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童 李童 | 就想上战场

 1 

初冬的燕山脚下结着一层薄薄的的霜花，天阴着，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营区的一角，两棵大而粗的松树，枝桠相互盘结，似一把大雨伞遮住了四周。路灯夹在枝叶中间，寒风吹过，灯光时隐时现。唯独一束从枝桠顶端发出的光恰到好处地投射到电话亭天蓝色的铁皮上，漆光锃亮，那是一座神奇的连结着喜怒哀乐的铁皮亭子。从电话亭延伸出来的一路纵队，不长不短，刚好截止在黑与白的交界处，灯光下可以看清楚每一个新兵的脸。

于平阳身形健硕，是队伍中个头最高的一个。远远望去首先看到的便是他那双闪着光亮、满是期待的眼睛。于平阳随着队伍长度的逐渐缩短，一瘸一拐向前挪动着位置，终于站在电话亭前，他伸出手臂，替战友一秒一秒数着时间，时间刚到五分钟，于平阳便催促起即将超时的战友，被赶下去的战友临走时不忘用脚踹一下这个猴急的大个子。

于平阳将事先准备好的草稿举到胸前，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字。他满心欢喜地按下早已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嘟嘟嘟”响了三声之后，于平阳听到了久违的声音。他极力想要控制颤抖的手，然而那双手颤抖得愈加猛烈。

“喂，雪儿，我是阳子。”“嗯……阳子。”于平阳将草稿拿到离眼睛更近的地方，想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将自己新兵连的所见所闻全部讲给女朋友听。“雪儿，你知道吗，我们马上就要下连队了，凭我的体格，一定能分到通信团最牛的三站，我已经感觉到兵王梦在召唤我。我还参加了……”雪儿打断了于平阳的话：“阳子，我替你高兴，但是……对不起。”“什么，我没听清，你说什么？”“我们分手吧，咱俩不合适。”电话那头传来持续绝望的“嘟嘟”声……于平阳微张着已被冻得发紫的嘴唇，怔怔地站在那里，战友们此起彼伏的起哄声游离在耳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拖着那条因五公里负重越野而受伤的腿回到连队的。

深邃的夜空不知悄悄隐匿着多少人无奈的眼泪，然而太阳照常升起。一声短促的集合哨音划破湛蓝天空。一百八十名新兵集结在操场上，等待宣布分配命令。于平阳强打精神站在队伍最后，他如愿分到通信三站，然而具体岗位却在炊事班。于平阳红着脸找到教导员：“教导员，我腿虽然受伤了，但很快就会好的！我来这里是当兵打仗的，不是来做饭的！”教导员顿时蹙起眉头：“任何一个要素都是一个战场，炊事班更是！它是我们全站战斗力保障的基础，我，最早就当过炊事员……”

 2 

炊事班长张茂祥远远打量着这个一瘸一拐走来，脸上写着“拒绝”二字的新兵。副班长雷大壮带头鼓掌：“欢迎新战友加入炊事班，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已是一年兵的李小北跑过去刚要从于平阳肩上摘下背囊，却差点被于平阳的一个转身撞倒。李小北一脸委屈地看着于平阳，说道：“大哥，听说你还大学生嘞，咋这么没礼貌呢。”于平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度强烈，耷拉着脸，不冷不热地道了歉。班长张茂祥将手慢慢背在身后，从头到脚打量起这个“冷小子”。

于平阳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相互平行的电线上并排站着的两只麻雀出神，大脑一片空白却又被回忆塞满。不知什么时候，班长张茂祥站在了他的身旁。于平阳猛一挺身，从床上跳起，立正站好。张茂祥面无表情地盯着于平阳，突然一拳砸在于平阳逐渐退化的胸肌上。“于平阳，大学生入伍，23岁，多次荣获学校奖学金，做过健身教练。”张茂祥低头看了看于平阳受伤的左腿，接着说：“素质不错，刚才的一拳是看你恢复得怎么样，看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给你五分钟时间，戴帽子扎腰带楼下集合。”说完，便转身下了楼。于平阳揉着酸痛的胸脯，不服气地自言自语道：“不就是个做饭的头头嘛……”

营房前面，于平阳一边扎着腰带一边站到队尾。张茂祥紧了紧编织外腰带，双手自然垂下，贴紧裤缝线。一声震天响的“稍息”口令，让神思游离的于平阳打了个寒颤。副班长雷大壮出列：“今天宣布一个活动，团里组织各站炊事班进行炊事大比武，并且指定要求一名新兵与一名老兵搭档参加比赛。我们班暂定于平阳和我。”于平阳满脸惊讶：“报告！班长，我什么都不会啊！”“不会就学，哪那么多废话。”张茂祥的目光没有停留在于平阳身上，而是直直地望向了远处的菜园子。

 3 

于平阳第一次走进部队的厨房，与想象中的大相径庭。三口直径一米的铁锅卧在灶台上，开火的阀门只能用脚才能踩动。副班长雷大壮用前脚掌狠狠踩下去，轰鸣声顿起，如同战场上的第一声炮响。于平阳注意到灶台上放着的两把一米半长的铁锹，李小北瘦弱的肩膀扛起一支，在油光四溅的铁锅里“翻江倒海”。于平阳身后响起一阵有节奏的切菜声，银光粼粼的菜刀与墩厚的案板相交锋，原本愚蠢笨拙的土豆在许胖胖纯熟的刀工下变成了一条条粗细均匀、薄厚适当的土豆丝，表面渗着一层不易被人眼看清的乳白色液体，不一会儿工夫便堆成了一座小山丘。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在于平阳耳朵里、眼睛里变成了刺耳的噪音和油渍乱飞的灾难现场。

“于平阳！”“到！”班长张茂祥站在了他的左后方，手指向角落处的灶台。只见偌大的铁锅内盛满了水，稍稍晃动便有溢出来的可能。张茂祥从灶台上拿起一把铁锹抛给于平阳说：“今天开始，你的任务就是‘翻水’。”“班长，您开玩笑吧？我们马上就要比赛了，教我炒菜还来不及，让我翻什么水？”“让你翻你就翻。但是规矩立在先，在锅里的水被蒸发去三分之一期间，你去跟胖胖学切土豆丝。后面的时间你就拿着铁锹在水里来回翻腾，直至烧干为止。胖胖会提醒你什么时候停止切土豆。”

这大概是于平阳进入炊事班后，班长和他说过的最长的话。张茂祥转身离开时又强调了一句：“没有我的允许，不许炒菜，只准看！”于平阳注视着面前那口满是水的铁锅，不以为然。他模仿着许胖胖拿菜刀的样子，将一个个光溜溜的土豆假想成战场上的敌人，一阵“厮杀”之后，场面惨不忍睹，横七竖八、高矮胖瘦的土豆军横尸遍野。许胖胖手忙脚乱，一边为其收拾残局一边开玩笑说：“你看看你这惊人的破坏力，以后谁家姑娘嫁给你也是运气好！”切菜声戛然而止，于平阳脸上的表情凝滞着，“砰”地一声，刀尖深深嵌进案板。于平阳消失在厨房门口。

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站长没有来过炊事班，教导员也没有。班长依旧绷着脸，从不多说一句话，于平阳看到上机回来的路上已经开始有自己同年兵小五的身影，他盯着小五手里的防辐射服看了好久，想象着那条小路的尽头是一番怎样轰轰烈烈的天地。

锅里的水面目狰狞地吐着泡泡，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附着在于平阳已经涨红的脸上，他看不清铁锹在水里的位置，面颊隐隐发烫。一个强烈的念头直冲脑门，他提起铁锹，径直走出厨房，站到班长张茂祥眼前，将铁锹甩在一边。“老子不干了，哪有什么比赛，分明是你故意刁难我！”张茂祥没有漏出半丝愤怒的表情，拍拍裤子上的土站起来：“你说说我怎么刁难你了，如果你说的有道理，今天这个班长就让给你当。”于平阳挺直胸脯：“人家炊事班教怎么炒菜，你倒好，天天让我翻水，这不是刁难是什么？”张茂祥苦笑：“你可以不在炊事班待着，但这就是我带兵的方法！”“你！我迟早要离开这里！”于平阳一时语塞。副班长雷大壮闻声出来，拽着于平阳的胳膊往食堂走。

“于平阳啊，你怎么这么跟班长说话？”雷大壮接着说：“每个新兵来到咱们炊事班都会干这件事，哎，你现在不理解，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班长的良苦用心。”于平阳扯下围裙，蹲在墙角不再说话。

 4 

于平阳和李小北坐在食堂外的台阶上看月亮，炊事班只剩下他们俩，其他人作为党员或者预备党员去站部上党课了。于平阳抬头数着星星，一、二、三、四，发出一声感叹：“我来部队已经四个月了，本以为当兵就是要练习打仗的本领，没想到成了半个厨子。”于平阳苦笑。

从山上工地下来七八名战士，带队的班长走到于平阳面前说：“今天工程加班，还有饭吗?”于平阳和李小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到十分钟前已经将剩饭倒掉，并且没有接到要留饭的通知。李小北小声说：“咱们没接到通知，已经没饭了。”于平阳却说：“不行，咱得想办法。”“班长明确规定不让咱俩炒菜。”于平阳着急起身：“管不了那么多了，不能让他们饿着，我之前看副班长炒过西红柿鸡蛋，已经记下流程了，你帮我打下手，班长如果问起来，就说是我的主意。”

李小北将西红柿、鸡蛋、葱姜备好。于平阳深吸一口气，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下厨，还是为七八个人做饭。他望着还挂着水滴的西红柿，想起许胖胖曾教过他切西红柿的窍门。他转动着案板上的西红柿，拿起菜刀。他一边摸索着一边回忆副班长做菜的流程，适当油温，葱姜下锅，再将新鲜的西红柿和炒好的鸡蛋倒入其中，于平阳挥舞起手中的铁锹，尽情在铁锅里翻滚，与鲜嫩的食材翩翩起舞。一时间，于平阳似乎明白了班长的良苦用心，原本沉重的铁锹在手里运用自如。一声咆哮：“出锅！”于平阳擦擦额头的汗，看着战友们吃着自己做的饭，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平静与满足。那一瞬间，他似乎体悟到了“炊事班”这三个字的分量。于平阳回头看看李小北，问：“距离炊事比武还有几天？”“还有一周。”

 5 

于平阳、李小北低着头站在食堂门口，班长张茂祥背着双手，绕着二人走了一圈又一圈。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压笼罩在三人之间。张茂祥一脸严肃地问：“是谁的主意。”于平阳大喊一声：“报告！是我！”李小北见状也站了出来：“报告！是我！”张茂祥拍拍二人肩膀：“好，很好，都不说是吗，罚你们明天中午之前把那筐土豆给我切了。”就从这天中午开始，于平阳的午休时间就全耗在了厨房。

一天中午，班长从菜地回到厨房，已是中午一点。一阵炒菜的声音，让班长很纳闷。他看到于平阳正大汗淋漓挥舞着铁锹，灶台上溅起朵朵水花。不知挥舞了多久，于平阳转身，差点撞到身后的班长。“班长，我，我只是想……”班长打断了于平阳的话：“你不用说，我已经看到了。那天教导员特意找我表扬了你，说你进步很大。”

班长拉于平阳坐到台阶上，指着远处的菜园说：“你看，那块菜地，虽不大却足以满足我们整个站的蔬菜供应。就像我们这个小小的炊事班，厨房也是战场，只有战士们饮食保障好了，才有战斗力啊！”于平阳羞愧地低着头：“班长，我错了，是我之前的想法太幼稚。”班长接着说：“平阳啊，你是个很聪明的小伙子，我看到你每天在进步。之所以对你严格要求，是想让你尽快成材。面对考验，你能做的就是静下心来去坦然面对。就像做菜一样，从食材到佳肴，这中间也要经历重重淬炼。”“班长，我明白了，我会好好跟你学做菜，给咱们站争第一！”“好！这次比赛我跟你搭档！”

 6 

炊事比武的日子终于到了。于平阳重温了一遍昨晚记好的菜谱，提前五分钟下了楼。他望着远处的黛色群山，心情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宁静，柔和婉约的山脊线将蓝天与山石隔离开，金色的霞光似乎有所偏爱，只将那抹绚烂恩赐给群山一角，像戴着一顶荣耀的皇冠。班长也提早下了楼。

一“老”一“少”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奔赴他们的“战场”。三个小时的精心准备，方桌已经搭开。桌布上，放着两只细瓷蓝花碗，一碗雪菜炒竹笋，乌青里夹着玉丝；一碗菜秧汤，碧绿里泛着白梗，现在，再添上一盘红烧鲤鱼，一盘凉拌水萝卜。精致的摆盘、悦目的菜品，谁能想象这是出自一个新兵之手？一切准备就绪，这时，教导员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走了过来。他一脸严肃地说道：“大家先放松一下，炊事比武暂时取消，现在更重要的任务来了！基地临时抽检团里参加重大军事演习，各站炊事班选派两名人员参与保障工作，你们谁想报名？”

话音刚落，于平阳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报名！虽然是新兵，但是我就想上战场！”班长张茂祥也站了出来：“报告，作为即将退伍的老兵，我还想再‘打一仗’。这就是我们的战场！”

文章原载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