很完整。不仅是对海外的作者,对马来西亚作者,对我们大陆作者都是一个很好的榜样,黎紫书那么诚实地写作,叙事的逻辑、现实、生活状态的描写都是那么诚恳,而且有趣味,很感动。”
关于小说的语言,王安忆认为,马来西亚作家的语言非常干净,因为他们从五四白话文的传统过来,没有受到太多现实的干扰,保持从新文学过来的一个很好的状态,而黎紫书在使用语言时尤其自省,《流俗地》是一部非常扎实的长篇小说。
陈思和也是马来西亚花踪文学奖的多届评委,他对黎紫书的创作一直很关注,坦言读《告别的年代》时做了很厚的笔记,这一部长篇《流俗地》非常成熟,对于整个马华文学都有很大的促进。
陈思和主要从民间的概念剖析这部小说,他在这部小说的叙述中看到一个民间的社会,这个民间社会跟国族世界是不一样的,它有自己认知世界的方式,但是它往往是被遮蔽的,作者选择让盲人银霞去洞察,是非常好的角度。里面的时间叙事很有意思,通过银霞和细辉两个人双重不断地回忆交错,叙述这个故事,用一种民间对社会的感知,用黑暗世界对社会的感知的方式来叙述,很有新鲜感。
小说的最后,银霞和顾老师在电梯黑暗时,银霞说了一句话,“欢迎你来到我的世界。”
陈思和从这句话读出一种民间的力量,“在这个民间社会中,最后不是顾老师给她光、拯救她、让她摆脱黑暗的民间世界,而是她把顾老师吸引到黑暗的世界中去。这充分显示出一种民间的力量。一直以来写底层、写平民的作品,往往包含一种悲天悯人,把平民写得没有出路、需要拯救。但是好的小说,即便写生活在底层的苦难、写既没有知识也没有力量的人们,在他们的故事当中仍然充满了勇气、充满了力量。这部小说也是这样,它的温暖便来自它显示出了民间社会的力量。”
翟业军则是在小说关于爱的书写上看到普通人的力量,“其实我更看重的是一种爱,执迷不悟的爱,鬼使神差的爱,不计较后果得失的爱,这种爱是一种弗洛伊德式的趋利,把爱的人趋向崇拜之利,执迷不悟地爱的人,身上散发出来一种崇高之美。蕙兰、春分,包括叶公,他们都是如此卑微的人,他们根本不可能懂得爱,但他们就是凭着一种蛮憨的原力,生命的原力,没有目的地爱。爱让他们稀里糊涂、模模糊糊的生命有了硬的一面,有了钢的一面,就像一个人有了骨头一样,于是他们就是人,他们就有了人气。”
关于《流俗地》这本书,黎紫书坦言它与马华文学向来的那种写法——特别激烈、特别现代主义、后现代的写法,不一样,“我心目中的《流俗地》是这么一部小说,它不是大众化的类型小说,而是严肃的文学作品,但必须精彩,好看,能让人享受到阅读长篇小说该有的乐趣。我希望它是雅俗共赏的,是每一个马来西亚华人,甚至每一个能看懂中文的人都能读懂,都愿意读的一部小说。”
黎紫书近影。
【它让我们看到生活的本相】
《流俗地》是黎紫书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相比较上一部《告别的年代》,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认为,《告别的年代》更注重小说技巧,新作回归到写实主义,显示出作者更多的自信。
陈思和也有相似的评价,“我觉得《告别的年代》的力气更多是花在叙事上,整个叙事非常精彩,但同时也是非常密集、非常厚重。如果说《告别的年代》重要的看点在叙事,《流俗地》重要的看点在一种气象,这是很有气象的一部小说,用比较抽象的说法就是很大气,它的内容没有《告别的年代》那么复杂,但是这个故事发展当中有很多空白,就像中国传统留白,读起来有很多思考的余地,很多回响,所以我觉得紫书这部小说写得更好更成熟。”
谈到《流俗地》在“马华文学”中的独特性,王安忆认为,马来西亚华人作家在写作上吸收了更多现代主义的写法,理论的、思辨的东西多,相比较而言,《流俗地》回归到写实主义,能够发现一些日常生活的趣味,“我比较重视日常生活的美学。比如紫书生活的地方叫怡保,我就谈谈我对怡保的印象。有一天傍晚,在怡保的一座中国庙里,有一名男子,大概四十来岁,穿着宽松的短裤,上衣好像连扣子都没扣,穿了一双拖鞋,走进庙里,很快跪下来磕头。我顿时非常感动,觉得这个地方充满了故事,可是我进入不了,它跟我隔了一层。而这些故事在《流俗地》中遍地皆是,它不是经过总结、充满理论和思辨、得出结论之后才告诉我的,它直接让我们看到生活的本相。我个人觉得,好的小说还是要有一个常态的外部。”
“我预感到紫书这本书会开拓一个新的局面,马来西亚作者会有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新的领域,就是他们开始把家国情怀、语言和在地语言的冲突等等,纳入到日常生活的环境里。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他们在这么复杂的环境里度过,有那么多丰富的故事可以写。”王安忆对《流俗地》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翟业军认为《流俗地》和其他“马华文学”不太一样的地方是,黎紫书不是就华人写华人,而是描写了一个五方杂处的世界。
对此,黎紫书回应,如果说我的作品有一些特别之处,可能是因为我和此前的一些作者有着不同的生活经验,“我和他们对于马来西亚这个国家、这片土地的想法和感情是不同的,我不具备那么强大的批判性,反而有一种和解的意识。在这里生活五十年以后,我与马来人、印度人相处很好,我和两家马来人整天讨论怎样喂养后巷的野猫。我决定忠于自己,诚诚恳恳写一部我眼中、我心中的马华文学长篇小说。”
黎紫书坦言,“马华文学”的问题就是种类太少了。大家每次提到,就会想到残暴的、野性的、血淋淋的、一整日都在下雨、人物都不怎么看得见的小说,“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创作丰富马华文学的种类,写一些让人物看得见的小说。”
【凡俗的人生里,那些无法被命名的东西】
作家如何把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世俗故事说得引人入胜,让人享受到阅读长篇小说的乐趣?部分作家采用了写实主义的方法。活动现场,关于写实主义,陈思和谈到了日常生活与精神向度的问题,这个话题引起了嘉宾们的热烈讨论。
“我为什么要提这个问题?因为刚才谈到了这部小说的写实主义问题。其实文学上的写实主义是有两面性的:一方面写实主义容易阅读,而且它所讲述的故事、生活都相对真实;但另一方面,写实主义往往会走向庸俗社会学,讲吃喝拉撒,讲日常生活,讲小人小事,讲所谓苦难,而这种苦难是没有精神性的。我认为对于长篇小说,精神性是第一位的,没有精神就没有好的长篇小说。《流俗地》虽然是写实的,但它背后有非写实的、精神性的因素在提升它,使它显示出开阔的境界。”
黎紫书同意陈思和的观点,她说,“我自己也觉得,可能没有办法在长篇小说中写出惊人、曲折的故事,我知道我要写的就是一群平凡不过的人和他们凡俗不过的人生。要把这样的平凡小事写得好看,当然不能只是用写实手法写一群人怎么生活、怎么吃饭、怎么和朋友相处。这样不仅庸俗,也不是我心中的‘好看’。‘好看’必须加入一些精神上的向度,在一群人怎样生活的表象底下,还要有一些精神层面的东西可以打动读者,这样小说才不只是流水账。”
王安忆补充道,“我觉得不能把庸俗怪到写实主义上。小说的庸俗,绝对不是写实的罪过,而跟精神有关系,跟人的精神利益有关系。我强调日常生活的美学,并不是说每一件事情都是有意义的,我不会把所有事情都纳入我的写作。因为思想是有限的,在我看来,小说就是传达无法用思想和概念命名的东西,我们写小说要表达的东西一定是在别的领域里面没有命名的东西。否则的话,我们何必再写小说?这种东西只可能是生活提供给我们的。现在出现了一种趋势,就是人们大量阅读非虚构作品,因为非虚构中会出现我们意想不到的东西,尤其是我们的思想和概念不能归纳的东西。”
【抢先读】
《流俗地》节选
奀(ēn)仔之死
银霞打来电话的时候,细辉正在便利店里忙活,单膝跪在地上整理和补充着货架上的饮料。他开的这家小铺在闹市,位置好,顾客多是附近各中小型酒店的住客,来买些冷饮、香烟和零食;左右十余家按摩店的女工也经常三三两两来帮衬,多是给电话卡充值,或纯粹只是出来走这一路,晒晒太阳,喘喘气。深夜里来的则是嫖客和妓女人妖之流,以及开夜车的货车和德士司机等等,买几罐红牛,两包香烟,散装保险套或小支装的润滑液。这几天假日,许多人到锡都来游览,周边的酒店客满,他店里的生意比平日更好一些。婵娟坐在柜台那里,一边收钱找赎,一边腾出眼睛来盯紧对面墙上挂的防盗镜。
细辉偶尔也会抬起头,在那镬底般的凸面镜里与婵娟的目光相遇。她的目光无感,仿佛他是鬼,她是看不见的。
“听好,刚才我接到一通电话,打来召德士。”银霞压沉了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说什么秘密。
细辉已经许久没接过银霞的电话了。她的声音依然清脆,像电台主持人说话似的,每个字听来都叮叮咚咚,如同屋檐掉下来的水珠,坠下时成冰,一颗一颗敲落在铁盆子里。“我认得出来那声音,是你哥哥!”
细辉刚把一瓶矿泉水放到架子上,手便像被那瓶子粘住,没挪下来。“你哥哥!”多久没人对他这么提起过了。偶尔他与都门的嫂子通电话,连她也极少这么提起。说不清究竟是因为忌讳抑或是尴尬,真要提起来,她会说“孩子们的爸”。仿佛她跟大辉最后只剩下那一点关系。孩子是大辉撒下的种,那是他撇不掉的。
“怎么可能?”细辉不期然也压低声线。
“我敢肯定!是大辉!”银霞说得金石铿锵,细辉听得耳朵嗡嗡作响。
“后来去载他的司机回报说,那是个中年男人,腿长,鼻子高,凤眼。你说那是不是你哥呢?”
细辉愣在那儿,脑里的相册翻了翻,看到大辉在不同时期的相貌。他的哥哥确实长得挺拔俊俏,以前大家都惊叹过的,怎么像他们的父母那么矮小黝黑的一对,父亲还被叫作“奀仔”呢,居然会生出来这么一个白脸的长腿男孩。亲友中有些口没遮拦的,譬如银霞的父亲老古,多少次戏谑地说一定是医院摆乌龙,抱错孩子了。
“可那只是口述,又不是照片。很难说啊。”细辉沉吟片刻,仍然觉得这不靠谱,那已经是个消失了的人。
“你不相信我?我就听出来是他!”银霞越说越急,像在咬牙切齿,“不会错!”
细辉与银霞一起长大,晓得她的本事,也知道她的性子。他不想与她争,口气便软了。
“今晚我给大嫂打个电话,打听一下,看她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是呀,银霞从小就这个性,倔,要强。正因为这样,尽管天生残缺,她却不乐意像别的残障人一样,待在家里接零活,做散工。以前他们住在近打河畔,就在旧街场一隅,邻近小印度和坝罗华文小学,有一座组屋,楼高二十层,曾经是城中最高的建筑物,被居民和周外围的人喊作楼上楼。银霞家住七楼,她母亲让她学着用尼龙绳织网,拿来给土产商装柚子。因而她家客厅像个小型工厂,长年囤放着一捆一捆的红色尼龙绳,也有黄色的,在灯照下熠熠生辉。织好的网兜子整整齐齐地扎好,堆放在客厅另一边,也有的塞到银霞银铃两姐妹的房间里。有一天细辉对银霞说,你家像个盘丝洞。
他以为银霞不懂,但《西游记》的故事,银霞老早从收音机里听过了。唐三藏与孙悟空师徒等人到西天取经的路上,历八十一劫,她能从头数下来,一个不漏。
那时候,细辉和银霞不过是两个孩子。他们正好是楼上楼下两户人家,又恰恰是同龄人。两家的母亲还算要好,时而相互串门;往往这边一长嗟,那边一短叹,便又到了做饭的时辰。巧的是银霞的父亲开德士在城里载人,细辉的爸爸则开载货罗厘走南闯北,同在路上谋生,勉强算运输业同行。
细辉的父亲奀仔有一回冒雨从金马仑下山,天阴路滑,中途失控翻车,人与罗厘还有满车的蔬菜瓜果全掉到峭壁下,摔成了稀巴烂。留下来两孤儿一寡母,还有一个年纪比大辉只稍长几年,在他家里长年寄居的亲妹妹。银霞从小跟着细辉那样称呼她,莲珠姑姑。
大辉那时还很年轻呢,嫩得细皮白肉,瘦得随风摆柳。他比弟弟细辉年长七岁;中三考过初级文凭试后,不等发榜便决定辍学,被父亲保送到朋友的摩托店里当学徒。他自是不肯把莲珠叫作“姑姑”的。这姑姑也和他一样读不成书,十七岁即从古楼河口乘车到城里来投靠兄长。大辉孩提时随父母回老家过年,与莲珠这大姐姐和其他孩子在渔村里结伴玩耍,一起捉过小螃蟹和弹涂鱼,莲珠还曾领着他登上渔船,玩过船长和海盗的游戏。当时大辉尚且喊不出“姑姑”来,何况后来莲珠提着两个散发鱼腥味的行李袋来到楼上楼,他已十四岁,是个生猛少年。
“大辉长这么高了,大男孩了。”大辉放学回家,碰见母亲与莲珠坐在厅里;两个行李袋像两只脏兮兮的渔村狗,怯生生地伏在她脚下。前两年他到古楼河口过年,莲珠与朋友出门去了,因而都没碰上面。如今再见,她像是跳升了一个级别,忽然变成了大人,穿大人穿的收腰花裙子;用那种长辈才有的目光看他,说这种老气的话。
“叫姑姑啦,莲珠姑姑啊。”大辉的母亲见他站在门边呆若木鸡,便开口提醒,那是姑姑,你爸爸的小妹妹。
奀仔老家有兄妹十三人,他是长男,莲珠是老幺,兄妹年龄相差二十多岁。其时奀仔的母亲未及五十,已被渔村里的人笑她老蚌生珠。她与丈夫不识字墨,之前给一打孩子取名,两人几乎已殚思竭虑,于是女儿生下来便顺势叫作阿珠。大辉幼时回父亲的老家,也跟着大人那样喊,阿珠,阿珠。那时没人纠正过他。
在古楼河口的十多年,莲珠因为是幺女,无须上船捕鱼,也不像家中的七个姐姐,需要照顾弟妹和做许多家事,因而十指纤纤,生活过得懒散,也无心向学,只想早早离开渔村,投奔城里的花花世界。十七岁那年年底,她拿着一纸可有可无的初级文凭,带着父母的口信到锡都来找大哥。在奀仔的指示下,他老婆何门方氏让人用夹板在客厅一隅硬凑出一个小房间,挂上门帘,让这小姑在楼上楼住下来。
莲珠在旧街场一带几家店铺打过工,在海味铺称过咸鱼虾米,在茶室端茶洗杯,卖过洋货;奀仔死的时候,她在休罗街上的绰约照相馆打工,算稳定下来了。细辉那时才十岁,在坝罗华小念四年级,长着一双微肿的蒙猪眼;混沌初开,连父亲横死他都不懂得悲伤。
奀仔的丧事是在新街场那头的棺材街上办的。组屋里毕竟各族混杂,诸天神佛全挤在一个院子里,没有条件让谁死得大张旗鼓。细辉忘了个中细节,只记得骆道院内设灵三天两夜,他连日坐立不安,像一个纸扎公仔,又像一个花圈,在那灵堂内任人摆布。他的母亲守在灵柩旁没日没夜地折纸元宝,莲珠姑姑帮忙张罗,把女宾一一带去安慰遗孀。族中亲友和父亲的罗厘司机同业们来了不少,一批一批地过去围堵大辉,对他许多的指指点点,俱言此后长子为父,要他照顾母亲和弟弟,要有担当云云。
那是细辉第一次看见哥哥唯唯诺诺——他一手挠头,一手接过叔父辈们递来的香烟,似乎还有点不知所措,手中的烟就被人点着了。
大辉那时才刚满十七岁,青靓白净,尚未学会刮胡子,之前还一直遭父亲奀仔斥骂,说他半生不熟,脑囟未生埋。细辉真记得在父亲去世前,大辉不过是个寻常少年。尽管在摩托店打工了,他每周仍然有几天要到坝罗华小后巷的书报社,与几个穿白衫短裤的学生一起蹲在门阶上,追看刚出炉的香港连环图,又租来许多武侠小说囤在床头,偶尔看得废寝忘餐。礼拜天摩托店不开铺,他总会和楼上楼的马来仔印度仔踢足球,间或呼朋唤友组成脚踏车大队,一起到废矿湖垂钓,带回来几条巴掌大的非洲鱼。父亲死后他似乎不再喜欢这些了,开始抽烟,枕头下藏的书刊,封面再不见肌肉偾张的石黑龙和王小虎,都变成了巨乳丰唇眼睛半眯的艳女,书名由《龙虎门》改成了《龙虎豹》。
群英
司机1348说,那个单眼皮高鼻梁的长腿男人,是在旧街场咸鱼街一个巷口下的车。银霞知道那小巷有点曲折,通往坝罗华小和大伯公古庙,可那人也可能没走入巷子。咸鱼街没多长,但街上店铺林立,光茶室就有好几家,都顶着老字号卖白咖啡,人流络绎不绝。那里还有许多干货行和海味铺,以及一家打通两间铺子的玩具店。那街一路往下走,还能直达二十层楼的近打组屋呢,天晓得这男人下车后最终往哪里去。
他下车后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路旁,慢滋滋地从衣襟的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着了一根。
“我在车上有问他,是本地人吗?他瞄我一眼,抿着嘴冷笑。”1348说。
“我吗?我本楚狂人,来去如风,雷霆万钧;游过五湖四海闯过大江南北,翻过山越过岭;勘破三界六道生死轮回,上过天庭落过地狱了。你说我还是不是本地人?”那人眼睛眨也不眨,噼里啪啦像说了一串江湖切口。1348禁不住定睛看了看望后镜。那人肤色黯哑,体魄精瘦,穿鳄鱼牌横纹马球衫,脖子上戴着一粗一细两条光灿灿的金项链,吊了几个金碧辉煌的镶玉佛牌,看起来就像是那种背上刺满了梵文或什么符咒的江湖人。
银霞虽然从未见过大辉的相貌仪容,却还记得以前在楼上楼,人们是怎么形容大辉的。他们都说奀仔这大儿子啊,剑眉星目,长得有几分像明星邓光荣;跟弟弟细辉站在一起,真不像同一个阿妈生的。也因为长得相貌堂堂,那些年他才会惹出一连串韵事,让许多女人为他扑心扑命。
“真该是吃软饭的命呀。”银霞的父亲老这么评价大辉,语气里听不出是羡是妒。
“好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银霞无法想象。她问过细辉,你哥究竟长得有多好看?那时他们都只是小孩,瞒着大人偷偷溜到坝罗华小,在校园里一个干涸了无水的喷水池畔坐下来,百无聊赖地晃着腿说话。
“就是很俊很俊,像《龙虎门》里的王小龙那么好看。”细辉认真地想了想。
银霞自然也没见过漫画里的王小龙,她啐了一口,你这么说了不等于白说吗。她抬起头来让晌午的阳光服服帖帖地敷在她的脸上,并且用力注视眼前的黑暗。是啊,那时她还幼稚得很,因为听莲珠姑姑说过,世上有人仅仅用意志力就能把一只钢铁做的调羹“瞪”得瘫下来,她便真觉得有朝一日,自己能用强大的意志力看穿这一块蒙着眼睛的黑布,抵达黑暗外头的世界。
“我只知道他说话声音不好听,口齿不清,还成天凶巴巴的,怎么可能讨人喜欢?”银霞确实觉得大辉很讨厌,总叫她盲妹。喂盲妹,喊你怎么不应声?没听见吗?你是盲的还是聋的呀?
还扁嘴不说话呢,变哑巴了?
好在组屋里有个仗义的莲珠姑姑。她总是及时出现,说大辉你怎么欺负小孩子,你大唔透,人家银霞眼盲心不盲呢。
莲珠的声音,银霞听着舒服。尽管只是一般的市井口吻,莲珠说话还带着渔村的乡音,听着却像被太阳熏了一整天的海潮,灌得人耳道里暖暖的。银霞因而以为莲珠姑姑必然长得十分好看,连大辉那样的人,父亲死后,他对自己的母亲也敢恶声恶气,碰着莲珠却总是语窒嗫嚅,说不过她,便粗着嗓子嚷起来,你大我才几岁?我们还一起玩过泥沙呢!你少来扮家长。
细辉想想,自从父亲离世后,大辉以一家之主自居,还真的不管对谁说话,语气都越来越不耐烦了。有一段日子,外头风乱雨急,学校的老师罢课,许多反对党人被政府抓进牢里。组屋上上下下被一种莫名的紧张氛围笼罩,细辉注意到大人们眉来眼去心事重重。住十楼的宝华哥在报馆工作,每天下班回来总被许多人拦住,问事。宝华其实在报馆做的是杂差,就管着两台传真机,每天骑摩托来来回回好几趟,风雨不改地到巴士总站去等外坡通讯员的稿子。但大家不知怎么都觉得宝华是整幢组屋里识字最多的人,还无事不晓,简直如同庙里的解签人,就只有他一个懂得所有签文,知晓一切天机。那段时期,连楼下的印度理发师巴布也会从店里冲出来问他,阿兄,今天谁被警察抓了?火箭党的人被放出来了没有?
过了巴布那一关,宝华走到电梯口还得被人喊住。那是各家各户的父亲,都像蚂蚁嗅见甜食,一窝蜂围拢过来,直让宝华寸步难移。银霞的父亲要是正巧回来,也必然凑这热闹,在电梯口那里与其他男人一起扯破喉咙大发伟论。在院子里玩单脚鬼捉人的孩童们,三不五时看过来,只见那两道并排着的电梯门无聊至极,开了关,关了开,像两张猛打哈欠的大嘴巴。
当年组屋的男人都在关注世局时事,大辉半大不小,人虽挤进去这些小群众里,话却终究插不进去。这些人见过动荡社会的,谁没经历过当年的“五一三”事件呢?时隔将近二十年了,大家提起这个仍禁不住脸上色变,对时局愈发担忧。大辉想问却按捺住不问,但目光闪烁,终究被人察觉他的心虚。银霞的父亲率先喊破。“五一三”你也知道?你也懂?你懂个屁!那时人家在流血,你还没戒奶!
那天傍晚吃饭,银霞和妹妹银铃听父亲说起大辉当时怎样的气急败坏,下巴越昂越高,呛人的声量越喊越大,差点要捋袖子了,却反而激起公愤。场中的长辈横眉冷眼,一人赠他一句讥讽,叫他到一旁跟小孩们玩,当大鬼头去。逼得他面红耳赤,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不得不讪讪走开。
银霞的母亲对于大辉怎么被挫败可一点不感兴趣。她等口沫横飞的丈夫终于把话说完,才轻声问,怎么样,不会乱起来吧?
“山高皇帝远,要乱也乱不到这里来。”老古好整以暇,“马来人变精了,知道打蛇要打七寸。人家要捉大鱼,我们这里只有鱼毛虾仔。”
母亲一般不会追问下去,再问男人会嫌烦,而且她也实在不知道还能问什么。她拧过头,一个劲儿催小女儿银铃张口吃饭,又把餸(sòng)菜夹到银霞碗里,再三扒两拨,大口大口地把饭菜送进自己的嘴巴。
银霞的母亲梁金妹,近打组屋内人称“德士嫂”,自小埠布仙镇嫁来锡都之前,一直待在娘家帮忙制作粗叶粄和枕头粽。每天除了搓粉和蒸糕,她还得帮忙照顾五个弟弟妹妹,家里没条件让她上学,因而她一辈子识得的字没比女儿银霞多。那时她在小镇大街上摆档卖茶果,糕点卖得不错,人却销不出去。眼看摽梅快过,好在这时候蹦出个城里来的德士佬,天天光顾,最终以两张黄清元登台的入场券成其好事,不久后即把她迎娶到锡都。
德士嫂在锡都定居逾十年。前面七年在新村,后来迁到组屋,多数时候都窝在家中,在这城里始终人生路不熟,对于国家大事也没多少认知和洞见,然而不懂却不意味她漠不关心。楼上楼的妇人自有她们学习国事的管道——马票嫂每周来写万字票,像是带上点心糖果似的,必会捎来各种时事新闻。
马票嫂活跃于新旧街场,是当年少见的以摩托代步的妇人之一,足迹遍布近打河两岸。从河这一边的近打购物中心和十三间,到河另一边的市场街二奶巷咸鱼街,乃至于靠近火车站的大钟楼和小印度,几乎无人不晓得马票嫂这号人物。
马票嫂的丈夫有黑道背景,据说曾在牢狱里七进七出,每次出来都要在身上加点什么刺青留念。她本人倒总是和颜悦色,言行不带一丝煞气。组屋上下二十楼,接近三百户人,每一家都把她当好朋友。银霞记得自从近打组屋落成,她们举家搬来时,马票嫂已经像包租婆似的,经常到各楼层视察。大家都知道她的消息灵通,虽是妇道人家,政治的事却懂得不少,这么多年大选时那些印在竞选海报上的头像,她全叫得出名字和党派来。而且她不嫌烦,有叩必应,走一家说一家,还比媒体人宝华哥说得更深入浅出,生动精彩。银霞小时候十分敬畏这位能言善道的妇人。她不仅能说广东、客家、福建和潮州等各种方言;在楼下遇理发师巴布,能以几句淡米尔话你来我往;说起马来语更是行云流水,抑扬顿挫有味,声腔韵致十足,叫人辨不出来说话者祖籍梅县,是个唐人。
在发现这语言能力之可敬以前,最先让银霞对马票嫂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她那可畏的记忆力。那时候银霞以为这世上大概就唯有马票嫂能做到了——把一整本《大伯公千字图》都记到脑里。
今早一下楼就看见狗。马票嫂,我该买什么字?
普通菜园狗吗?六零一。
不是,是两只狗在打架。争春呢,咬得很凶,一地血。
狗打架噢,那是一二五。若是狗咬人,买八七九……对了,后来有看见狗交尾吗?狗交尾是一七七。
那一本《大伯公千字图》,银霞家里也有一本。此书长销,时至今日,细辉的店里还在卖着这本粉红色的小册子。他每次给这书补货,总禁不住想起以前在楼上楼,银霞让他帮忙,没花多少工夫即把整本千字图,从零零零的螃蟹到九九九的碗柜,其中还有些不明其义的,她都一件不漏地背下来。马票嫂说了不起呀这孩子,有一天竟然把一本状似日历,厚如松糕的《万字解梦图》夹在腋下带了过来,让银霞有空的时候也背一背。
“搞不好以后你可以干这行,当一个马票妹。”
马票嫂也许没把话当真。这么说时,她被银霞的母亲瞪了一眼,顿时忍俊不禁,赔着笑“啪”的一声,狠狠打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那时银霞毕竟是个孩子,还真的梦想着有一天能像马票嫂那样,做一个四通八达的人,到哪儿都广受欢迎。可惜的是那一本《万字解梦图》厚得堪比牛津英汉字典,里头的中文也比之前的千字图艰涩许多,其中好些字细辉念不出发音来,便很快失去耐性,因而在银霞决定放弃以前,他先投降,托词学校要考试或是老师给的作业太多太难,一溜烟似的蹿到巴布理发室找拉祖下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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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小时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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