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来源/知乎@刹那

工作之故全面接触过这件事,不是修复者,但目睹“从旧到新”的过程。争议集中在贴了全新的金箔和改了主尊的面容,因为大众也只能看到这个层面。以下重点说一下金箔和面容,如有余力尽量呈现一下除了表面这些改变,8年来的工作都做了什么。

利益相关:大足石刻博物馆设计单位,千手观音影片策划。

第一:贴金

1、原贴金病害严重,面积大,是视觉上造成千手观音古朴的重要原因,但是“古朴”其实是“病害”,旧跟坏,是两码事。

上图为金箔病害分布

上图为金箔病害种类与比例

下面近距离感受下是古朴,还是惨不忍睹:

千手观音不仅是个文物,还有石刻艺术价值和宗教艺术价值,贴金的现状属于文物的物质性层面,效果的完美与造型的完整是图像性层面(艺术层面),数百年来的多次修复留下的多层贴金是历史性层面,我认为还有一个作为“半个亚洲的信仰”的精神性层面,上朝峨眉下朝宝顶,下朝宝顶便是大足石刻宝顶山的千手观音,作为一个信仰的依托,残破总是说不过。

修复,这本身就是一种毁坏之后的补救,任何的修复行为都要折中的态度来面对具体的修复问题,而折衷主义必然是将文物的历史价值、艺术价值与科学价值共同考虑在内的。

2、方案以及试验阶段其实是将揭取下来的旧金箔处理后再回帖,但是已经老化的旧金箔与石质结合并不理想,很快还快出现金箔开裂等问题。

揭取下来的金箔先软化再逐层分开。贴金有4-8层。

终于我们把它处理成下图这样:

回帖上去是这样,对比修复前来看好像效果不错,但这治标并不治本,它很快还会坏。

上图为回帖试验,回贴的旧金箔很快会产生开裂

其实,贴新的金箔,并非全扒了一点不留再贴全新的,没坏的旧金箔还是在里面的。而新金箔也是对工艺的传承。

前期对千手观音做了有史以来最详细的勘研,其中关于金箔的成分与工艺有:

这都是付出与成果,对工艺的传承,对川渝地区其他文物修复的参考,也都是修复的意义所在。

过程是这样的:

金箔

这是揭取了不稳定金箔,并对石质做了处理之后的,服帖的没坏的金箔还是在的。

渗透加固

生漆流平

漆灰找平

熟漆加固

髹涂金胶漆

旧金箔回帖

新金箔全色

修复后

然后这只手的一切信息,都会存档,修复前后的三维模型,病害、修复材料等,这对以后出现问题以及数十年百年后后人再次修复时提供依据和资料。每只手、每个法器,都有自己的一个“档案”,乃至整个千手观音的信息,这也是本次工程的一个课题,后面再提一下这点吧。

最终所呈现在表面的,看得见的,都是那全新的金箔,它像历史上的每一次贴金装彩一样保护内在胎体不被风化侵蚀,保证造像完美的形象,符合佛教形象的贴金传统,符合信徒的心理需求,延续传承了传统的贴金装彩工艺,却仅仅是因为自己太新了,新到遮掩了过去,而被骂的什么都不是了。

说点私货我觉得,是不得已不用新金箔。来个不恰当的逻辑,假如腿真的坏了,必须得截肢,不然就死了,旧腿真的不能用了,于是他们用最先进的技术、用同样的肉和骨头,甚至模拟了腿是怎么长出来的,然后给你打造了一条新腿,只保留了一点旧得大腿根儿,你能继续走路了,但是你却嫌弃他是条新腿。为什么千手观音叫抢救性报保护,又叫全国石质类文物保护一号工程,修复还是次要的,抢救和保护,让它长久的存留下去,作为物质文化遗产和佛教题材的精神遗产,能继续被后人享有,意义更大。

你可能觉得没那么严峻,真的坏得那么严重吗?

我贴几个数据:1979年,0.25吨块体自然脱落;1985年,一只50千克的手自然脱落;2007年,一个拇指脱落。

我再贴几张图:

梁思成大足考察时的千手观音

面部可以看出还不错,请注意后面的变化。

1962年

基本也是好的

1984年

1988年

修复前

毁坏的程度与速度是超乎我们想象的,毕竟那是八百岁的老人了,(病害原因后面有余力再说)。

八十年凿崖成佛,八百载佛渡众生,它今天沧桑、病体、尘垢,回过头来,被它度化的众生是不是也要反哺点什么。佛渡众生、众生修佛。根据佛教传统,建寺、造塔、雕像、画佛等都是功德,实施者或供养人据此可以福报,对古代寺塔、造像和壁画进行重新妆饰,也是佛教徒奉循的一种传统及功德。

扯远了,说回来,我的看法是,我也觉得全新的金箔不尽人意,但是在毁坏程度上,在折中的几个层面上,在工艺的继承上,它最终这样是合理的。

第二:面容

1、历史上的修复不同时期的审美、功德主的财力物力等都影响了千手观音后来的状态。

这其中贴金质量与工艺的好坏还是缺失部位的补型的好坏都是在修,是修旧和填补缺失。但是对千手观音的面部,却有补塑,补塑改变的是长相,这就不是修了,而是改!修得好与坏还在其次,改就是主观加之。更那堪,补塑上去的部分会出现病害问题。

那么问题来了,我们是要还原南宋那个千手观音,还是要一路走来的修改过并且出现问题的千手观音。

面部的后期补塑材料劣化,严重影响了面部形态。

面部特写

不说可能不会发现,不觉得眼睛和嘴巴怪怪的吗,佛教形象不因该是祥和的、慈眉善目的吗。

把表面不稳定金箔揭取后的样子

特写

我们能看到嘴巴和眼睛的补塑。

那么这补塑是要还是不要,一个本来面貌、一个是历史痕迹,但是到这我们首先明确两点,(1)这补塑坏了;(2)这补塑改变了样子。

2、那么它本来样貌是怎样的。

多说一下我的体会,千手观音占崖立面面积是88平米,体量巨大,人站在大悲阁首先感受到的是气势,加上起翘的金箔干扰,很难看清眉目,可能大众在此前并没有察觉到眉目的样子。

以上是私货,以下也是私货,包括八百多只形态各异的手,两百七十多各式法器,人站在面前都不能看的细致,尤其是修复前,所以影片里我还专门设计了一段展示细节的镜头。

说远了,说回来。

翻模出千手观音的面相

石膏翻模,修复后的面部

对比上面的不是是否能感受到,那个才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的真正面目。

不知你是否还坚持那个被补塑过的面容。

这种争议也许没有对和错,以下是我的看法,私货,我支持还原最初的千手观音,因为那才是最初千手观音的样子,它符合一个佛教形象慈眉善目的形态,我更认为不是所有的历史都是正确,再直白一点,我认为那些不当的修复是破坏!但这不是前人的错误,这是历史的局限性、时代的诉求,技术的壁垒(后面举例)甚至就是功德主自身的诉求。而且今天这次修复,我们努力做到了当下的最好,若干年后,后人们还会继续修复,传承,也许那时候由于技术的进步、观念的超脱,致使当下我们的修复也有不当。但我们当下的责任就是保护她、传承她,后人才有机会。举个技术方面的例子,现在用X光射线,探测内部断裂,而之前没有,看不到指头是否断了,就在外面贴金,这就是问题。

补一个现今可考的时间轴1174年-1252年,南宋淳熙至淳祐,开凿1570年,大名隆庆四年,装彩1748年,大清乾隆十三年,装彩1780年,大清乾隆四十五年,装彩1889年,大清光绪15年,装彩1964年,保存完整1962年,主尊面部及金箔,基本完整1984年,主尊右手完全残缺1988年,局部风化侵蚀1999年,大面积风化,地仗层露出2007年,造像石质风化、金箔开裂,才会脱落2008年-2015年,全面修复。

而我们的这次修复,会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次,我们的意义不是把它修成你所向往的样子,而是保护她,让它走下去,就像八百年走过来一样。

再摘一点私货:

八十年,也许是几代人,耗尽一生韶华,只为修佛、修己、修信奉的依托,定是心的向往、众生的虔诚,乃至风雨的相助,在这天地之间,化作了观音出世,照一方净土,供众生来朝。

她守着,八百年,却没敌过时间的撕扯,一切都变了,她也没能幸免于冷峻的岁月侵染,残年苍老病体衰躯,像一个尘世里的老人,耄耋之年不堪重负,却又眷恋着世间悲悯着众生。

这世间的痛苦似乎平等地对待着心灵与万物那放不下是痛苦又是信念坚信着心不变万物就不会变原来这修行之事是没有始和终的再挽回她还有信仰的寄托与心灵的归宿再修复她和那浮华的时间里躁动的心灵我们去替岁月偿还无情的刀俎为内心再修虔诚的归附成佛在心成事在人像无数次探索自我的内心一样去无限逼近那亦真亦幻的机缘五百次的擦肩总有一次最逼近于内心真实的刹那大悲无泪于沧桑巨变后的憔悴大笑无声于传承与信仰的不止大悟时又无言才觉得这世间的一切本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坚信着心不变则万物则不变一念智般若生众生心中有佛众生皆佛

以上是我为影片写的部分词,那时候黎院长说,你要去千手观音那呆三天,你才能写。后来执行的环节出了问题,影片最后不是我最初的想法,自然也不能用上这风格的词。后来片子都出完了,在一次会议上,我把原来这版本词读了一遍,感慨万千的。善始善终的做完这件事,我便要离开这份工作了。我不是文物保护者,我是大足石刻博物馆里的多媒体内容总策划,馆里一个单元专门讲千手观音,叫“重生,盛世金光”,单元名起的好叫重生。

也有一部片子讲千手观音,我便有幸从去年接触这件事,自己弄明白来龙去脉,才能呈现出来传播出去,当时功课做得比较多,现场去过多次,跟修复者,专家,也都开过会,聊过,尤其项目组的陈卉丽,哎,应该说一些修复者的事儿,先不跑题了,关于争论最大的两个点,回答完毕。有余力我再继续呈现一些修复中的其他事。

放几张我第一次到现场是拍的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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