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龙拍虎十年 他仍活在假虎余威里:让记者把你搞掉

5月19日上午，在陕西省镇坪县文彩村公路旁，一台红色挖机的引擎刚被启动准备工作，就被一个穿着解放鞋的人制止。

“还没谈好，你不要乱动，否则我把你们领导搞掉。” 说这话的人叫周正龙，“把你搞掉！”是他的口头禅。

10年前，“正龙拍虎”事件一度使他成为明星级新闻人物，他的人生也因此而膨胀，在当地他经常会说：“我手上有上千家权威媒体记者的电话，小心我让他们来曝光你。”

那句“把你搞掉”的口头禅，远远胜过了他的名号——“周老虎”。

▲接受红星新闻采访的周正龙

膨胀的周正龙

“搞掉”别人

5月19日凌晨4点，布谷鸟刚叫起来，周正龙就起床了。他打开紧临客厅的房门，一张旧床上全是烟盒。他在这些废烟盒上坐下，点燃一支当地产的猴王牌香烟，那只用来夹烟的左手无名指和食指，被熏得蜡黄。

早上8点，一阵刺耳的声音在周正龙家门口响起，他赶紧跑出家门。镇坪县自来水公司，近段时间正对文彩村的老旧自来水管道实施改造，今天正好开挖到周正龙家门口。周正龙让师傅把电锯关掉，并让他把领导找来。

▲周正龙和妻子在一起吃饭

10年前，修这条公路时占用了周正龙家的几分自留地，但一直没有得到赔偿。现在，又要在公路上开槽埋水管，周正龙想利用这次机会，把这个事件作个了结。他说，如果不给他一个说法，否则别想从他家门口过。

工程承包负责人很快来到他家，跟周正龙进行沟通，但结果老周不满意，“不处理好这个事，我让你们局长下课。”他让这名负责人把水利局和镇上的领导叫来。

因为领导没来，工程因此停工一天。第二天，镇坪县城关镇副镇长张军等人来到周正龙家，就土地赔偿进行沟通交流，但也没有达成一致。最终，师傅把电锯搬离周正龙家门口几米远的地方开槽，红色挖机也绕开他家，去往下个地点施工。

村民杨德才说，周正龙自2007年的“华南虎照片事件”成名后就变了，做什么都认钱，他认为开挖管道这是好事，没有哪家开口要钱，但到周正龙那里，不给钱就行不通，如果不顺着他，就会说大话吓人。

不过，杨德才说他也佩服过周正龙，因为周正龙曾经把得罪过他的敌人——村支书胡庆军“搞掉”。

周正龙与胡庆军的矛盾始于10年前，当时周正龙的缓刑判决被撤销，在撤销周正龙缓刑的裁定书上，胡庆军作为证人证明，“自从周正龙被判处缓刑返乡后，除参加正常生产劳动外，不主动向村委会和监管员报告生活和思想动态。2010年3月27日，他同派出所民警到周正龙家，就周正龙没有按规定定期到派出所报告情况的问题找周谈话，周与干警发生争执，并出言伤及村镇干部，态度恶劣。”

周正龙告诉红星新闻，他出狱后，“搞掉”村支书胡庆军只用了三天时间。而且，本来胡庆军在2014年安康市镇坪县面向村干部、劳模人员招考乡镇（街道）科员或办事员的考试中被招录为公务员，也被周正龙一并“搞掉”了。至于是如何做到的，周正龙笑了笑，略有些神秘地回答：“我抓住了他8条‘尾巴’，其中有两个是打猎和低保。”

周正龙承认，和胡庆军的这场“战争”，最终的杀手锏是媒体。他说，自己手上有上千家主流媒体记者的电话，如果有人不按照他的意思办，他就让这些媒体来曝光。

红星新闻调查证实，胡庆军目前已经没有在文彩村当支书，而是承包一些村内的项目做，但他本人拒绝接受采访。他的母亲说，儿子与周正龙之间的过节，已经过去了，不想再说。

从“英雄”到入狱

再提“老虎”往事

老虎，是周正龙身上绕不过去的一个话题。

采访中，他又向红星新闻提起了自己跟老虎的“往事”。

周正龙说，自己的父亲是猎人，他称自己从小就跟随父亲上山学习打猎的手艺。在多年的打猎生涯中，周正龙说他多次看见过华南虎。“九几年的时候，村里还有人用铁夹子夹掉一只老虎脚。”他说，2000年国家全面禁止捕猎，他上山割漆也还见到过老虎。据当地人说，大巴山有老虎，并不是传说。在镇坪县，上了年纪的人，都说很早以前镇坪确实有老虎，而且有村民打死过老虎，老虎皮还被一些人保存至今。

周正龙自称，在1998年，国家统计华南虎踪迹时把陕西镇坪漏报了，还组织专家到镇坪补查，他说自己当时被当地政府请来做向导，上山一天补贴70块钱。

周正龙称，他曾带领27名专家团队上山考察，在山上待了半个月。他说一些当时的细节到现在还记得：头天晚上睡帐篷，第二天起来看，发现50米远的地方有老虎脚印，大家很害怕，之后都爬到树上去睡觉。

不过，考察团一直停留在“只见脚印、只闻其声”的阶段。对此，周正龙把见不到老虎的原因归到人多。他说，野生华南虎嗅觉灵敏，“专家每次上山少说有五六人，老虎听到说话声早就跑了。”考察团离开后，周正龙说他拿着林业部门给他配的相机继续寻虎。

2007年10月，周正龙号称自己在大巴山拍到了野生华南虎照片。之后，周正龙的人生，跟随“华南虎照”一同跌宕起伏。

▲“华南虎照片”事件中的那张照片 图片来源见水印（资料图片）

先是老虎照被陕西省林业厅公开，引起全国轰动，他成为拍虎英雄，并获得2万元奖励。镇坪，这个至今不通火车，不通高速，人口不到7万的山城小县，也因这张虎照而闻名。

之后，“华南虎照片”的真实性受到来自网友、虎专家、法律界人士等各方面质疑，当地政府宣布周正龙“华南虎照片”造假，13名相关公务人员受到严肃处理，周正龙也因诈骗和私藏枪支弹药罪，被判入狱。

▲周正龙受审 图片来源见水印（资料图片）

“正龙拍虎”成为当年的网络热词，网络上给这个新词的解释是：正龙拍虎指用欺世盗名的手段获取个人利益的现象。

“明星”周正龙

“领导合影都得求我”

周正龙拍虎的名声，一直响到现在。在当地，提到“周老虎”，大家都会说“那家伙会整”。

周正龙出身农民，但在村民胡平看来，周正龙聪明，有经济头脑：以前大家还在靠种地为生的时间，他已经上山捕猎，挖药材。那个时候，就经常有人到他家买野味，他挣了不少钱，并在村里修起了三层楼房。

▲周正龙在自家的三层楼房前，房前挂着他的蜂蜜广告

周正龙膝下有一儿一女，但在别人面前他很少提及，甚至会说自己无子无女，是孤老。胡平说，周正龙和子女感情不好，主要是他抠门。年轻人谁都有朋友，花销在所难免，但周正龙看不惯，经常和孩子们吵。

在没出名前，周正龙只抽2.5元一包的香烟，当时村里有两家杂货店，胡平家是其中的一家。因为离得近，周正龙经常会拿好烟到胡平的店里来换次烟，一条可以换十条。

周正龙平时喜欢吃口感软的饭，尤其钟爱开水煮包谷粑。在穿着上，他也从不讲究，长年穿解放鞋。

▲周正龙曾住在这栋土墙房里，现在周正龙的岳父居住在此

当年他自称拍到的所谓虎照公布后，周正龙一度成了明星人物，每天都要接待大批记者采访。周正龙的生活也开始发生变化。胡平说，一个细节是，周正龙不再到自己家的店里换烟。

周正龙回忆说，当时凤凰卫视主持人曾子墨采访他，来了一个领导。那位领导没有进屋，只是站在路边。中途周正龙出门上厕所，隔着老远，那位领导的司机对周正龙说领导有事找他，周正龙朝领导说：“你咋不过来呀。”

那位领导这才走近周正龙，说：“我找你有事。”

“啥事？”周正龙问。领导说：“我想跟曾子墨合影。”

“这不是个事！”周正龙回屋，拉着曾子墨的手说：“走，有个领导想跟你合影。”

合影的这一幕，被当时拉人到周正龙家、蹬三轮车的向华看到，周正龙有些得意对向华说：“领导合影都得求我。”

名声大了，周正龙的脾气也越来越怪。向华曾经拉过一个电视台的记者到他家，还没进门，周正龙就对记者一顿大骂，将其拒之门外。

▲周正龙的妻子罗大翠

不光是对外人，就连跟他朝夕相处的妻子，他也会动不动就开骂。

5月20日下午5点，周正龙的妻子罗大翠从菜地回来，走到大门口，她正好遇到周正龙。

“饭做好了？”周正龙问。

罗大翠回答：“要好了。”

“还要好久？”

“马上。”

“你又煮米饭？”见罗大翠不答，周正龙拉长脸，说了句：“你咋个憨（蠢）哦。”然后提着开水壶气呼呼冲进厨房，打开电饭锅，往里面加开水，嘴里还不时在骂。罗大翠一句话不说，把门关紧，一个人在里面做菜。

坚持寻虎拍虎

周正龙的“算盘”

周正龙现在的事业是养蜂。在他家房子的周围，180多个长型蜂箱一个紧挨着一个。

每天早上，他的工作就是打开蜂箱，取出蜂巢查看，然后把蜂巢放回原位。“如果里面的蜜蜂多了，就得分箱。”周正龙说。

检查完蜂巢，已经是上午8点，这时他的妻子已经出门到县城集市卖洋芋饼。周正龙接了一壶水放在煤火上，在地上捡起一个迷彩色面网，罩住头部和身体，戴上一双白色手套，开始给蜜蜂分箱。

▲周正龙在查看自己养的蜜蜂

中午12点，周正龙家的房顶上突然来了一群蜜蜂。“进财了！进财了！”周正龙在地上抓起一把泥巴，洒向蜂群，跑回家中拿出鞭炮挂在竹竿上点燃。听到噼里啪啦的响声，蜂群就飞到了房子旁边的树林里。周正龙在一块木板上放点蜂蜜，然后架起楼梯爬到树上，来回两个小时后，他收获了4箱蜜蜂。

63岁的周正龙坐在院坝上抽完一支烟，高兴地对红星新闻说，这些蜜蜂至少会给他带来2000元收入。

采访中，周正龙不忘推销他的蜂蜜：“我的蜂蜜不假，你要帮我多宣传，在稿子里面留下我的手机号码。”

不过，养蜂只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的一大目标仍然是寻找老虎。

尽管官方早就定论，通报周正龙所拍摄照片中“老虎”实为老虎纸画，他也被判诈骗和私藏枪支弹药罪入狱，但他仍然不承认自己当年拍到的“华南虎照片”是假的。

他在大巴山的深山中放置了20多台摄像机，每个月都要去现场看一次。通过这些摄像机，他声称自己再次拍到了华南虎， “拍到一张照片和一段录像，照片是老虎的一只脚，录像因为是晚上所以不清晰。”

▲周正龙向红星新闻展示手中的照片，说：我又拍到老虎了

周正龙把这些照片拿给挺虎派代表——中国农科院生态学研究者廖庆生看，得到的回答是光有虎脚，不能足以证明它就是野生华南虎。

廖庆生在接受红新闻采访时说，周正龙后来拍到的这张虎脚照的爪子是灰黑色的，而华南虎的是黄色爪子。不过，记录上曾有灰黑色爪子的华南虎，是一个外国专家多年前在福建获得的标本。瘳庆生说：“如果真是一只黑色的老虎，那就是人类首次拍到黑色爪子的华南虎，是世界动物学界的一大新发现。 ”

▲周正龙自称又拍到“老虎照”

对于周正龙的坚持，蹬三轮车的向华对红星新闻说，大巴山的老虎早在几十年前就灭绝了，周正龙不可能拍到老虎照，他这么坚持，没有意义，自娱自乐。

而“周老虎”却有自己的算盘，除了继续寻找老虎，更多的是希望媒体介入帮他“主持公道”，帮他“伸冤”。

5月20日下午6点，周正龙和几位村民闲聊，他指着其中一个，然后对坐在他旁边的红星新闻记者说，“他是个贪官，你把他‘搞掉’。”

大伙都笑了，问他身边人的身份，周正龙说：记者。

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不再说话。

（应受访者要求，文内杨德才、胡平、向华系化名）

红星新闻实习记者丨付松 摄影报道

编辑丨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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