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的曾祖父
大家庭里都有一个灵魂人物。我出生的时候,曾祖父雄政权(1866-1941)去世两年了,我听说如果我再长一点,这个神一般存在。
我父亲拍过一张家人称“两节拐杖”的照片。大观楼假石山前,五位着旗袍的窈窕淑女,我的母亲、姑妈及姑奶奶,簇拥着白发白须,手柱拐杖的曾祖父。他的曾孙、我哥哥一只小手握住拐杖第二节。此时,功名成就都化作过眼云烟,四世同堂的满足与乐趣足慰平生。曾祖父写他一岁的孙儿:“这个可儿,无人不要,无人不抱。他摸入怀中,将须胡闹;他爬在背上,狂喜狂叫;抱立床头,他天然舞蹈。斗虫虫,捏巴巴,维妙维肖。爱煞人也,是不闻他哭,只见他笑。”尚未能控制手指的孩童,努力将两个食指对点,口中念到:“斗虫虫,斗虫虫。虫虫虫虫嘟……飞”是我记忆中第一个游戏,后来教女儿玩,教外孙女玩。诗后题“佚叟仲青戏笔”。提笔一戏,将一家人的一百多年串起来了。顽皮男孩惹了祸,大人告到权威人物“老爷爷”这里。曾祖父将手缩进衣袖之中,用空袖子中抽将过去,或脱下鞋子踢一脚,以示惩罚。我父亲自幼失母,调皮捣蛋出了名,恐怕就是被他祖父这么惯出来的。
小时候只知道曾祖父在“旧社会”做过官,属于剥削阶级。“文革”后期,有位初相识的朋友问:“你曾祖父是不是熊庭权,号仲青?”从他那里我头一回听到曾祖父是云南近代史上的一位人物。此时,一向忙碌的父亲有了闲暇,对我们讲述曾祖父的事,带我们去上坟。曾祖父1941年去世时,抗战烽烟正炙,这位爱国者难以瞑目。他安葬在昆明郊外黑龙潭公园后山,碑文由好朋友李根源撰写。“及身未见手戎 老泪纵横 自挽哀词鞭后进,临死不忘杀敌 两京收复 两倾斗酒告先生”。直到2000年后,网络恢恢,网上看到《云南通志续编》中关于曾祖父的记载:
熊廷权,字仲青,晚号佚叟,昆明人。经正书院高材生,光绪癸巳〔1893〕举人,戊戌〔1898〕进士,以即用知县分发四川。初补高县,调补营山县、富顺县,历署彭县、庆符县,卓著政声,迭奉传旨嘉奖,保升知府。
辛亥〔1911〕民国建立,回滇任丽江府三年,保以观察使存记五年〔1916〕,署川边财政厅长兼川边道尹。八年〔1919〕,署腾越道尹。廷权有才能,通治术,洞悉边要,由牧令晋至府道,以循良称。晚年主讲省会明伦学社,以诗古文,提倡后进。二十七〔六〕年〔1938〕,抗日战起,昆明为后方重镇,敌机时来轰炸,避地西郊赤甲壁,筑默园以居。暇辄研究佛书,虔修禅净,于天台、唯识两宗,冥心探讨,着有《唾玉堂文集》四卷,《诗集》十六卷,《诗余》一卷,(已梓)《经史札记》《书牍》《公牍》《旅行日记》《西藏宗教源流考》《联语》《语录》各若干卷。李根源序其诗云:“雄快处似剑南,哀艳处似樊南;讽谕各体,亦庄亦谐,虽嗣音少陵、香山,而又出以变化,故能沉痛动人。情深而语挚,才豪而气猛,在吾滇五华五子中,颇近即园。”王灿序其文云:“以才运情,遣词人理。用笔矫快处,于清代中足上追朝宗而下抗叔子,至其高者,又骎骎乎与东坡、昌黎相颉顽。”信乎其文雄……(《续云南通志长编·人物》稿本)
曾祖父七十岁的照片,气宇轩昂,双目炯炯有神。他为这张照片题词道:
此清净身,偏一切处。招之不来,挥之不去。摄影镜中,偶尔幻住。肝胆须眉,天真毕露。如月印潭,如云过树。湛湛之光,英英之度。莫问是谁,本无我故。若以相观,辜此一晤。
以一微尘,投诸大火,刹那光中,幻而为我。问我无能,觅我无所,随顺世法,亦花亦果。共识共知,圆光一颗。湛然廓然,罔不含裹。法尔天成,我何为者。此即本年,自家印可。
七十岁的曾祖父
科举之路
熊姓的这一支在康熙丙寅年,1668年,自湖南澧州迁到昆明定居。曾祖父文章中说因“逰幕入滇”,语焉不详。祖父曾精心编辑过一部家谱,由我的父亲保存。“文革”初期,父亲是“反动学术权威”,担心红卫兵来抄家,自行将家中的“四旧”销毁。木质封面糊上锦缎,厚厚的家谱,放到汽油桶改装的洗衣盆里,烧了许久才化为灰烬。记得开头几页,全是着官服的祖辈画像。父亲说,云南人多半被充军来到,写家谱时就说是来当官的。哪来这么多官?看曾祖父的回忆,的确先辈并非是什么官。
到熊廷权,已是第八代昆明人。他的祖父聪颖异人,却不随俗去考功名,不屑“为家人生产计,抱一卷书以终老”。我们的这位天祖父饱览群书,“凡医卜星历杂家之学,皆悉心探讨,尤精于堪舆(风水)”。小时候听我父亲说,有位先辈能预知自己的死期,讲得神乎其神,原来就是曾祖父的祖父。
曾祖父五岁时,母亲因难产去世。他在“先妣事略”一文中回忆幼时。母亲夜晚油灯下纺线,他坐在一旁蒲团上,在织机单调的乌乌声中睡去。“惟记四龄时,每朝曦破曙,先妣于枕上口授唐人五绝诗,令朗吟至能背诵,始为整衣起”。然后带他去给祖父请安,将刚学会的诗背给祖父听,令老人家开心。这位高祖母,生于1844年,17岁嫁到熊家,丈夫做小生意常年离家。文章没有提到她是否上过私塾。原来180多年前,中国西南边疆的小城昆明,穷人家的母亲曾这样教育孩子。谁教会她背诵唐诗,为何让四岁的儿子每天吟诵诗文?
想来,教儿子知书识礼,除了陶冶性情,令长辈开心之外,也有望子成龙的期盼。虽然我们那位潇洒不羁的天祖父,不以考功名为然,但每个家族要改变社会地位,必须培养出一位科举路上的成功者。熊家入滇八代,第五代起生活从赤贫进入小康,有人曾经试过童试,榜上无名。有家谱记录的四代人中,无一人考取功名。
熊廷权不负重望,考取了秀才。喜报在锣鼓声中送到家,全家人的兴奋不久化为忧愁。按规定,秀才不能从事开馆教学以外的职业,他必须辞退衙门抄录,做一名教私塾的“穷秀才”,踏上没有退路的科举之路,准备举人考试。1891年,他二十五岁时,云南第一所新式书院,经正书院在当时光绪皇帝变法维新的大气候中创立,有史以来云南有了一所高等学府。书院在全省范围内公开选拔学生,这苦读经书的年轻人幸运考入。比起之前一千多年的秀才,他算是生逢其时。
经正书院是新旧教育过渡,以培养“通经致用之才”为目标,教学内容以“古学、时务”为主。院长许印芳虽出身科举,却提倡大胆接受新思潮,追求真实的知识,主张广泛阅读古今中外的书,独立思考,重新审视书本知识。他说,读书如酿酒,漉糟取精液。酒缸倘无糟,精液何由得?今天看来简单的见解,当时则是逆经叛道的言论。曾祖父很快成为学院的高才生,在此受到的教诲,终身受用。
举人考试称为乡试,乃每个省份三年一度的大事。六十年代初,我在云南大学念书,破败的男生宿舍“映秋院”前面有一排更破的平房,叫做贡院。2007年,一位历史教授带我参观校园,来到此时翻修一新的贡院。一间间小单间,是音乐系学生的练琴室。钢琴、小提琴的声音从小窗里飘出。“贡”的意思是选拔人才贡献给皇帝或者国家。1922年云南成立第一所大学,选中了这块居高临下的风水宝地,保存了象征考试公平、公正的建筑“致公堂”。当年的八面旗帜:明经取士,为国求贤,青云直上,天开文运,连中三元,指日高升,鹏程万里,状元及第,不再飘扬。
据说鼎盛时期,有五千余人从全省各地来赶考,需要搭建临时考棚,每天为考生供水的挑夫有300名之多。这些年轻和不再年轻的考生,绝大部分得徒步翻山越岭,长途跋涉来到省城。这一路,吃什么,住哪里?考生带考篮进入考场,内装干粮和笔、墨、纸、砚等。干粮须切开,以防夹带。号舍以千字文编号,每号住生员一人。入场后考三次,每次考三天,考生唱名入号,需要一天的时间。所有考生进入号舍后,鸣炮封门。到交卷时才开门。三天吃住,均在号舍之中,以敲锣报时(注:林超民《文林闲话》)。开考前数日,考官和考生全部住进贡院,不得与外界接触,称之为“锁院”。从小窗望进去,想象我的曾祖父曾在这幽暗的小空间里,度过十五个日夜,冥思苦想,手持毛笔,写下与个人和家人命运攸关的文章。三年考一次,数千名考生,只取50名。中举者,除了真才实学,内心有足够定力之外,也需要运气。“屡应乡试,版发无名”的熊廷权终于中举。
众多考生,都未能一试而中。他人关于熊廷权生平叙述中,均未提及他考试的挫败。他本人在悼念亡妻的文章“元宝郭夫人行述”中,写到累次落第的经历。中举相当于取得学者资格,进入政府官僚体制,必须进京参加国家级的统考——会试。有资格参加会试的举人由公家派车接送,故称为“公车”。当时从昆明到北京除了走路就靠马匹,骑马或坐马车,越过多少高山,渡过几多河流,余月才能抵达京城。我父亲讲过一个笑话。曾祖父带上咸鸭蛋佐餐,一个鸭蛋分几天享用。一不小心,还没完全掏干净的蛋壳被风吹走,吟诗自我安慰道:风吹鸭蛋壳,财去人安乐。多年后看我到别人写的回忆录有相同说法,才知那是挖苦穷考生的民间故事。
熊廷权北上应甲午乙未两会试皆不中,在北京苦等三载,1889终于告捷。这年他32岁,为这最终一役耗费了十余年光阴。期间不学数学,不习任何科技知识,专心背诵古籍,写文言,终于成为这条跑道数百万中极少数到达目的者。科举制度选拔出来的人,学识对执政有多直接的帮助令人怀疑。漫长的科举路上久经磨练,百折不挠的胜利者,其心志毅力则出类拔萃。六年以后,1905年科举制度废除,新学兴起。中国的教育在一千三百多年后迈出关键一步。年轻人的求学、上进之路从此改变。
我们从小学到大学便有同学相伴相随。最鲜活、愉快的记忆并非课堂上听讲,手捧书本或者做作业、考试,而是儿时的追逐嬉闹,少年时期自以为天长地久的友谊,青年时代谈情说爱。云南过桥米线的典故说,准备考科举的丈夫住在桥另一端的小屋子读书。冬天,妻子给他送两餐,想到汤水保温的点子。这位闭门读书的人,不曾有过同学。行走在科举路的中国男儿,离开私塾后,各自在巨大的压力下苦读,背诵经典,自学为主,那是一条何等寂寞的路。
科举制度有助于社会阶层流动,带来相对公平的人才选拔制度,却禁锢独立思维与创意。背诵四书五经,熟悉历史典故,写八股文章,吟诗作对是中国精英最大的能耐。漫漫六百年中,西方经历了科学革命及两次工业年革命。年复一年,这个民族的优秀人才在背诵古代文献中,孤芳自赏。当世间有无数人穷其一生钻研科学,实践技术,从事艺术创作时,聪明刻苦的中华男儿埋头背书。熊廷权中进士的1889年,戴姆勒发明汽油动力汽车、莱特兄弟发明了飞机,西方音乐、美术的发展登峰造极。人类文明此时的灿烂成果,不曾在这位新科进士的梦中出现。
川藏之缘
按当时异地做官的制度,熊廷权被派往四川高县任县长。三十出头的人彼时做县长稀疏平常。他初补高县,调补营山县、富顺县,历署彭县、庆符县。卓著政声,迭奉传旨嘉奖,保升知府,他在任上先后受过清廷三次传旨嘉奖,估计其中一次是在富顺县(1908-1910)镇压哥老会的武装起义有关。起义由同盟会的熊克武连同当地袍哥组织发起。熊克武是辛亥革命先驱者,熊廷权从来支持,并参与辛亥革命,很得蔡锷赏识,其中矛盾需要历史学者去解读。熊廷权留下的著作中仅有一篇“创建高州小学堂记”和这一时期施政有关。
四川任职期间,这位年轻县官经受了毕生最大的考验。1905–1907年两度出关,以参知军事的身份到西藏东部办理粮务,负责当时到西藏镇压“叛乱”的清军后勤,输送粮草。一百多年前进藏的艰辛,如今难以想象。“于冰天雪地艰难困苦中,疏通运道,接济军需”,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藏东边坝县丹达山有一块石碑,记载了1753年奉命率部队运粮食到西藏的云南参军彭元辰的事迹。队伍途径丹达山时,遇大雪封山,被困于悬崖边,无法走出。无计可施,这位参军纵身跳下雪海,以身殉职。负有同样军令的熊廷权,同样的天气中,同一条路上走过。当时如果有同样遭遇,我便不存在了。
五年后,已经在丽江知府任上的熊廷权临危受命,再与西藏结缘。重拾参军事的职位,辅佐当时滇军将领殷承献进藏“平叛”。民国初建,尚在风雨飘摇之中,武昌起义后,驻藏川军竖起“大汉革命”的旗帜,行迹如土匪。达赖在英印总督支持下,发表“告民众书”,要将汉人驱逐出境。四川都督尹昌衡亲自带兵进藏,试图收复被西藏民军占领的地盘。滇军千里入藏,夺回重地巴塘,之后奉命撤回。这一段历史,英国人、藏人、川军、滇军,各自有不同的说法,说的都是军事和政治,并未涉及战争的惨烈,雪白血红的场景,看不到官兵、民众的困苦和牺牲。熊廷权留下一首《满江红》:
一点孤城,白茫茫,四边皆雪。记昨夜,极天关塞,梦魂飞越。李广数奇连弩折,终军气壮长缨绝。是谁叫,夫婿觅封侯,匆匆别。
酾浊酒,肠先热。看孤剑,眦横裂。正败寺无灯,钟停鼓歇。无量河边雄鬼闹,大荒台山饥鹰立。莽书生,勒马万山巅,人踪灭。
千辛万苦的西征,无功而还。熊廷权写下长文“乌斯藏哀词”,刻为碑文,至今仍立在丽江黑龙潭边山坡上。文章为士兵鸣不平,为支付战争开支的民众鸣不平:
徒使穷勇滇军,进退狼狈。朝下一令曰其速来,暮下一令曰其速去。岂计及我昆弟子侄生命牺牲几何?我伯姊诸姑之簮珥损失几何乎!”“今亦既班师矣,风云帐下,磨残烈士壮心;鼓角镫前,洒尽英雄老泪。
一首乌斯藏哀辞,叹道:
天苍苍兮地荒荒,风猎猎兮雪茫茫,下鹰隼兮驱犬羊,嘶战马兮沸蜩螗,五百修罗兮劫未央,三千法界兮杀过当,巴山月黑兮滇水雷,硠烽燧赫赫兮照我旁疆,忽壮士兮排天阊,气如虹兮胸吐芒,星光为剑兮雪花为枪,摧胡昴兮歼天狼,有鬼为万兮血喷滂,齿牙裂崩兮若佯狂,声叫号兮发披猖,形影惝恍兮隔西方,佛为悲兮天为盲,麾我武兮使不扬,此妖孽兮非祯祥,呜呼!三藏兮,其亡其亡。
三度以军官身份入藏,影响熊廷权的一生。西征的滇军将领殷承献与熊廷权同赴沙场,与他“相从日深,知其才大而性傲﹐觥觥以名节自重。昆明人士多柔靡﹐而君独翘然名重一时”。如不少闯入西藏的外地人一般,这块圣土给两名西征军人巨大的冲击。他们从藏人手中“收复”了战略要地巴塘,自己则被西藏的文化、宗教所“征服”。殷承献不久退出军政舞台,专心研究藏传佛教。曾祖父写下《西藏旅行日记》《西藏宗教源流考》(均已失传)。他从西藏带回《大藏经》,后人捐给了云南省图书馆,据说是国内最为完整的一套。
历来朝代更迭,树倒猢狲散,旧王朝的官吏心系旧主,得不到信任。维新改良则早在晚清已经成为官民共识。即便在朝廷内也明确了君主立宪的方向,鼓励各省委派留学生到日本“取经”,走日本明治维新的道路。云南晚晴的官派留日学生达300多人,大多习军学政。熊廷权的几位好友,包括李根源,后来结为亲家的钱用中等都赴日学习。革命者摇旗呐喊,唤起年轻人心中激情。云南的留日学生中绝大多数人都参加了孙中山发起的同盟会。
作为晚晴进士、官员的熊廷权也不例外,他热情地拥护变革,和蔡锷成为至交。受蔡锷委派,出任川边道尹兼财政厅长。护国运动时,他曾抱病去见蔡锷,“一夕洽商疑难,尽决兵不血刃入程度”。1916年12月1日,他与尹承献联名写下“祭护国军总司令邵阳蔡公松坡文”。护国运动时熊廷权写下“为护国各军自总司令以下阵亡病故诸先烈招魂词”:
边风起兮,关山长阵云冷兮,压蒿邙天沈沈兮,塞草黄雪霏霏兮,日霾光万山寂寂兮,河水泱泱番马怨鸣兮,声凄凉通帝谓兮,告巫阳试披发兮,下金阊天苍苍兮,地茫茫魂之招兮,自何方北河湟兮,南衡湘西流沙兮,东扶桑归来归来兮,勿仿徨羌胡虏兮,与贼王生仇敌兮,死强梁骨为灰兮,脑为浆畀有北兮,投豺狼啖汝肉兮,瘦而尪饮汝血兮,腥而膻彼裘贼兮,太披猖穷位称号兮,坐庙堂攘神器兮,欺孤霜假民意兮,灭天常劝进筹安兮,牙爪张国之祸兮,民之殃鬼之奴兮,虎之伥有倚人兮,凌云翔邵阳蔡兮,会泽唐义师飚趄兮,士气激昂摧帝制兮,扫搀枪迫共和兮,奠苞桑人之杰兮,士之良饮弹雨兮,陷金创无贵贱兮,皆国殇天不吊兮,人不臧陨上将兮,于福冈灵赫赫兮,神扬扬驾苍龙兮,骑凤凰御天风兮,师帝乡我瞻四方兮,望八荒心悁悁兮,泪浪浪冲岳屴崱兮,滇水澎滂靡离散兮,靡忧伤归来归来兮,享此觞降明神兮,驱不祥阴护民国兮,万世无疆!
孙儿绕膝
丽江知府
民国成立,对熊廷权一家而言,最大的好处是取消了官员不得在本省任职的规定。他终于回了云南,成为第一任丽江知府,来到滇西这个以纳西族为主的美丽王国时,熊廷权已经是一位行政经验丰富,经过战火洗礼的官员。丽江三年公职令他得以施展抱负,有所建树,为百姓爱戴感念。九十年代初,我参加新西兰一项农业技术援助项目,从香港来到丽江。说起八十年前曾祖父曾到这里做官,出乎意料,不少人都听说过他的事迹。丽江黑龙潭公园半坡上立着四块有关熊廷权的石碑。《功德碑》《乌斯藏哀辞》,以及《丽江太守熊公仲青先生遗爱碑》,碑文曰:
熊公讳廷权号仲青,籍昆明。民国初元以名进士来守丽江。政通人和。廉知丽地骡马德力兼优,生产丰富,可霹利源,呈请省政府创办马市。蒙批照准,则选址于狮山后面作骡马市,会期定古历七月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三日乞。不数年市集辏逐成地方大宗利益,人民受福不浅,后处逐渐繁盛,是诚和于有功德于民者,则祀之。之谓于低因世故多变,卅余年未及刻石纪功。深滋愧焉,告曾参与其事,乃年久不能详其委曲,特撮要追叙数言,以谂来者。
里人和庚吉识 张宗昌 书
中华民国三十五年春三月 商会理事长牛联奎立石
另一块块碑详细记载熊廷权倡导及主持的骡马大会盛况。带我一字一句辨认碑文的丽江朋友说,你曾祖父好像是丽江的邓小平。他将传统的求雨祭事龙王会改为三月物资交流会工商劝业会,七月骡马大会,使得官方与民间合作,促进商贸及文化活动。劝业会和骡马大会用减税的方式鼓励丽江的对外商贸。七月丽江天气晴朗清凉,环绕黑龙潭沿岸搭彩棚,古栗树间搭起了临时茶铺、饭馆。除了当地百姓,还有来自昆明、迪庆、保山的客商,长达两周的盛会成为丽江及周边县每年最重要的节庆。
骡马买卖以外,交易的货品还包括山货、药材、土特产品,包铜器用品、毛皮皮革产品、竹木家具、日用百货等。骡马大会由知府大人亲自主持,也是一场文化盛会,举办各种工艺比赛,包括银器,铜器,皮革制品,由知府本人颁发奖状。比赛的内容还有花卉种植,书法等等。彩棚的搭建,装饰,以及各类小吃虽不在比赛之列,参与者均各出心裁,相互媲美。丽江府从此成为了滇西近代商贸集散地,骡马大会并渐渐传到滇西其他专州县。熊廷权费心为丽江骡马大会添加的文化特色,在丽江也没传下去。石碑被革命小将作为“四旧”砸为两段,被重新接起,无法消除的裂痕见证了历史的断裂。
纳西族的教育水平,在全国56个民族中名列前茅。按丽江有关记载:
民国后的第一任县长熊廷权非常重视学校教育,在大力创办实业的同时积极拓展办学经费渠道,在他主议下创办了丽江三月物资交流工商劝业会,七月骡马交易会,将所得的万余银元税款作为教育经费。
没有文化与社会的基础,地方长官难在当地有一番作为。丽江地处滇西到西藏要冲,民风淳厚且富活力,并有商贸传统。三年后,因政绩显赫,熊廷权被提拔为腾越道尹,离开丽江,之后从政直到退休,官位虽然升了,此后好像没看到他有施展抱负与才干,为民谋福的机会。他在丽江任上碰到一件伤心事,他的长孙出生后14天,儿媳患产褥热去世。70多年后,这位长孙,我的父亲,第一次来到丽江,艰难地爬上树木茂密的陡坡,向丽江人纪念他祖父的德碑鞠一躬。
孙媳妇罗氏
腾越道尹、海关监督
熊廷权1919年任腾越道道尹兼海关监督。腾越道管辖滇西、滇南的29多个县。道尹的职权主要为颁发单行规程,监督所辖官吏、节制调遣地方武装、奉行上级委派事务、出巡等。县是职权范围历来都很明确,基本上是一个独立的行政单位,而民国新建的“道”之长官看来容易成为一个被悬空的职位。熊廷权曾赋诗一首,道出实情。
议士懵腾政客多,茫茫人海起层波;顺风多少帆樯过,偏我挚舟不渡河。
疆场杀贼谢无能,案少军书晚上镫;邻寺有曾钟鼓寂,此官事吏简于曾。
呼婢摘花注瓶水,教儿拨火放炉烟;下帘洗脚挟书卧,差喜今秋大有年。
苁茏山翠按边屯,雨后罘罳落粉痕,堂宇深沉秋草满,一双小犬护辕门。
夜月朝暾睡起迟,梦中无意得新诗;醒来欲写惊人句,悄问生花笔不知。
久经兵乱有余胆,厌见官场无事忙;解得南华秋水意,宦囊曾贮养生方。
不持手版不乌纱,出入安然步当车;贪看秋花忘路远,偶随寒蝶过田家。
拥衾自起剔寒缸,剖出家书鲤一双;拟答平安几个字,月临竹景恰当窗。
古苔回绿滋官道,落叶分红上印床;不是守阍通一纸,误人朝暮此烧香。
偶因旧雨来新雨,习惯他乡即故乡。日暮怀人在何许,葭苍露白水中央。
这位道尹听起来像一位可爱的老翁,养着两只小狗,留意花瓶要不要添水,分享农人丰收的喜悦。拿本书斜躺着最觉自在,吟诗作对求惊人句。此官生活简朴,出门不着官服,不车不马,独自串田家,居然贪看秋花忘路远。有过疆场厮杀,马上驰骋的经历,冷眼看官场,暗自嘲笑无事忙的同僚、部下。
陪同他到腾冲的七姑奶奶说,老爷爷(家中老小均如此称呼他)生日,道贺送礼者络绎不绝,礼品陈列在长长的条桌上。道尹大人先谢过众位,然后请各自领走所送之物,违者将受罚。腾冲是玉石之乡,礼品中不乏珠宝玉器。年方九岁的七小姐,不情愿地取下腕上晶莹剔透的玉手镯。
另一个职务海关监督则没那么潇洒。民族曾经在帝制之下苟且了三千年之久,甲午战争的屈辱敲响警钟,几个世纪以来,国家处于抵御外族、防范外族,同时又学习异族、对外通商、合作的矛盾之中。既为现实,也是心理,令中国对外关系摇摆不定。另方面,20世纪初,西方列强殖民主义虽然收敛,但的对外扩的政策仍然继续。腾越道外,越南属于法国,缅甸由英国统治,道尹兼海关监督的防范和警觉在必然之中。
1910年底,滇南的片马与内地交通阻断,英国乘机派兵2000多人攻入片马继而占领该地,遭到当地人反抗,之后英国政府承认片马、岗房、古浪属于中国,但没有撤出军队。此时,中英军事冲突的“片马事件”还没有结束,成了熊廷权上任后首先需要处理的外交事件。他给川督王护帅上书道:
窃惟云南一省,僻处边荒,而山川之雄,锁钥之固,实为全国西南之屏障。缅甸、越南久隶国家藩服。自法人据越,英人袭缅,西南门户洞开,云南逐带处于两大强国之间。未几,而滇越铁路告成矣。未几,而七府矿约发现矣。又未几,而又滇缅铁路之要求矣、要求不得,进而侵略,侵略不已,进而占领。
他的“马白关铭”末尾道:
置关不仁,斩关不智。古人有言,既明且至。如曰以德,毁关何伤。敬守此铭,载言拓疆。
熊廷权始终保持着对异族侵略野心的警觉。他曾参与处理的另外两桩涉外经济事务为与英国人合办滇缅铁路,以及开发明光银矿,均为成功。数千年的锁国心态,不会与共和国建成而立即扫除。这位道尹在二万余字的《调查明光矿务报告书》序言中写道:
一览此书,不知作何慨惜。独怪美人糜工若干,费时若干,云涌而来,风驰而去,慨然斩然,不稍留恋。何也?起视吾滇损失,不过乱山崖中有几许斧凿痕,多几个大窟窿耳。
在给川督的上书中,他陈述了英、法增兵,步步逼入云南境内,而我方节节退缩的危险。“似此日侵日削,势不至举全滇只金碧山川一变而为越南、缅甸不止。吃德润等之所以痛念桑梓,不能不激切图之涕泣之也”。他认为火将燃眉,必须准备战争。他两次赴边境与英国人谈判,据说“皆获权益”,但也没有改变他对英国人的看法。
七姑奶奶回忆说,曾祖父常常抱怨他的前任惧怕英国人。当时,森林和水源都在中国境内。她记得曾祖父说,他们建一所房子、修一座桥,都有求于我们。为什么要怕洋人?曾祖父很排斥到腾冲来的外国传教士,觉得那是会扰乱人心,败坏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的异端邪说。这位“有才能,通治术,洞悉边要,由牧令晋府道,以循良称”,“秉性刚毅﹐守正不阿”的道尹三年后被调回昆明任省统计局局长,算是降了一级。从他留下支离破碎的文字看来,熊廷权在外交上的强硬,和他对西方人的成见有关,这只能留个历史学家去评说。
熊廷权回到昆明成了省长唐继尧的“救火队长”。1922年,滇南匪患猖獗,唐继尧任命他为迤南巡使。他没有用镇压手段去剿匪,而是采用解散、收编、惩办三项策略化解了匪患。1925年滇东暴雨成灾,熊廷权受命任东防赈务总办。事情处理完毕,还未来得及回昆明,就接到电报任命他为东防军事善后督办,负责策划调度防御部队平定川边地区叛乱。我父亲自嘲道:“熊”字的意思是能者多劳,跑断四条狗腿。用来形容曾祖父熊廷权很合适。1927年熊廷权当任第一任省务委员,据说因为滇东人感激他赈灾有功,投票最多。他“勉强就职,迨今军参院院长”,等时局安定下来后,熊廷权即毅然通电全省,从此下野不问政事矣。这一年他61岁。
妻儿
曾祖父在《唾玉堂文集》中记述了多位亲人的生平。熊家这一门中,少儿时代父母双双健在者少之又少。母亲去世者的尤其多,那些年轻女子不少死于难产或产褥热。我父亲出世后14天,他的母亲因产褥热去世,祖母将他带大。“夫人躬亲教养,爱怜备至,寒奥饥饱,随时问视”。家庭相册上年代最久远的照片之一摄于1913年,父亲一岁,坐在曾祖母怀中。
曾祖母郭夫人
熊廷权在昆明最高学府经正书院教课时,月入达十金“膏火较优”,但距离他的人生目标还远。夫人规劝道,以君之才本可轻而易举荣登高位,却呕心沥血拼命争胜这区区名利,何苦来哉?他争胜如故,挑灯夜读,夫人做针线陪伴在侧。“当予静坐构思时,则为之磨墨润毫,伸纸展卷,以至检书洗砚,烧烛挑灯,诸琐事皆先意为之服劳,如女弟子焉”。大雪夜,夫人为漏夜答卷的丈夫吹炭火取暖,自己“忍饥冻枯坐以待,或拥衾开眼,以俟天明”。熊廷权“屡应乡试,版发无名,夫人必百计安慰。自若不经意也者,而时时饮泣暗室”。到终于中举的这天,夫人忍不住大哭。进京参加会试,第一次落败。“夫人在滇,上奉衰姑下教儿女。值岁荒,支撑门户,日在艰苦忧戚中”。
丈夫高中进士,到四川上任,熊廷权的夫人和继母,两个小脚女人,带着一双幼小儿女,冰天雪地中,靠人力、马力越过云岭去他团聚。郭夫人在途中染上“状似瘴疟”的病症,此后每年必发。在四川,县长夫人最为同情两类人,一是参加乡试的秀才。她提醒丈夫:“君三应乡试,矮屋幽囚阅十五日矣,勿忘做秀才时辛苦也”。再是牢中囚犯。她每年冬天为犯人缝制棉衣,过年过节送去酒肉水果,民众称她为慈母。
熊廷权称妻子郭夫人。她出身贫困,四岁失怙,母亲以十指谋生活,“每岁除夕余终年齿积之赀﹐散以济贫”。而今虽然家境殷实﹐她“严明治家﹐尤勤俭﹐惜物力﹐一丝一缕﹐颗米粒盐不使弃地。凡慈善事尤量力损助。又自以识字不多﹐引为深憾﹐故两代男女均遗之求学﹐自省内外至英﹑美﹑德﹑法﹐先后达十六人之多﹐教育所费﹐几近破产”。家仆的儿子考取学校,或去学手艺,主人一概资助。
郭夫人幽默睿智,“意所不可者,好作隐语讽之,众皆瞢如,及追询说破,则哄堂大笑,不以为谑也”。她后来成为虔诚的佛教徒,在宅中二楼设佛堂,每日晨起,敲木鱼,念经颂佛,几乎终年不下楼。夫妻感情甚笃,熊廷权后来却娶了一位姨太太。我们一直以为郭夫人因为不愿意再生育,或者因信教,将女主人的位子让出来。其实不然。按当时规定官员需要带家眷,熊廷权也需要身边有一位伴侣。郭夫人“思女心切,不乐蜀居”,纳妾成了必然的选择。郭夫人挑选并“培训”她的继任,从应酬到缝纫,梳妆打扮,一一亲自调教,“如养娇女”。可惜这位“娇女”几年后去世,家中后来坐镇的“姨奶”是另外一位。为丈夫及子女计,主动退位的郭夫人内心的哀怨只有她自己知道。
曾祖父写了八篇纪念家人的文章,五篇都是女性,包括“熊氏四世界贞孝节烈家传”。千百年来,中国人的追求光宗耀祖。女性留下英名的方式是在丈夫去世后结束自己的生命,退一步也必须守寡,不得再嫁。“据家谱所书,载我躬所见闻,得节母六、孝子一、贞女一、烈妇一。呜呼!惨已!”他写下“张烈妇传”“桂贞女传”。张女十六岁嫁给熊廷权的弟弟为侧室。“事姑事夫,克尽其职。自烈妇之入吾门也,器具整洁,饮食精凿,堂室内外,和煦若春”。“光绪丁未秋,吾弟病肺甚笃,医者言将不起。烈妇痛极,遽刲肉和药以进”。割肉当药救亲人,并非传说。丈夫没有救过来,她则平静地随夫而去。之前“旋当窗理鬓,有愉色”。“盖已服阿芙蓉,殉矣。百方救药不效,遂卒。时年七月六日也,年三十有一”。桂贞女,十七岁嫁给熊廷权的弟弟,两个月后丈夫病死,她多次试图自杀获救,五年后终自缢绝命。
比起科举路上郁郁独步的男性,女性遭遇更为不堪。我的祖母、曾祖母以及之前数百年的中国女子,均受缠足之苦。惨无人道的缠足起源于宋代,盛行于明清。对亲生的四、五岁女施刑,将她们弄残废,终生跛行,不能跑,不能跳,为人类历史上涉及人口最多,延续年代最久的残忍行径。古人道,“人间最惨的事,莫如女子缠足声”。我看到过祖母、外婆解开裹脚布后那一双目不忍睹的畸形脚,不是什么三寸金莲。
熊廷权的长子,我的祖父熊光琦,出生于1889年,早年颇有政治抱负,参加共产党,热衷社会改革。他在1925撰写的12万余字《云南省县自治释义》,今天读来,依然不过时。熊光琦在1931年到1948年间,当任过六个县的县长。在蛮荒之地,云南澜沧县任上,曾用半年时间考察,写出县的发展规划。其创意及可行性,令人惊叹。他花了大功夫整理曾祖父留下的文字。
熊廷权的女儿熊韵篁昆明女子师范首届毕业生,任省立女中附小二校校长凡十八年。1923年,云南成立“天足会”,“由开明知识妇女熊韵篁任演讲部长。通过报纸宣传和演讲,让市民提高认识,抵制缠足陋习”。我三、四岁时住在昆明节孝巷的三姑奶奶熊韵篁家。哪里想得到这位矮小,话少的老妇人原是云南省第一位抛头露面,四处演讲的女性。曾祖母病危时,十一个子女中,只有她伺候在侧。
次子熊光瑄考到柏林大学,巴黎和会期间跑去会场外抗议将中国排除在外,毕业归国,顺理成章进入政府,任职中央执行委员会民众运动指导委员会特种委员。他的夫人我们称做三奶,出身昆明富裕商家。晚年讲起当初从上海先施公司楼上撒传单,她一边说一边比划。革命是那么吸引人的事,参加过几天就足够回味一世。
当庶出的四儿子要求出国时,家里已经支付不起,曾祖母将金手镯变卖支持他去巴黎留学。他到花都巴黎后,对“野花”的兴趣大于科学,很快花光了钱。1949年后,中医是属于少数政府没有包揽的行当。四老爹自学成医,赖以为生。子女中,他的样貌最像曾祖父,只是没有那份威严。慈眉善目加山羊胡,令病人觉得可以信赖。
我们的四老爹娶了法国人在昆明办的富滇医院一位护士长。这位四奶奶举止洋派,梳着欧洲流行的发髻。他们收养了一个女儿,叫顾里士。后来我学英文,才明白是Grace。用昆明话念,倒有点像。四奶奶见到小孩特别亲热,会吻一吻额头,叫我们“亲爱的”。四老爹木讷,她善言,抢尽风头。据说在医院里,出名地能干霸道,病人、护士和医生都怕她三分。她的上一辈和之前上百辈,女子无才便是德。三千年的大变局从这一代人开始。
四姑奶奶熊韵筠在云南女子师范学院毕业后,顺从指腹为婚的长辈盟约出嫁。为了给病得起不来的未婚夫“冲喜”,举行婚礼,她抱着一只公鸡跪拜完婚,旋即为寡,父母心疼,曾祖母力主她出外求学。她先考入北京高等女子师范,后考取官费留美,进入斯坦福大学。不久嫁给到斯坦福留学的中国学生翟凤阳,1932年,随他转到英国伦敦大学,翟后来任联合国高官。抗战开始,四姑奶奶带三个孩子回故乡,创办了昆明职业女子学校,1948年在昆明竞选为国大代表,据说多亏她的学生出动,上街宣传,替她拉票。政权易帜后,四姑奶奶在劳改队度过最后的岁月。待翟凤阳八十年代初回国省亲时,她墓木已拱。
曾祖父最小的儿子我们称六老爹,生于1920年代。1944年,他在云南大学念书,风流倜傥,弹一首好吉他。这位熊公子在学校与省主席龙云的公子打了一架。他占了上风,罪加一等。这一年蒋介石提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动员令。他参加了新成立的青年军,光荣出征,逃过学校惩罚。勇敢机敏,不久升为连长。1940年代末,他带着新娶的东北美人及同样美貌的妻妹回到昆明。两位窈窕白净的淑女,操着令昆明人羡慕的官话。六老爹吉他在手,自弹自唱,轻拢慢捻,撩动的岂止琴弦。1952年肃反运动中,他作为反动军官被送进劳改队。劳改营里机器发生事故,将他一只手四个指头截断,吉他再也不能弹了。我离开昆明前见过他几次,一样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挥动双手。我避免看他的断指,却总是看见。
曾祖父熊廷权文章中记述的前辈,生活在晚清。四世贞孝节烈是这一家族最大的荣耀。越是年轻守寡越受赞扬,随丈夫死去是至高无善的行为。他的祖父之母病危,家人为她准备了寿衣。夜晚贼盗入室,拿去唯一值钱的寿衣。父子两人抓住不放说,家中之物任你们取,此物不可夺。贼人挥刀砍伤他伯父的手臂,两人依然不松手。“世父痛极不舍,贼怒呵曰:胆大,尔不惧死耶。府君(祖父)曰,头可断,衾不可得也。贼笑掷曰:孝子也。相率散去”。
遵从了数千年的行为准则,价值观和礼教习俗到了20世纪初,熊廷权做父亲之后,被永永远远地抛弃了。长幼有序曾经是一成不变的家规,在曾祖父去世后也瓦解了。我的祖父曾经以长子自居,一方面十分勤奋地为曾祖父整理著作,另方面努力树立个人在家中的威严。他的弟弟妹妹要么是海归,要么正规学校毕业,对他连表面的尊重也不肯给。小时候听父亲讲,他的叔伯婶们吵架吵到不可开交时,有人突然高声道:姨奶来了。众人屏息,空中飘来一阵阵檀香木的味道。姨奶去世前几年,她的檀香木棺材一直停放在家。此刻闻见这熟悉的味道,令人毛骨悚然。
四世同堂
晚年
儿女记忆中曾祖父的最爱乃作诗赋词。他20年代回到昆明,主讲明伦学社,以古诗文提倡后进。他自己的十一个子女好像都没有秉承他的爱好,我祖父虽然写得一手好文章,不过从来感情深藏,不曾写诗作赋透露半点。熊廷权与好友结成诗社,那时文人之间表达友谊的方式一是结伴同游,再是诗词一唱一和,为彼此的文集写序。
熊廷权晚年,对研究佛教越来越投入。1920、30年代昆明的民间除了文学社团外还有宗教。昆明圆通寺几位高曾约同赵藩,陈荣昌,熊廷权等人结成“云南螺峰莲社”弘扬净土宗。曾和熊廷权结为亲家的赵藩(1875–1927)曾写下不朽名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1927年罢官后熊廷权过上一生最安定的日子。在昆明市中心昆安巷筑花园宅院,一大家子好不热闹。此时政治走了进来。祖父熊光琦加入了共产党,利用熊廷权的地位,在家开支部会,被遣去放哨的小孩兴奋得要命。1934年是这一时期的高潮,长孙,即我的父亲,迎娶了门当户对,美丽端庄的知识妇女苏尔端。两家人结缘不只一代人,双方的父亲都做县长,彼此认识,关系追溯到上一代,母亲的外公钱用中是曾祖父的朋友。那时昆明就那么几万人,精英阶层彼此不是亲戚就是朋友。此时熊廷权心归佛地,看破红尘,谈笑皆鸿儒,儿孙满堂。夫复何求?
1920年代中,云南向现代化快速迈步,启动政治改革,推行县自治运动。长子熊光琦参与其事,撰写教材。云南第一所大学成立,云南日报创办,女子教育蓬勃。大批日本回来的留学生从东瀛带来西学。唐继尧雄心勃勃,发展经济,移风易俗,推行改革,开矿,建机场,办航空学校。虽然政治纷争不息,改革步伐并不稳健,却急急向前。城市设施,包括自来水,电灯电话等许走在全国之前。新成立的大学叫东陆大学,这位云南王说:东陆大学,非滇一省之学府,乃东陆人之大学也。
1937年中日战争爆发,和平安宁的日子,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通通被打断。对熊家而言,平时不见面,枪响大团圆。住在南京,上海的家人,连同远在美国的四姑奶奶,都携儿带女回到故乡。这些说昆明话、上海话、南京话、英语的小童毫无障碍地玩到一起,家里从早到晚充满他们的笑闹声。我父亲相机的镜头,捕捉到昆安巷花园中,穿着小棉袍的一群孩子开心大笑的场景。不过此时曾祖父心情沉重,七姑奶奶回忆说:“记得当他得知南京失守时,老泪纵横痛哭失声。他作了许多抗日诗词,登在云南报刊上,可惜我们这些不孝的儿女,并未把它记下,我仅记得两副对联:
梦入南山杀猛虎,奋飞东海斩长鲸
哀吾生瞬近八旬 复睹兴邦已无及,倘此战延长卅载 再来杀敌未为迟
日本飞机频频来犯,空袭警报声响,市民跑到郊外躲避,称为“跑警报”。曾祖父高龄,不便奔跑。祖父决定在西郊乡下建房,责令我的父亲,毕业于昆明工业学校土木工程专业不久的儿子,负责设计、施工。这个20多岁的毛头小子有的是自信,一年多后在车家碧村半山腰建了一所两层砖柱土坯房,屋后梯田栽种最容易活的酸梨树,美其名曰“三层花园”。曾祖父在这里住了两年,一个清晨,在默默念诵佛经时离去。曾祖父晚年致力研究儒教与佛教的关系,留下的文字在被前来抄家的农会会员拿到院子里,点火烧了。这一堆火,令下半生以整理他的遗作为志业的长子,我的祖父心如死灰,不久离开人世。
(本文引用的熊廷权文章均收入他的长子、我的祖父熊光琦编撰的《唾玉堂文集》。在此鸣谢:我哥哥熊景辉在云南省图书馆找到并复印了曾祖父的《唾玉堂文集》、《诗抄》等作品,分送给家人,才令我有了写下这篇故事的念头。云南大学历史系潘淑敏同学替《唾玉堂文集》的文章断句并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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