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新闻记者郑文正8月17日下午,一个投票结果在一群微信中成为“平底锅”。
这项名为“精蜜文创空间项目投资人是否愿意回款20%”的投票结果显示:136名投资人中,58人同意,他们的投资金额为456万元,占比51%,78人不同意,他们的投资金额为444万元,占比49%。少数服从多数,这意味着,总共900万元的款项,除去已经回购的不到80万元,剩余的将会以165万元的价格做结。“如果按照这个方案,本金的80%就这么人间蒸发了!”田静投入的本金为30万元,按照这个投票结果,她最终只能拿回不到6万块钱。
更让田静忧虑的是,她花费了360万元投资的18个项目中,只有1个是到期后正常回购的。田静介绍:“12个爆雷的项目里,目前只有2个把本钱要回来了。”
与田静有类似遭遇的还有张洁,她一共投了5个项目,30多万元“算少的”,她表示:“目前已经雷了3个项目,没拿回来的本金就有20万元。”
和张洁同在“精蜜文创空间”群里的刘枚情况更糟,“投了十几个项目,确定爆雷的有5个,160多万元中,目前只拿回来三分之一。”刘枚说。
这些投资人的投资渠道都是一个名为多彩投的平台,该平台后改名为多生活,多生活APP显示,该平台是一个文旅生活聚合平台,成立于2014年,专注在酒店、文旅、商业等领域,为实体空间提供融资、营销及资产转让等文旅产业服务,为用户提供基于文旅生活场景下的投资及消费产品。
APP上展示的项目以酒店和民宿居多,也有一些KTV、酒吧和办公空间,这些项目的投资期多在2-5年,其中一些窗口退出机制也能让投资者选择提前将本金退出。
其官方数据显示,该平台参与项目1200多个,参与投资人数有13万,成交金额已经超过64亿元。
中国裁判文书网上有超过65份裁决文书与多彩投有关,而实际涉及的纠纷远不止这些。一名代理了10个多彩投项目纠纷的代理人律师秦蓝告诉经济观察报,她承接了超过200人的仲裁诉求。
田静身处的10个项目维权群中,投资人少则100人,多的近150人,这些项目筹集的金额少则百万元,多的超千万。部分项目爆雷之后,投资人都在通过集体仲裁或是诉讼方式,试图拿回投资款。
因为并非所有爆雷都发生在疫情之后,这也使得多彩投平台的商业模式以及风控能力,成为是投资人追问的重点。
连环“爆”
在多彩投上,投资酒店和民宿项目,不仅能获得所投本金年化率在10%-12%的股权分红,还能获得投资额一定比例的消费金,可用于在所投资酒店或民宿消费。爱好旅游的张洁就被APP上的酒店和民宿所吸引,从2017年开始陆续投了APP上面的5个项目。
今年4月,张洁到上海出差时,特地拿着分到的消费金入住了位于浦东机场附近的林隐艺术酒店,她带着骄傲的心情在酒店里转了又转,还和酒店工作人员聊了聊酒店经营情况。餐厅生意不错,意味着住宿客人也多,这都让张洁感到安心,“当时感到酒店整体经营得蛮好,充满着信心”。
然而,几个月后,张洁突然被告知,林隐艺术酒店无法如期回购,随后她发现,酒店已经停止营业了。几乎同时,张洁投资的另一家位于杭州的酒店也放出无法按期回购的消息,酒店方表示,需要签订延期回购协议。
一份杭州柏诗金铂湾江景店投资份额收益权转让协议显示,原本到回购期的项目需要延期6年才能完成全部本金的回购,所欠分红也将由货币转化为房券形式支付给投资人,房券价值298元/张。
张洁和一些投资人并不同意这样的方案,“但是我们也没有其他方案了,酒店态度很强硬,分批回购需要6年期,现在没钱。”张洁说。
项目方没钱回购是爆雷项目最普遍的问题。开篇所述“精蜜文创空间”项目就是一笔拖了近4年都无法解决的“烂账”,该项目2017年9月完成众筹,却在当年底因未能如期开业触发回购。
在田静和许多投资人看来,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理财投资。该项目的起投金额为2万元,投资金额越多意味着年化分红的点数越高。投资15万元一档的年化分红可以达到12%。合同约定,投资期界满起3个工作日,项目方将会以投资人初投额102%回购。更重要的是,根据协议,项目公司未分配收益或分配的收益不足额的,由股东按照合同约定标准进行补足。
然而在众筹完成后不到半年时间,该项目即因无法正常开业触发回购,并出现回购无法支付的情况。2018年4月,多彩投平台组织投资人一起申请仲裁,并保全了项目方法人一处嘉定房产。同年8月,投资人在仲裁开庭前与项目方达成调解,同意在项目方支付50万元后,其余款项分批支付。然而,在解除房产保全后,第二笔约定的100万元未能到账。后来代理律师情况说明中称,被执行人名下已经没有任何可执行的财产了。“这意味着可执行的房产被转移了,钱也没拿到。”刘枚表示。
直到今年的8月,项目方给出了一个新的方案:拿出165万元“了结”此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群里对投票结果的反应异常激烈,许多人对多彩投平台将未投票者全部算作“同意”的计算方式不满。不断有人提出质疑:“为什么所有没有投票的人投资人都被默认为同意了?投票无效!”“我从来没有同意过,怎么就被同意了?”多彩投方的工作人员在群内表示,已经通过邮件通知投资者进行投票,但质疑声并未止息。
一位张女士在群内表示,自己在开会,未能及时投票,就“被同意”了,她在群里不断重申“我坚决不同意”。而针对该质疑,群里一位多彩投平台客服回应称,“没有看见张女士有做登记”。
“风控”遭质疑
相对于和项目方和解,摆在维权的投资人面前一条看似更有力的路径是诉诸法律。然而秦蓝表示,多彩投许多合同约定纠纷的解决途径都是通过北京仲裁委。如果一个项目投了2万元,需要承担的仲裁费在1.7万元左右。“因为仲裁的费用比较高,只能是投资人将身上的债权转让到一名投资人身上,集体申请仲裁”。而根据最新规定,单个债权转让人基础合同不能超过30份,“一些项目起投金额也就几万块钱,高昂的仲裁成本也会把一些投资人拦在门外。”秦蓝表示。
对此,多彩投CEO陈晔晗向经济观察报解释称,合同中大部分约定以仲裁的方式解决纠纷,是基于投资者的角度考虑。“首先仲裁机构是有和法院同样法律效力的机关,而法院开庭之后还有一审、二审,还有上诉等情况,裁决时间比较长。”他表示,而仲裁的特点是“一裁到底”,即仲裁组织之后4个月内要出相关的结果,实际上是一种更快的方式。
在代理律师琴蓝看来,仲裁和法院公开判决相比有私密性,爆雷的项目不对外公开,无疑对平台有利。
摆在一些投资人面前最大的问题是,即使仲裁胜利了,许多项目也执行不回钱。秦蓝向经济观察报介绍,自己手上的10个案件已经有7个进入了法院执行阶段,但是无一拿到回款。主要原因在于,一些项目已经负债累累,即使进行股权拍卖,也有别的债权人排在前面。另一方面,多彩投平台并没有配合行使股权拍卖的权利,所以其所代理的10个案件中,均未能进行股权拍卖。秦蓝无奈,“按照合同约定,多彩投有这样的权利,但是不是义务”。
项目方执行不出财产的情况下,一些投资人将项目担保人作为最后一道防线。但在执行层面,这种方式依然困难重重。
秦蓝说,原因在于多彩投项目期一般都在2-3年,即使当时担保人有足够财产证明,几年后财产状况也可能变化。另外,云南和上海的两个项目已经出现担保人否认签名的纠纷。“上海项目的担保人当庭否认自己签字,而多彩投称找不到签字原件,我们就无法进行笔迹鉴定,只能撤下该名担保人”。
针对担保人签字规范问题,陈晔晗向经济观察报作出回应:为了保证签字的有效性,签字尽量采取线下面签,如果出现线上签字的情况,我们通常也会要求担保人拍摄签字视频,充分保证真实性。不过他表示,上述上海项目因为时间太久远并不能确认有没有视频。
经济观察报注意到,在多彩投平台上,一些项目列出的三条风控措施中,项目方担保措施一条写着,股东将其持有的项目公司股权质押给多彩维度(此前其投资人为多彩投,2020年12月投资人发生变更),对质押比例也根据项目有不同要求;并要担保人承担连带担保责任。类似措施在投资人提供的一些合同中也有所规定。
上海一家知名律师事务律师介绍,在风控方面,股权质押和担保人实际上能起的保护作用十分有限。他表示,在法律上担保方式主要分为:物的担保和人的担保。物的担保就是担保物权,分为抵押、质押和留置;人的担保就是保证,也就是常说的人保。
有担保物权的债权相对一般的债权优先受偿,但担保物的不同对债权实现保障程度有所不同。不动产抵押物通常是房产,房产的价值高、流通性强,所以不动产抵押对债权实现相对更有保障。
质押分为动产质押和权利质押,股权类质押是权利质押中最为常见的一种,影响股权价值的因素很多,公司的经营情况、资产、负债等。
“一个公司的股权到底值多少钱,对一般人而言很难认定,准确的认定可能需要评估机构的评估。如果经过评估,最后得出的认定是股权不值钱,那么即使对公司股权进行拍卖,也无法保障债权得以实现。”他表示,而且这些项目合同涉及到既有物保也有人保。如果保证人负债累累,没有经济实力、还款能力,即使约定承担连带保证责任,还是起不到对债权保障的效果。
北京天驰君泰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王玉龙律师也表示,个人信用担保实质意义不大。“尤其是一些合同中担保人本身就是项目高管或是夫妻关系,“一旦出现一些系统性风险,自身都难保,担保有什么用呢?”除非寻求一些担保机构、保险公司的担保,“但大概率这些机构不敢接。”王玉龙说。
多彩投CEO陈晔晗则向经济观察报表示,没有任何一家机构能够在风控上做到没有风险,哪怕银行也是一样。他表示,投资就是有风险的。“所有投资人在平台完成产品认购之前都会收到风险提示书,投资人需要点击确认风险提示之后才能进行认购。”
疫情问题?模式问题?
一份多彩投方面发给投资人参考的“项目进度全跟踪(2020.10.31)”表单显示,从2015年2月10日至2020年11月4日期间,在多彩投平台上完成筹集的773个项目中,除成功退出和正常分红外,涉及延期分红、未按期开业、经营困难、回购无法执行等问题的项目超过250个。
经济观察报注意到,其中有不少是酒店和民宿业务。
陈晔晗介绍,近几年平台主做酒店和民宿的业务。但疫情这种“黑天鹅”事件对酒店、民宿行业影响很大,他举例,上海一家一晚房价在1000元左右的酒店,去年疫情期间入住率就由原本的70%多跌到了个位数。“能卖1000的酒店,位置不错,一个月租金至少要100万到200万左右,疫情期间还要养活员工。疫情停业期间,相当于每个月就要亏300万以上。”陈晔晗说,实体开业是需要实打实的千万级别现金投入才能开业,所以开业之后老板再有钱,也不是保证有几百万上千万的现金流提前预备应对“黑天鹅”事件,所以疫情期间的经营肯定会产生一些问题。
拥有酒店咨询企业12年研究经历的华美顾问机构首席知识官赵焕焱告诉经济观察报,2019年-2021年,上海市五星级酒店上半年平均出租率分别为67.5%、22.1%和54.2%,平均房价也由2019年上半年954元跌至2020年和2021年同期不到800元。而北京酒店业2021年上半年亏损17亿元,其中一季度亏损21.3亿元,二季度减亏3.5亿元。
在一位曾经通过多彩投平台众筹资金的民宿老板王磊眼中,虽然疫情对酒店、民宿行业的影响很大,但是多彩投平台上一些本利的兑付模式,即使在民宿正常经营的情况下,能够还本付息的风险仍然较大。
他透露,在平台筹款加上每年给投资人的消费金和给平台的服务费总利息大概在15个点。“年利率10%左右的钱,通常来说,民宿还是用得起的。但问题是大部分平台项目都有个3-5年的本金退出机制,比如说你融了1000万,你要一次性把这1000万全部退掉,这个就麻烦了。”
他补充说,即使民宿的资金链没有断裂,保持正常经营,想要在回购期把这笔钱拿出去依然非常困难。“道理很简单,民宿通常回本周期在3年半到5年这个区间,更合理的年回报率是20%左右,这意味着5年可以回本。1000万每年10%利息,5年意味着利息就需要给出500万,而这期间,民宿的投入也要花钱。到回购期后,还要筹出1000万给投资者回购本金,会使得第5年资金压力非常大,很可能付不出这个钱的。”
王磊认为,一个项目,如果宣称5年甚至更短的时间可以回购本金,同时这笔融资又占了它总投资的40%~50%甚至更多的话,就非常不合理了。这种几年期一次性“回本”的形式本身就面临本金无法收回的很大可能性,因为这几年中,企业可能发生的经营情况太多了。
不过,多彩投获得发展背后,一个非常重要的现实背景是,民宿行业的融资渠道十分有限。在资本市场上,民宿很难受到投资机构的青睐,因为民宿是一个固定回报率的项目,成长的想象空间是受限制的。王磊解释,“民宿这个行业,不是说你给我一笔钱,我马上就能够做个十几家出来,这个很难。而投资机构非常看中项目的扩张能力”,大部分民宿是租来的房子,在没有固定资产的情况下,通过银行贷款进行融资也是非常难的。
一直以来,民宿都主要依靠自有资金或者一些私人渠道融资,还有众筹平台,王磊介绍:“目前我了解到还在做酒店民宿众筹的就只有多彩投了。”
而赵焕焱认为,相对于不动产投资,这种投资于租赁和装修的小业主投资风险很大。众筹本来就不是靠谱的途径,因为没有专门法律保护,而且有可能被视为非法集资。他进一步表示,“存在的不一定是合理的,而且不一定是合法的”。
王玉龙表示,未经国务院金融管理部门依法许可的,以许诺还本付息或者其他投资回报方式,向不特定的对象吸收资金的行为,就可能就会被认定为非法集资。法律上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认定的核心在于,投资人是否通过一些不特定的方式在获得投资机会,如通过网络、电视、报纸等公开方式向不特定的公众散布和宣传。他强调,非法集资的认定重点是在过程上,而具体的形式无所谓。“直接给他钱、债权或股权份额、股权或债券收益权还是投资份额,这个都不影响认定”。
秦蓝和投资人们也诉说着自己的无奈:尝试过到吸收资金的项目方所在地报案,但公安机关要求在合同签订的辖区派出所报案。“投资人通过平台线上签订的都是电子合同,没法证明最后一个落款是谁签订的。”秦蓝表示,这也导致了始终未能成功报案。此外,由于许多项目涉及的投资人多达上百人,这些人分布在全国各地,集中到场报案也非常艰难,“我们的诉求仍处在一个空白地带”。
(应受访者要求,田静、张洁、刘枚、秦蓝、王磊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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