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南极,你以为冰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纯白。看得多了,才发现南极冰的奥妙。冰川渗出幽蓝,如梦如幻。

那些刚刚从冰川口的“冰舌”上分裂下来的“新生冰山”,是凶猛的冰山婴童。它们重心不稳定,容易发生翻滚和倒塌。我们到南极时正值夏季,冰山消溶变酥,塌落崩裂,轰然作响,掀起巨大涌浪。远眺之下,胆战心惊。

“金字塔”形的尖顶冰山,水下体积庞然。登陆艇无声滑过,冰山潜藏水底的部分历历在目。它们并不隐藏自己的狰狞,如无大风,它们也不会主动出击,只是寂静地守候在那里。你若远离,便也相安。

依我目测的结果,水面上的冰和水下冰的体积比例,有很大不同,有的是三五倍,有的几乎相当于十倍。

天堂湾是三面为巨型冰山环伺的海湾,冰山像巨型蓝宝,折射七彩阳光,深邃神秘。

南极的冰,为何有如此妖娆的湛蓝?

尽管我年轻时戍边,守卫过号称世界第三极的青藏高原。那里的冰雪和南极比,从体量上说,实为小巫。在中国南部城市中长大的孩子,常常以为冰箱里冻着的规整块状物,加上冰激凌冰棍,就是冰了。人造冰场的平滑冰面,便是冰的极致。以为白色和半透明,就是冰的全部真实和本质。到了极地,你才豁然醒悟,冰是一种多么伟大而凶猛的存在!它们或是无边海水凝冻而成,或是从南极冰山崩裂而下,身世显赫规模宏大,傲然不可一世。

冰变成深蓝色,需要4000年。变成近乎墨色,则至少需要10000年。关于冰山的水下水上体积比例,有说九倍,有说八倍,还有说三倍的。海明威著名的冰山原理,指导着他的创作方法和艺术风格。大文豪认为:一部作品好比“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是八分之一,剩下的八分之七则在水面之下。作为写作者,你只需表现“水面上”的那部分就足够了,剩下的八分之七,让读者自己去想象吧。

我向随船的极地专家,请教冰山理论。他说,那要看冰的籍贯和历史了。

我乐了,说冰还有出身论啊。

极地专家说,是的。最古老的形成于陆上的冰体,曾被剧烈压缩过,它们中间所含的空气很少,黑冰就属这类。它们一旦落入水中,大部分都会沉没,甚至有90%潜藏水中。那些年轻的海水中冻结出的海冰,质地比较疏松,所含空气较多,甚至只有二分之一沉在水中。于是这个比喻各执一词,从十分之一到二分之一都是正确的。

我说,明白啦!海明威取了折中之法。

专家继续道,冰对南极极为重要,如果没有浮冰,南极就不会有冰藻、浮游生物,鳞虾将无从觅食灭绝,企鹅也随之将陷入灭顶之灾,南极的整个生物链随之崩解。

他有些忧郁地补充道,现在,世界上很多淡水资源缺乏的国家,已经在琢磨如何把南极冰山拖回自家了。在可以想见的不远的未来,人们瓜分南极冰山的企图可能会变为现实。

骇然!南极冰啊,你可会有背井离乡被人拐走的那一天?

橡皮艇在天堂湾漫无目的地游荡。

专家手指不远处道,布朗断崖属于南极大陆延伸出来的一部分。他又指指另一侧,说,从理论上讲,我们从那里一直向南走,突破无数冰山,便可直抵南极点。

我半仰头,极目眺望。南极冰山已修炼成自然界中最纯净的固体,浩瀚巍峨,昂然高耸至天之尽头,无际无涯。极远方连绵不断的冰山,给人无以言说的震慑感。冰山,统一单调,除了令人窒息的惨白色,没有一丝色彩装点其上。它严酷壮烈,无声地烈焰般喷射着拒人千万里的森冷。它屹立在寻常人等所有的想象之外,以顶天立地的旷世遗存,统摄我们卑微的灵魂。

执掌冲锋舟的探险队员,专门把船停到了一丛浮冰当中,我们如踏入水晶宫殿的围墙。我摘下手套,用手指尖轻触了一下冰川尖锐的棱角,立时冰得痛彻心扉。

专家说,请大家放下手机和相机,谁都不要说话,闭上眼睛,静静地,静静地,倾听南极的声音。

我先是听到了呼吸声,自己的,别人的。然后听到了心跳声,自己的。在熟悉了这两种属于人类的声音并把它们暂且放到一边之后,我听到了南极独有的声响。洋面之下,目光看不见的地方,有企鹅滑动水波的流畅浊音。洋流觥筹交错,在相互摩擦时发生水乳交汇般的滑腻声。突然,我听到一声极短促极细微的尖细呢喃声。

我以为是错觉。万籁俱静易让人产生幻听。无意中睁开眼,看到极地专家。他好像知我疑问,肯定地点点头,以证明在此刻,确有极微弱的颤音依稀发生。

冲锋艇此刻正位于布朗断崖之下。它高达745 米,陡直壁立,几乎可说直上直下。濒临天堂湾这一侧岩石,有锈黄色和碧绿色的淋漓之痕,在黝黑底色映衬下,甚为夺目。无数海鸟在岩峰盘旋飞舞。

什么声音?我忍不住轻声问,怕它稍纵即逝,我将永无答案。

是刚刚孵化出来的蓝眼鸬鹚宝宝在呼唤父母,恳请喂食……专家悄声解说。

我赶紧用望远镜朝岩壁看去。那声音细若游丝,我以为蓝眼鸬鹚是画眉般的小禽,却不料在峭壁如削的布朗断崖上,两只体长约半米大的鸟,正在哺喂一只小小幼雏。亲鸟背部皆为黑色,脖子、胸部至腹部披有白色羽毛。它们可能刚从冰海中潜泳后飞回家,羽毛湿透未干,似乎还有水滴溅落。它名叫“蓝眼鸬鹚”,双眼突出裸露,呈明媚亮蓝色,在略显橘色的鼻部映衬下,艳丽醒目。它们英勇地把巢筑在高陡岩壁上,下方百米处,海水荡漾。

我分不清正在喂雏的亲鸟是雄还是雌,只见它大张着喙,耐心等着小小雏鸟把嘴探入自己咽部,来啄食亲鸟口腔内已经半消化的食物……雏鸟在吞咽间隔,偶尔撒娇鸣叫,索求更多哺喂,恰被我等听到……

人们渐渐从静默中醒来,神色庄重,似有万千感触不可言说。短暂的南极静默,会在今后漫长岁月中,被人们反复咀嚼回味。

天堂,第一是安静。

人间太喧嚣了。我们已经忘却了露水凝结的声音,花蕊伸展腰肢的声音,青风吹皱春水的声音,蚯蚓翻地促织寒鸣的声音……有的只是键盘滴答、短信提示、公交报站、银行医院排号点名,当然还有上司训导、同侪寒暄、不明就里的谣传、歇斯底里的哭泣与嘶喊……各种人工制造的声浪,无时无刻不在围剿撕扯着我们的耳鼓,让人心烦意乱纸醉金迷。

聂鲁达的诗陡地浮上脑海。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老聂写的是一首情诗,追怀一名女子。此时此刻想起这诗,似乎有点不着边际。不过我们喜欢一首诗,有时只是喜欢其中一句话。这一句话,如同咒语,将无以言表的心绪捕捉。

那么现在,让我再次重复这箴言似的感叹——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你就像黑夜,拥有寂寞与群星……

海冰专家俯下身去,从海水中捞起一块冰,说:它的年龄足有一万岁了。把它含在嘴里,你就在天堂喝下了时间,从此做人就有了更广博的尺度框架。

本文刊2018年1月10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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