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水浒传》中的108将,我们常常将之称为好汉,不仅是因为他们敢于同不公抗争,敢于同命运搏斗,也是因为他们往往能有英雄之举,能行常人所不能为之事。但有时候,这些好汉,也过于无情了一些。
比如李逵接瞎眼老母亲上梁山, 中途却被老虎吃了母亲,梁山众人听闻后不仅没有报以同情,反而哈哈大笑,就让人不能理解。百回本的原文是这样写的:
(李逵)诉说取娘至沂岭,被虎吃了,因此杀了四虎。又说假李逵剪径被杀一事,众人大笑。晁、宋二人笑道:“被你杀了四个猛虎,今日山寨里又添得两个活虎,正宜作庆。”
从这段可以看出,大家似乎对李逵的遭遇,没有给予任何安慰,真的是这样吗?
其实,这和版本有关。
在最早的《水浒传》简本中,是这样写的:
李逵诉说取娘情由,大哭一回。晁盖等曰:“我料你从容差人去接,免有此灾。”众皆含泪不已。
可见,在最早的版本中,众好汉们是为李逵母亲的不幸遭遇,和李逵的悲惨人生而垂泪的。
但是到了金圣叹改编的版本中,就变成了众好汉的麻木和不动声色。
那么金圣叹为何要这么改呢?其实其中另有玄机。这不仅仅和李逵本人的性格、角色定位有关,也和梁山泊的本质有关。
刻板印象——“开心果”李逵
在梁山108将中,李逵始终是最不可或缺的那一个。
他不仅是杀人如麻的天杀星,还是是梁山的开心果。
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影视作品中,往往会有一个插科打诨的人物存在,比如《西游记》中的猪八戒,《红楼梦》中的刘姥姥、薛蟠,比如电视剧《三国演义》中的张飞,比如漫威电影中的雷神和浩克。
他们不仅是整部作品中的搞笑担当,对整体故事的推进也起着无可替代的作用。他们的存在,让作品更加立体丰满,更加生动而接地气。
就如同喜剧中的丑角一样。
李逵毫无疑问便是这样一个存在。
《水浒传》几个主要人物中,宋江沉稳,吴用多智,武松刚直,林冲悲情,鲁智深豪迈而通透,各有不同,但他们的人物形象都四平八稳,不带喜剧色彩。这时候,就需要一个跳动的符号,来打破这潭死水,于是李逵出现了。
他成了梁山泊上的开心果,成为了好汉们苦闷生活的日常欢乐的来源。
所以,当大家听到李逵因为自己的失误,而导致母亲被老虎吃了之后,第一反应不会是悲伤,一定会是好笑——不管李逵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大家第一反应就是笑。
就如同周星驰、葛优和黄渤一样,他们即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什么表情都不带,只要站在那儿,大家就会觉得好笑。
反之,如果死的是林冲的母亲,是卢俊义的母亲,是宋江的母亲,大家就一定不会哄笑了。
如美国学者李普曼所言,对于内隐的刻板印象,我们是无法轻易识别的,我们的感情,往往会被它操纵。
不带感情的天杀星们
其实,李逵除了喜剧的一面,还有冷酷无情的一面:“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
身为“天杀星”下凡,李逵的生命因子中,天然带着嗜杀的一面,称得上是嗜杀如命,不辨雌雄。
江州劫法场时,李逵杀开了性子,见人就砍,闹东京时,他更是手起刀落,在百姓中踏出了一条血路,可以说,世人对于李逵而言,从来没有好坏之分,只有一种区别:活人或者死人。
就如同李卓吾所言,李逵是梁山上的一尊佛,因为对于佛而言,世人是无善恶的,为善为恶,彼俱无意。
这种嗜杀的性格,不仅仅存在于李逵身上,还存在于绝大多数梁山好汉身上。武松大闹狮子楼时,杀了张都监全家;张横张顺兄弟横行江上多年,丧命在他们手中的客人,没有上千也有成百;如“母夜叉”孙二娘和“菜园子”张青,更是把路过的客人,做成了人肉包子……如此种种,其手段可谓歹毒。
所以鲁迅说,对于李逵的这种不分青红皂白、抡起斧子就砍的作风,是极其憎恶的。鲁迅先生憎恶的,当然不是李逵一个人,而是梁山上“嗜杀”的这个群体。
对于他们而言,人的生命,就如同蚂蚁一般不值钱,李逵母亲的死对他们而言,还不如中午喝的那碗酒重要。
后来征讨方腊时,梁山损兵折将,108将伤亡惨重。梁山将领刚开始死伤的时候,宋江等人还哭得昏天暗地,后来就只剩“烦闷”不已了,到了施恩、孔亮等人在攻打常熟落水而亡时,就只剩“叹一口气”了。
兄弟的情谊,如水般淡薄,友谊的小船,原来只是纸糊。
陶渊明诗中写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便是如此。一个人的亲人去世,悲伤的也只有他自己,旁人是理解不了你的丧亲之痛的。
世间的悲伤,从不相通,所以也不会有感同身受。对于李逵而言,母亲的死亡,是一种绝等的悲伤,但是梁山上的众人眼中看到的,只有李逵的“笨拙”、“搞笑”和“愚蠢”。
宋江为何要笑?
李逵母亲死后,别人大笑,或许可以见谅,但宋江也大笑,似乎就有点不妥了。
首先,宋江立足江湖的资本,便是急公好义。山东呼保义,大宋及时雨,如雷贯耳。武松认出宋江,纳首便拜;张横认出宋江,连连赔罪,戴宗见到宋江,直接背叛了组织,至于“托塔天王”晁盖,见到宋江后直接要把梁山的首把交椅让给他。宋江的江湖名声,可见一斑。
这样一个人,在听到好兄弟的母亲死后,于情于理,都应该是陪着一起掉几滴眼泪才对,再不济也应该要像岳不群一样,惜君子名声,干嚎几声才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哈哈大笑的。
其次,李逵一直都是宋江的忠实拥趸,是宋江团队的第一死忠,在宋江小团队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对于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部下,宋江只要不是脑子抽风,都会给与适当安抚,而不是嘲笑。
那么问题来了,宋江为何要笑?
其实纵览《水浒传》,我们可以看到,宋江是从来没有把李逵放在对等地位的,李逵在他眼中,由始至终都只是一个部下,是一条忠犬,而不是兄弟。李逵犯了错误,宋江张嘴就骂,李逵立了功劳,他提都不提。
因为他知道,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忠犬对主人只有绝对的服从,是绝对不会反咬一口的。
所以,当他听到李逵母亲的死亡时,便忍不住大笑了。他丝毫不用去考虑,他的笑是否会伤害到李逵。
如果死的是林冲的母亲,是卢俊义的母亲,宋江恐怕不仅不会笑,还会陪着嚎啕大哭的。
宁死不做忠心犬,做人不能太李逵。
投名状——大笑之中的另外一层含义
其实,宋江和众好汉的这种笑中,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在此之前,先看看另外三个案例:
“梁山五虎上将”之一的“霹雳火”秦明,是怎么归顺的呢?秦明本是青州指挥司统制,在攻打清风山时,被宋江使了反间计,家破人亡,只好归顺了宋江。
梁山八骠骑之一的“金枪手”徐宁,又是怎么归顺的?徐宁原是禁军金枪班教师,被梁山好汉连偷带骗哄上了山,家人也被绑架,无奈之下,只好落草为寇。
河北枪棒无双的卢俊义,又是怎么上梁山的?也是被梁山好汉们,使了反间计,家破人亡,社会性死亡,只好上了梁山。
梁山108将中,身世和以上三人相仿的,其实不少,都是被梁山好汉们用计“赚”上山的。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家破人亡,了无牵挂!
可见,梁山的首领们,是最喜欢这种“赤条条一人”的状态的,当这些好汉们没有了家人的牵绊,对梁山的大局才是最有利的。一句“正宜作庆”,言外之意甚为明了:少了后顾之忧,就可以一心一意做事业,为梁山的未来大计九九六了。
所以,当众人听到李逵母亲的死讯后,都笑了,这种笑声中,包含着一种“我终于对你放心了的”松懈与满意。
从此,李逵再没有了老母亲的俗世忧挂,可以全心全意为梁山的未来大计添砖加瓦了。
写在最后
鲁迅先生评价《红楼梦》时曾说,对于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其实《水浒传》也是一样。
对于水浒传,书生们看到的是忠君伦理,江湖之人看到的是兄弟义气,八卦爱好者看到的是风月秘事,小说家们看到的则是满本悲剧。
当然,真正喜欢《水浒传》的读者,看到的绝不仅仅是这些豪杰有趣的故事,也不是这些恩怨情仇的江湖往事,而是隐藏在书本深处的复杂的人性。
江湖从来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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