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安静与最孤独的成长

文|流离东山

若干年前看《呼兰河传》。

“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

惊为天人，冷雨敲窗的深夜里，这一句反复读了又读，仿佛每一遍都有不同的感受，又仿佛空空如也，呼兰河的月亮还是在呼兰河上照着。

△萧红《呼兰河传》

十年后，突然看到有人写“上面是天，深蓝明净；下面是草场，一碧万顷；森林在右边浩荡，群山在左边起伏；身边河流淙淙，奔淌不息；前面是山谷的尽头，后面是山谷的另一个尽头；自己的马，自己的牛羊，自己的骆驼，在不远处静默......还有比这个更美妙的酒席吗？所有人高谈阔论，一阵又一阵的歌声直冲云霄，再一声一声落地，一句一句叹息。”

一本书看完，忍不住又立时从头翻起，仿佛坐环线车，永无起止，生生不息。

这是李娟《我的阿勒泰》。

△李娟《我的阿勒泰》

隔着时空，李娟当然不是萧红，她写新疆，写牧民，写马，写赛虎，写年老可爱说“娟儿，你可以不结婚的”外婆，写神一样的存在妈妈。

然而在文字上的审美，李娟出奇地和萧红相似，一样浑然天成，一样擅长用最简单的文字表达出最美而又一咏三叹的意蕴。

她写草原上的风，“而风起的时候，又总让人觉得世界其实本来如此——世界本来就应该有这样的大风。我在半山腰往下看，再抬头往高处看。我看到全世界都是一场透明的倾斜，全世界都在倾向风去的方向。我的头发也往那边飘扬，我的心在原地挣扎，也充满了想要过去的渴望。”

写的是风？还是世界？还是倾斜？还是内心的渴望？还是风？

她写山野,“这原本天遥地远、远离世事的山野，突然全部敞开了似的，哑口无言。但总会有什么更为强大更为坚决的意志吧，凌驾在人的欲望之上……抬头看，天空仍是蓝汪汪的，似乎手指一触动便会有涟漪荡开。四野悄寂，风和河流的声音如此清晰。”

她写雪，“我们生命中的第一次寂寞，是看到了一个雪人的寂寞。如果它没有眼睛和鼻子，如果它仍是一滩平整的雪，如果我们没有惊醒雪，没有惊醒它—— 我们将替它，站过一个又一个的冬天。我不停地回头，不停地仰脸张望。乍然看天空中什么也没，直到眼泪被天地间的明亮刺激出来时，上升的碎雪才一粒一粒被我看见，又一粒一粒在视力可及的范围内向上面的深处消失。” “雪的心，本也是一粒灰尘，只不过穿了重重的华裳。”

如此原生态的文字，她似乎就是单纯地看到了自然间的这一切，然而这浓烈的诗意从何而来？

可能李娟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我们读那么多书，是为了提高审美，而李娟，她创造审美。哦！真令人嫉妒。

以如此美而不自知的文字，她看到牧民：唉，我们这个地方的农牧民真倒霉，不下雨的时候总是会闹旱灾，雨稍微一多又有洪灾；天气冷的时候有雪灾，太热了又有冰雹灾；秋天会有森林火灾，到了夏天呢，看看吧，又总是有蝗灾。此外还有风灾啊、牲畜瘟疫啊什么的。但是，尽管如此，还是有那么多的人愿意在这里继续生活，并且也不认为受点天灾有什么太委屈、太想不通的。

写哈萨克小孩子抓糖，写大家排着队打电话，写冬天“实在太冷了。若是冬天搭坐在县城至桥头之间运营的那趟班车的话，紧紧地塞满一车的不是人，而是外套。每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男人顶着沉重豪华的皮帽子，女人给大头巾缠得刀枪不入。孩子们更是被捆扎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圆乎乎的，胳膊腿儿都动弹不了。拎起个孩子往地上一扔，还会反弹回来。”

全都是鸡毛蒜皮，然而写起来趣味横生，甚至连苦难都蒙着一层可爱的薄纱，李娟在日常生活的细节里洒脱自如，整个阿勒泰在她笔下熠熠生辉，山野、云朵、河流、戴塑料宝石的少女全都如同被雪山洗过一遍，玲珑剔透，闪着清冽的光。

你若以为这是阿勒泰的缘故，她一转笔又写起外婆的竹林，“我从上往下看到旧屋天井里的青石台阶，看到一根竹管从后山伸向屋檐下的石槽，细细的清泉注满了石槽。世界似乎一开始就如此古老。”

情思细敏，笔调从容，江南情致，意韵悠长。

李娟写的最好的并不在乎内容，她可以写任何内容，因为她最特别的是对文字的高度敏感，这同样无关技巧，缘于天赋。

2018年在长沙一次活动中无意见到李娟，读者问：我如何确定写的是不是真实的一刻，怎么办？李娟无以做答，只好说：多写就是。读者问：应如何写作？李娟无以做答，只好说：多写就是。读者问：是否考虑转型？李娟这次很快答：非偶像，不考虑，多写就是。

对于李娟这样一个天才级选手，如何向她请教写作技巧？她哪有技巧，她就是靠天赋啊！对于她来说，想写的那么多，能写的那么多。确实是“多写就是”。

人文主义认为生命就是一种内在的渐进变化过程，靠着体验，让人从无知走向启蒙。李娟固然还有些没想明白的地方，但急什么呢，萧红历经艰难，临终前写的《呼兰河传》，李娟也是值得期待的。

△作家李娟

李娟

籍贯四川乐至县，1979年出生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七师123团（位于塔城地区乌苏市车排子镇），1999年开始写作。曾在《南方周末》、《文汇报》等开设专栏，并出版散文集《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羊道》三部曲、《冬牧场》及数部繁体字版散文集。曾获“人民文学奖”、“上海文学奖”、“花地文学奖”、“天山文艺奖”、“朱自清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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