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庭用愤怒和彼此伤害来对抗“小白鞋”被杀带来的巨大空洞。他们爱她。
“小白鞋”参加文艺汇演赢得的奖品,一盆假花。图/澎湃新闻
每日人物 文 / 卫诗婕编辑 / 青 蓝“小白鞋”是白银连环杀人案的第一个受害者。
命案后的28年,白家人始终没有一个仇恨的目标。
每个人都活在长久的指责与自责当中。白宁不明白,为什么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每一个都是受害者,可他们仍在持续地互相伤害。
小白鞋死了,她的父亲和母亲离了婚,弟弟一年后自杀。这个家的魂被抽走了。案子有了结果,对于他们最大的意义或许是,他们最终可以放过自己了。
【一】8月27日下午,白宁在手机上看到了一则刷屏朋友圈的新闻:白银市连环杀人案告破。他带着好奇阅读到了最后,在文末附上的案情梳理中看到了三个刺眼的字:小白鞋。
那是他姑姑白洁的外号,因为那是个爱干净的姑娘,无论何时,她总穿着一双刷得干干净净的白鞋,人们亲切地称呼她“小白鞋”,这也是人们对于连环杀人案中第一桩的代称。
一瞬间,白宁有些不敢相信,姑姑的命案悬了28年,终于告破了,自己和家人居然是从网上得知的。
他在网络上浏览各种相关信息,始终半信半疑,是真的吗?他准备确认后再告诉父母、爷爷这个消息,免得让他们徒劳地情绪波动,尤其是爷爷白孝礼,今年已经八十岁了。
几乎同一时间,白孝礼在独居的家中,通过网络也看到了这则消息。他的心跳得很快,但他控制住情绪:先看看是不是真的。
那天夜里,他梦到了女儿两次。头一回,睡得浅,也许是心理作用,他感觉女儿就站在门前;第二回是凌晨三点多了,梦里白洁站在门口哭,白孝礼哭醒过来,再无睡意,一直睁眼到天亮。
整整28年过去。起初那些年,白孝礼跑公安局跑得很勤,希望从警方处打听到案件侦查的进展;慢慢地,他有些心灰意冷;2000年后,他和家人再也没有去过警局,案子没了动静,只有逢年过节时,警察会来家里造访,每次都是询问:家人这边有什么线索没?
8月27日,白宁一整个晚上都在拨打市公安局的电话,十几个电话打下来,还是没有说法。
看望爷爷时,白宁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这个消息,白孝礼看着他,平静地说:你姑的案子好像有眉目了。
【二】出事那天,白洁刚好休息,上午练完舞蹈后回家,白洁就把一岁的侄子白宁抱进她的房间,午饭后,白洁的嫂子周欣把儿子抱回了主屋,后院的房间里就只剩下白洁。
出事后,白洁的母亲丁双一直怪罪儿媳周欣,怀疑她明明在前院的屋子里听到了动静,却不救自己的女儿;周欣称,案发前,她带儿子出去遛弯了。据白宁所述,母亲对他的说法是:“那天奇怪得很,我平日里从不抱你出去,那天就想带你出去,在外面的时候,我有种不敢回家的感觉。”
“白银连环强奸杀人案”犯罪嫌疑人高承勇租住过的房子外景。
哥哥白华是第一个发现白洁遇害的人,傍晚六点左右,他下班回来,想叫妹妹吃晚饭。推开屋子,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看见妹妹肩部以下横在床上,头朝地,脖子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他当时就哭了,大叫着跑回前院喊妻子周欣,“我妹妹被人杀了!”
周欣听见后,来不及放下怀里一岁的孩子,抱着跑去后院,在门口,她见到屋里情景,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白孝礼是家里最后一个得知白洁死讯的,事发时,他正在棉纺厂新盖的楼房里,白家被新分配了一套房,这天有亲戚到来,他带着一行亲戚来了新屋落脚,顺便收拾收拾。傍晚七点左右,晚饭刚做好,公安到访了,他们什么都没说,只说让白孝礼跟他们去局里一趟。
来不及吃晚饭,白孝礼就被带走了,事后证明,他是警方第一拨重点怀疑的对象。在派出所内,没人告知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呆坐到晚九点,这时,警员带进来一条警犬,在他身上闻了半天,没什么反应。公安反复询问他当天在什么时间干了什么,折腾到半夜三点,放他回家了。
白孝礼纳闷,怀疑是否家里出了事?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儿子和人打架了。他没有回平房,猜想家里人都睡了,独自去了趟医院,挨个病房看,没有自家人,他稍微放心了些。
“白银连环强奸杀人案”犯罪嫌疑人高承勇老家的房屋。
一夜未眠,清晨,他迫不及待地回平房问个究竟。刚下楼,正碰上当地的派出所长,对方大惊:你女儿被人杀了你都不知道?
赶到家时,妻子丁双已经晕厥在床上,无法起身。大儿子白华、小儿子白义都在哭,白洁的尸身已被带走送至法医处。白孝礼突然爆发,走向白义,扇了他两个耳光,“你不好好地待在家里跑出去做什么!”
事发当天,与白洁同在白银公司工作的白义本也是轮班休息,但他与同事换班了,白孝礼很气愤,如果儿子也休息在家,女儿就不会遇害了。
家中来的亲戚中,有一个与白洁年龄相仿的女孩,在出事前还与白洁同睡一张床,感情特别要好。得知白洁死于非命,她自此精神失常,有些疯癫。三十年后,依然说话说不利索。
白洁当时的男友刘力也是重点怀疑对象。还没从女友的死讯中缓过来,他就被带进了公安局,据数个见过他的白银公司职工称,“在里面三天三夜才出来。”
后来,厂领导照顾他,把他调去了其他城市,好让他忘了这里的一切。自此,刘力再也没出现在白银。
【三】白洁的死,彻底改变了白家,在互相怨怼中,一个家庭因为这桩命案分崩离析。
公安返还尸身的第三天,白洁就在娘家的主事下,按照少数民族的穆斯林风俗落葬了。
白孝礼整日喝酒,一次喝多了,他与妻子丁双为了女儿的死争执起来:丁双始终怪罪儿媳,而白孝礼则怪罪小儿子白义,这两个原本应该在家的人选择外出,在他们各自的思维里,但凡家里有个人,白洁可能就不会死。
更多没有说出口的,还是自责,白家的每一个人都活在苦闷当中。也许是酒精作用,喝醉的白孝礼在争吵中打了妻子,闹声引来了儿子白华,一心向着母亲的他一把将父亲推倒在地上。
自此,白家被分裂。性格强势的丁双决定离婚,白孝礼并没有反对:白孝礼独自一人住在事发的平房内,白华带着妻儿住进了新分配的楼房,丁双带着白义搬去了一处新居。
亲人们不再来往,白家似乎被抽走了魂儿,再也开心不起来。然而,噩梦没有就此结束。
“小白鞋”当年用过的镜子,摆在床头柜上。图/澎湃新闻
白洁去世后的第二年,年仅22岁的弟弟白义在一个夜晚喝了半斤白酒,服下了十几粒安眠药,天亮被人发现时,身子已经青了,救不回了。
这个年轻的男孩与姐姐的关系非常好,自白洁去世后,他患上了抑郁症,不再与人说话,也不再工作,终日在家中酗酒。
母亲和哥哥操办了白义的身后事,没有通知白孝礼。几天后,从朋友的口中得知白义的死讯,这位父亲几乎崩溃,儿子也死了,自己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来到了白义的墓上,“几乎想死在那里”。
在白宁的记忆里,姑姑死后的28年,白家没有过过春节。每逢过年,别家的欢声笑语和鞭炮声像是自家的哀乐,总会勾起这个家的黑色回忆。奶奶每逢节日便会哭泣,一家人陷入沉默,不知该怎么安慰。
一直到2002年丁双去世,白孝礼与她各自都没有再婚,尽管离婚时他们才五十多岁,完全可以再找个老伴搭伙过日子。儿媳妇周欣在丁双最后的岁月里始终侍奉在病床前,可仍旧没有获得婆婆的原谅,直到临终时,婆婆仍没有与周欣说过一句话。她嘴里念叨着女儿的案子,可惜,她仍不知道凶手是谁。
那些年,一家人仿佛被迷了心窍,始终无法消除心里的隔阂,“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他们之间就是无法互相原谅,明明谁也没有做错什么,明明他们都是受害者。”白宁说。
十几年来,白孝礼始终守着女儿出事的屋子,直到2000年拆迁。
在白宁的记忆里,每年过年,他与父母在自家吃完晚饭,就会去奶奶家陪她。从奶奶家回来后,他会偷偷跑去爷爷家。他总觉得爷爷很可怜,被孤立着。1998年的春节,他第一次听到白孝礼对他提起姑姑白洁的事,性格内向的白孝礼不善言语,只是闭着眼不停地流泪,白宁明白,十年过去,爷爷依然活在自责当中。
“他们不光不能原谅对方,也不能原谅自己。”
【四】白宁带着悲伤走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他的内心充满矛盾:一方面,白洁出事时他才一岁,对姑姑并无印象,何谈感情;但目睹身边的至亲都因为姑姑的死郁郁寡欢,整个家庭沉浸在长久的悲伤里,他苦闷:为什么我的家庭遇上了这种事?
他曾特地去白银靖远县的乌兰山请神,当地人都说“那是一处很灵的地方”,解说人告诉他,“你家中一个非命,一个早亡,魂都没有安息。阴宅不宁,阳宅不顺。”
他非常相信,听话做了法事。据他的说法,自那以后,家里确实顺多了。
那些年,白银陆续出现奸杀案,可白家人从没有把这些案子与白洁的案子联系在一起。坊间传闻,“凶手专门挑穿红色衣服的女子下手”。周欣事后回忆起,案发时恰逢春天,白洁确实经常穿一条自己刺绣的红色连衣裙。嫂子周欣自此后再也没有穿过红色的衣服。
那时的白孝礼已经心灰意冷,十多年没能抓到案犯,希望渺茫了。直到2010年时,公安来到家里,告知他们,白洁的案子可以与白银系列杀人案并案,重燃了白孝礼心里的希望。
这些年,白家掌握的唯一线索,就是最初时警方给他们看的一张嫌疑人画像。除此之外,一个当年住对门的旧邻居对白孝礼说,事发那天下午三点半左右,她从屋里走出来去公共厕所,见到一个穿着军绿色呢子大衣的男人,一直站在白家的后院门口,是个陌生面孔。她觉得气氛有些奇怪,但不敢上前打听,就回了屋。
很长一段时间,白家人没有再跑过公安局,家里没人再提起白洁与白义。
疑犯高承勇落网的消息打破了平静,这几日,家中又不安宁了。
8月28日的晚上,公安公布破案消息的30小时后,白华在家中喝多了,哭了起来。妻子上前劝慰,却被推开:“我们家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
周欣哭着给儿子打电话,这些年的委屈都爆发了,一直以来,她能理解婆婆的怨怼,毕竟是亲生女儿被害,换做自己,可能都活不下去了。丈夫白华多年来始终帮着她说话,从未埋怨过她。但28年后的这个晚上,在白华喝醉酒的状态下,他终于吐露了心声。
原来,丈夫的内心深处也在责怪她。
酒醒后的白华后悔自己说了浑话,急忙向妻子道歉,周欣没再说什么。白宁心里很难受,“这么多年了,该过去了,我不想家人再受折磨了。”
白洁生前爱刺绣,死后所有的物件都被烧掉了,按照风俗,未成家的人早逝,所有遗物必须烧干净。家中门帘上的花样是白洁亲手绣的:一轮红日下,有一株梅与竹,一旁是两只仙鹤,一只飞在天上,另一只在地上仰着头望它。整理遗物时,这幅门帘被漏下了,至今仍挂在白孝礼独居的家中。近三十年过去,从帘子仍然洁白的底色能够看出,主人很爱惜它。
80岁的白孝礼这两天守着电脑,一声不吭。直到在媒体的报道中看清高承勇的长相,屏幕里那个中年有些谢顶的男子,就是杀害女儿的凶手。
他仍旧没有说话。两行眼泪流了下来,陷进了年迈老人面部的沟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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