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遍布“周璇歌声”的老上海｜《四季歌》

回忆遍布“周璇歌声”的老上海 |《四季歌》

我的童年在上海度过，那时上海滩到处都在播放周璇的歌。——作家 白先勇

上世纪的三十年代，上海是中国最繁华的地方。高楼和弄堂，传统与现代，贫穷和富有，共同交织在这里，它们组成了十里洋场烟花地，风云际会上海滩。“金嗓子”周璇演唱的歌曲《四季歌》就创作于这样的时代。

▲老上海照片

《四季歌》由田汉填词，贺绿汀作曲，它是一首当年流行歌曲，也是一首充满市井风情的民间小调，它以最摩登的电影插曲形式出现，却以微观现实的角度表现着市井小民鲜活的情感，正因为这种独特的魅力，时至今日这首歌依旧传唱不歇。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打的鸳鸯各一方。

婉转的声音曼声歌唱，周璇用一首《四季歌》将诉说般地女孩四时的情肠娓娓道来。旋律中带着明快的色彩，歌词里带着轻叹般的柔情，但是除此之外，听者也能感受到难以忽略的哀伤底色。

《四季歌》的第一段巧妙地利用歌词的隐喻性，描绘出春日情人悄悄幽会，却被狠心无情棒打鸳鸯的场景。这一段歌词的处理让画面富有想象力——绣线绣成的鸳鸯自然不可能被无情棒惊飞，从此各自一方。这样的场景，是大姑娘调皮的玩笑，或是春日窗前的一场梦，还是另有深意呢？

▲赵丹和周璇 《马路天使》剧照

听到歌曲的第二段，这个问题便了然于心。“夏季到来柳丝长，大姑娘漂泊到长江。江南江北风光好，怎及青纱起高粱。”万顷高粱青纱帐，是东北的景色，那里是这个姑娘的故乡。而彼时正是30年代，“九一八”事变之后。“九一八”的战火让多少人失去了家乡，从此辗转流亡。

唱歌的姑娘正是在经历这样的漂泊。依旧是为委婉曲折的二三度小音程的律动，悠扬明快的旋律，柔曼的歌声，却触动着千万人的情肠。无论是春日窗前的情郎，还是家乡的青纱帐，都已经是天各一方。打散他们的无情棒不是狠心的妈妈娘，而是侵略者的枪炮，是时代的洪流。

▲“九一八”事件 铁路爆炸现场

谁说商女不知亡国恨，这样沉重的情感，就在电影《马路天使》中周璇饰演的卖唱女子小红一首《四季歌》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在文学作品和艺术作品中，“九一八”带来的伤害是浓烈的血泪仇恨，是雪落时阴沉的风暴，是残损手掌的疼痛。

但是对于普通的市井小民来说，这场战争带来的最直接的伤害就是离别。就像这首《四季歌》中的音乐一样，没有大起大落的旋律起伏，也没有半音煽情的凄苦，只有圆润流动如地狱般的诉说。

“秋季到来荷花香，大姑娘夜夜梦家乡。醒来不见爹娘面，之间窗前明月光。”在电影里，周璇饰演的小红是被卖到这里的，她身边没有亲人，与爹娘要相逢也只是梦里团圆。《四季歌》唱到秋天的一段，歌词调性更加伤感。

▲电影《马路天使》周璇唱《四季歌》时的片段

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很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红楼梦判词 · 留余庆》

周璇和小红一个是享誉上海滩的女演员，一个是经历悲苦却单纯可爱的剧中人。但是她们的命运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交点。

周璇原名叫苏璞，“璞”正是天然纯真的意思。但是，正如剧中的小红一样，她在小时候就被卖到了金坛县的王家。周璇遇到的正是如《红楼梦》巧姐的故事一样的狠舅奸兄，卖她的就是抽大烟的舅舅。而在王家夫妻离异之后，她又被送给了伤害的一户周姓人家，那时她的名字就改做了周小红。

▲周璇照片

在《马路天使》的剧情里，单纯的小红遇到了善良的吹鼓手小陈，小陈由当时最有名的男演员赵丹饰演。当小红的养父母准备把她卖给富商古先生的时候，小红不想认命，逃出了这个家，来到了小陈的住所。

可是，小红还是被古先生发现了。

▲《马路天使》中赵丹饰演的吹鼓手小陈

周璇的感情也是如此。她曾与商人朱怀德同居。朱怀德骗光了她的钱去投资，还怀疑她生的孩子是领养来的，让周璇去验血。这件事为周璇带来了很大的心理阴影，她从小就渴望一个温暖的家，但是却得不到丈夫的信任。

周璇的精神终于崩溃了。1951年，在周璇主演电影《和平鸽》时突然发病，那是一场为伤员验血型的戏，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这句台词：“你的血干净吗？”

《马路天使》的电影并没有交代小红和小陈的爱情结局，它留下了一个开放结尾。小红的姐姐小云死了，凶手有没有被抓住？理发师失业了，他的生活将要走到哪里？小陈和小云最后将会走到哪里？

▲《马路天使》里中国电影史上第一场吻戏

这些我们都不知道，但是我们知道，在深圳河边，是赵丹接回了已经认不出来的周璇，当时周璇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洗澡，衣服都粘在一起——她还大着肚子。是赵丹把她的衣服一层一层的剪开，她已经没法洗澡了，是他照顾了她。我们也知道，朱怀德因为诈骗周璇的财物，被上海法院判处了7年徒刑，死在了监狱里。

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 血肉筑出长城长，侬愿做当年小孟姜。

《四季歌》的曲调来源于苏州小调《哭七七》，是一首新寡的女子为丈夫唱起的歌，也是“孟姜女调”的一种流变，因此在曲调中自然带着哀伤和苦情。而作词的田汉作为戏剧家，也在歌词中加入了戏剧性的叙述。《四季歌》最后一段歌词的正是回扣到开头春季的离别——原来大姑娘的情郎是去参军，保家卫国。

▲苏州滩簧《哭七七》 高亭唱片

《四季歌》最后一段歌词似乎并不容易理解。孟姜女的故事是中国四大民间故事之一，读者对它常常有所误解。这并不是一个反抗封建暴政的故事，孟姜女哭断长城也并不是复仇女神。她的本意是找到自己丈夫的尸骨，并且和他生死同眠。因此，这两句歌词的意思只是一个姑娘的海誓山盟——而如果情郎在长城边死去，她也愿意随他而去。

无论是《马路天使》还是孟姜女的故事，其实都是对市井小民情感的抒发。在电影理论中将它归纳为新现实主义。最大的特点就是表现普通人的生活境遇，“把摄像机扛到街上”是它在意大利的口号。他们表现的是普通人的感情——正如《四季歌》中唱的那样，他们心中不会忘记国仇家恨，真正表现在时代浪潮下的，却并不是呐喊和怒吼，而是那件为战士送去的寒衣，是那首为情郎唱起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