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震把听恐怖故事,形容为“经历一场噩梦”。
“没有人不喜欢从噩梦中醒来的快感。”
这个观念也投射在张震的作品里,他总是在故事的最后添上一个豁然开朗的结尾。
谜底揭开,一个不幸的人获得救赎,一个作恶多端的人受到惩罚,一个缔结已久的迷思得到答案。
讲故事的人,也成了一个谜。
张震曾一度排斥视频采访,几乎没留下正式的影视资料,10多年来不用手机。
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流言,和他的故事一样经久不衰,甚至成为张震的“符号”:那个讲故事的张震,被他的鬼故事吓死了。
最近,我们和讲鬼故事的张震聊了聊。
在张震的家里,书房是唯一的禁区。
一盏灯常常在零点后亮起。作家点着了烟,手指放在键盘上,大脑开始天马行空。他常常望向门缝的位置,确保房门紧闭,没人能轻易在深夜进入。
靠门近些,能听见房间传来几声含糊的呓语。“他究竟要去干什么?为什么要一个人去搭车?不行,没有故事,动机太可笑了。”
他自顾自地傻笑,沉浸在臆想中,看上去像是一个精神出了问题的人。一旦门外传来脚步声,他会迅速抽离出来,以免吓到孩子们。
这是张震多年来的创作习惯——把自己放进一个单调的空间里。
他十多年来不用手机,微信也没有,外界要找他,都得先找到他的经纪人——也是他的妻子小静。他的生活只有创作这件事,家和录音棚,两点一线。
小静和张震,性格互补。小静性格勇敢,热情活泼,是个乐天派;张震内敛犹豫,带着细腻的匠气,内里是个悲观主义者。
《张震讲故事》里的女声配音几乎都是由小静来完成的,她也一度被听友称为“童年阴影”。
张震的妻子 小静
如今48岁的张震,曾被认为是中国最会讲恐怖故事的人,25岁就攀上中国恐怖类有声作品的顶峰。
上世纪90年代末,他迎上电台时代向前的潮流,抓住禁忌题材的价值红利,创造出恐怖类有声作品中的最大品牌《张震讲故事》。
大众传媒作为载体,恐怖艺术作为内核,两者交相辉映,掀起了上个世纪末的本土恐怖艺术创作潮。
在外界看来,张震是个十足神秘的人。他甚少出现在电视荧幕上,几乎没留下正式的影像资料。他给听众留下一个关于自己的悬念。
悬念是故事的基础,他和他笔下那些惊悚的故事一样神秘。
吊诡的是,围绕张震的还有种种传说,人们希望在他的身上,看到一个惊悚的真实传奇。
和张震有关的流言中,传播最广的一条是“张震被自己讲的鬼故事吓死了”。流言渐渐取代故事本身,成为张震的符号。
事情比小说还要荒诞。一篇乌龙报道,坐实了张震的“死亡”。2001年,沈阳某报发表一篇文章,开头写道,有人说张震被自己讲的鬼故事吓死了。
张震去法院起诉,官司赢了,但辟谣的速度,跟不上流言的传播。
各式各样的版本都有。张震在山洞里录音效,有人突然进来,把他吓死了;张震在录音棚里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随后离奇身亡;张震在写故事,有人开门进来,心脏直接停了......
他接到了从天南海北打来的电话,妻子收到友人发来的消息,请她节哀。各地都出现了悼念张震的告别仪式。
多年以后,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失控》问世,平台上的热评第一是:“没想到他还活着!”
张震微博截图
“自古将军阵前亡,肯定得是个忠勇可嘉的将军,才会死在阵前。”张震说。
如今,他对这一问题看得很开,“它折射出人们对传奇的渴望,就好像将军战死沙场,一个最优秀的大夫累死在手术台上,一个讲鬼故事的把自己都吓死了。”
张震感念,人们还愿意相信这样的传奇。
张震至今还能表演出播音员方明在《诗词鉴赏》节目中对《春夜喜雨》的朗诵。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他模仿起方明的播音腔,饶有兴致地讲起其中的抑扬顿挫,“其中‘生’字是精髓,我能模仿得一模一样。”
对张震而言,收音机有一种特别的磁场。
他痴迷于将这些不同的声音元素放在一起。他领略到,声音的魅力来源于能唤起听者的想象。“声音是离心灵最近的信息传输的方式,当看不见画面的时候,其实有机会看见最好的画面。”
张震
中学时,张震在学校里做广播播音。听得多了,故事在脑子酝酿,一个名为“白点之谜”的故事诞生。
“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一个人总发现眼前一个飘飘忽忽的白点在移动,这白点大概一人来高,好像一个人戴着一个口罩。”
这是张震最早创作的恐怖故事,没头没尾,只凭想象力在继续。中午播音回来,三五个同学围着张震,催着他讲“白点之谜”的后续。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多,张震变得小有名气。
那是一个录播时代,电台里只有“播音员”,而没有“主持人”的说法。等张震真正进入电台的时候,直播时代宣告来临,各地电台都诞生了明星主持人。
1997年,辽宁广播电台开创了99099声讯台,用户靠拨打电话收听。张震提出几个节目想法,名字里都有“张震”,其中一个就是《张震讲故事》。
什么都讲,爱情、笑话、励志故事装进大箩筐里。几个月后,张震发现,恐怖故事是最受欢迎的,于是决定专讲恐怖故事。此后,《张震讲故事》一直占据节目排行的第一。
“张震讲故事的一切,就是从进棚的第一天开始的。”
他多数时间都泡在录音棚里,是台里有名的“熬棚狂人”。他用棚时间长,电台的同事都下班了,他才熬夜录制,一宿不回家。创作、录音、后期合成都由他本人完成。
录音是件有仪式感的事情。当他关上那扇厚重的门,站在话筒面前,就必须置身于角色之中。那些周到的预设,有时又得推翻重来,一句台词总要试很多不同的演绎方式,灵感迸发,思维也随之活跃。
张震私下把这件事叫作“风灵”,“麦克风会给你灵感。”
台里决定为《张震讲故事》出一张专辑。张震是沈阳大学中文系出身,仅用了几个晚上的时间,就写出四个故事,组成了张震的第一张专辑内容。
故事就写在台里的信纸上,连提纲也没有。他觉得老天用一只无形的大手,把灵感放进他的脑子里。
《盒子》——张震写的第一个故事,应运而生。一个人为了夺走钱财,伪装成了盲婆婆。
故事播出后,台里的电话被打爆了。
收发室里都是张震的粉丝来信,成摞地堆着。投诉也不少,有学生一个月的话费就花了160元,是家长三分之一的月薪。还有人去沈阳精神文明办公室举报,说张震污染精神文明。
第一个故事就成了经典,它启发了《张震讲故事》的风格:悬疑感重、结尾反转、有智商含量、氛围感强。
“所有恐惧都来源于没有准备。”张震捕捉到,恐惧的核心是未知,他用对白和音乐等声音元素,将恐怖氛围推向顶峰。
这是张震对节目的把握。不要干涩的旁白,不要“谁对谁说”,而是以“声音戏剧”的方式,将故事演绎出来。
1998年,《张震讲故事》推出首张专辑。张震出现在签售会现场,引发了一阵欢呼。人流拼命地往张震在的地方涌去,想一睹这个神秘的面孔。
场面失控,室内签售不得不叫停。这场追逐游戏转到室外,地点换了好几次,最后他躲到书城后面的大卡车里,象征性地签了几盘磁带,签售会就宣告结束。
有媒体用了整版篇幅,写了一篇张震专访,“他掀起了中国恐怖文学的小高潮。”
25岁的张震,成为中国恐怖艺术中的一个传奇。
他对未来的打算是,把张震讲故事继续更下去。
“我的整个生活都是围绕着这五个字在继续,我一定会负责,因为这个作品附着我的名字。”
张震不见了。
21世纪初,那些迷恋张震的粉丝们发现,电台里再没出现过张震的名字。
90后江西男生紫襟,就是其中之一。
《张震讲故事》陪紫襟度过中学的夜晚。他蜷缩在被子里,享受心脏收紧的刺激感觉。
他迷恋上了声音。大学时,他天天闷在屋里子录音,最后只拿到一张大学的肄业证。2014年,他成为一名主播——“有声的紫襟”。
互联网重新激发了音频市场,紫襟迎着时代的浪潮,登上恐怖有声作品的山峰。
他几乎成了另一个张震。两年里,他的粉丝突破500万,作品《阴间神探》播放量达33亿,如今的粉丝量接近2000万。有人称他为“有声界第一大V”。
与此同时,在万众瞩目下,张震却突然销声匿迹。
在第一张专辑的爆红后,张震又带着新的故事,和台里的领导商量着再出第二张专辑。请求被一拖再拖。小静劝他,不如自己发行,打破地域的局限。犹豫再三,张震和小静选择了从台里离开。
小静承担起了张震的经纪事务,找到出版商,做了第二张专辑。2003年,他们来到北京。2005年,张震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出版社合作,出了“眼睛”系列的专辑,市场反馈尽如人意。
他规划着要出4张CD,攒下了近20个新的作品,再找到出版商。这次却被拒之门外。发行渠道没有了,属于CD、MP3的实体音像市场迅速坍塌。
小静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把这些作品免费上传到博客。张震不同意,小静劝他,我们也不挣钱。作为创作者,要让大家听到你的创作,作品不能白做。
如今再说起,张震仍感到,这是一个悲壮的决定。
从此,《张震讲故事》开启了唯一一个免费时代。事实证明,这个决定带来了很多裨益:张震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这些故事在互联网上抵达各个角落,掀起了一阵“张震热潮”。
那20个作品,是张震的创作走向另一阶段的标志。《剪刀》《木栅墙的后面》《跳楼》后来都成了经典。
在这批作品之后,2006年,他释放出告别的信号,离开了有声作品的舞台。《张震讲故事》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句点。
张震去了一家公司,主持电视节目,一个月一万块钱。“出来之后本来不打算再做主持人,为了生计也去做了。”
离开的日子里,他转而创作小说,意外打开长篇的大门,创作出小说《失控》。他获得众多的头衔,在不同的领域里尝试跨界。
有声作品的创作者、书籍作家、电影人,在这些身份中,张震最喜欢的是“作家”,继续出版小说,是他长期以来的理想。
“至少在我有生之年,我还会在写一本长篇,这是我的梦想。”
命运呈现出某种戏剧性。他迎上了时代向前的潮流,站在恐怖故事的桥头,然而音像市场迅速发生了变化,他被裹挟其中,消失在公众的视野里。
张震是一个被时代选中的人。而唯一可以确信的是,属于磁带的时代,一去不回了。
2018年,音频平台喜马拉雅找到张震的时候,他已经阔别有声作品12年。十几年前那些经典的老故事,传播极广。
他的老作品还有很多人在反复地听,有人能背下其中桥段,有人把经典的台词,设置成起床的闹钟。
在经过磁带、CD、智能手机、图书时代后,他终于又回到有声赛道。
“我是张震,不是演员张震。是张震讲故事,不是张震讲鬼故事。”
张震还是讲故事的张震,然而时代和观众早已更新换代,市场也重新洗牌。他怀着一颗忐忑的心。
他的风格仍独树一帜,注重华丽和厚重的制作。“虽然我相信自己能写出好故事,但我讲的故事,还是不是大家喜欢的样子,这个我不知道。”
悬着的心,在第一个故事面世后落下。
他捡起了几年前的一个灵感线头。那天,他坐在电脑前,没有任何的启发,“搭车”两个字就出现在他脑海中。
极其平常的两个字,让他嗅到了故事的感觉。他决意要以此为原点,写一个命题作文,《搭车》就是故事的名字。
进棚前,他反复地修改和演练。录音时,有些段落都能脱稿背出。
搭车的片头,有两句模仿鬼哈气的声音。
这是20年前的一个音频片段。张震和好友郭恒在电台熬夜录音时,决定录点有意思的内容。这段音频就是郭恒的声音。
后来,音频从开盘带转移到CD上,再到硬盘里。每次电脑更新换代,他都要把所有的声音素材拷贝下来。
这回,他在角落发现了它,把它放在20年后的故事开头。“它们从一段旅程,搭车坐船到下一个地方,一站一站地走来。”
回归三年,张震创作了三张新专辑,那些曾经以为再也找不回张震的人,还是迅速发现了他的归来。
曾经的旧故事,也有了新的听众。在音频平台喜马拉雅上,他的110个经典故事的播放量达到9.8亿,陪伴无数年轻人度过漫漫长夜。
张震也琢磨过,为什么要讲恐怖故事。最开始讲恐怖故事,是兴趣使然。后来,做来做去,他也犹疑。
“我讲个相声,还能图给人逗乐,那恐怖故事,我让你害怕,我做这事儿干嘛呢?”
他曾做过研究,有声恐怖作品在15分钟左右,能使耳朵不失去耐性。如今,他反高潮地把作品的时间延长,一部作品长达40分钟。故事线拉长,他能够恣意挥洒。
“这是一个高度视觉化的时代,音频传播本身不是一种强势传播。”
一个有声作品,动辄40来分钟,能让人跟着去揪心,去思考,还会被感动。“套用周星驰的话说,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那我得多开心,我开心得不得了。”
在张震看来,这是一个更好的时代,也是一个相对更长久的时代。
“老实讲,我真的非常怀念那个磁带的时代,那几乎是我的整个青春。但我更欢迎现在这个时代,这个时代对一个作品的创作人来说更公平,能更好地发挥才华。”
他身上还有着印刷时代的文人气质,谦逊而又执拗,他对听众的称呼是“您”,他几乎都会给每条评论回复“谢谢您”,表达对听众的感谢。在每次直播分享的最后,小静都会为听众唱《说不出再见》。
“我希望我仍旧是那个普通人,但我的故事能够留在听众的脑子里。偶尔走在某个街角,听到人们在谈论《张震讲故事》,得到一句‘这小子还挺有意思’的评价,作为一个创作者,我就很满足了。”
张震和两个女儿的合影
一个问题总萦绕在张震的脑海:有声传播边界到底在哪里?
难道那种所谓的流俗性,信息传递的局限性,还有非专注的接触特点,真的就是有声传播不能突破的壁垒吗?他认为不是。
“如果你的作品足够好,人们会愿意放下手里的事情,收拢神经,满怀期待地为你的声音奉献一次专注的听觉。如果你的作品真的值得欣赏,人们就会在漫长的岁月里不断地让它走进自己的耳朵。”
一条评论在弹幕里出现:张震的鬼故事不吓人了。
《张震讲故事》悄然转变。再次回归之后,张震仍展现出旺盛的创作力,甚至是革新。他没有继续从前的创作路子,而是更加注重悬念设置和故事结构。
他的故事更像是一个人性寓言。对张震而言,一个恐怖故事,有没有趣,远比它吓不吓人重要得多。
他最喜爱的作家是斯蒂芬·金和丹·布朗,最爱的电影是《危情十日》。
在张震看来,恐怖题材最精妙的是,故事要有因果,结构逻辑要严丝合缝,内容要有文学的关照,“让人不知不觉进入到设置的故事舞台。”
这些理念,融于张震创作的血液中。“恐怖故事要么是讲生者的不智,要么是逝者的不甘。”这个故事箭头指的地方,都是对人性的悲悯。
电影《危情十日》剧照
离开的十二年里,张震的创作未曾停止。
那些故事点子还是时不时地冒出来。他仍旧做那个默默观察生活的人,将生活中的细节变形,在脑海中生发出荒诞的故事。
他在大街上看到废品站有一个黑色的柜子,会想像成停尸柜,打开柜子,里面突然出现一具死尸,于是便有了作品《鬼柜子》。他在一个雨棚下抽烟,想象着有陌生人在此不期而遇,揭开了一个神秘的真相,于是作品《避雨》诞生。
有价值的灵感就记录下来,当作故事的线头,整理存放。
电脑里的文件夹里,放着等待制作的故事文本。对哪个比较有感觉,他就会集中发力,让它左右横竖地开花,看看从哪儿能结出故事的核。
“我真正写一个故事的时间,远不如我想一个故事的时间长,悬疑故事最讲究的是,写的每一个字都要有根据。”
第一步卡死的是文字。他所想要呈现的一切效果都会写在纸面上,语气的轻重,静音和节奏的把控,他都会仔细标注于纸上,像是造一座严谨的建筑。
第二步是博弈。每一个悬念的铺设,都在与读者进行心理博弈。“这句话说完之后,大家知道下面准说那个,你这博弈就输了。”
“好的恐怖故事都有爱,坏的恐怖故事都挺二,那种没有逻辑,一惊一乍吓唬人的,都挺二的。”张震说。
如今,张震经常会做一些奇形怪状的噩梦,他在梦里挣扎、大叫,好几次都被小静唤醒。
张震把听恐怖故事,形容为“经历一场噩梦”。恐惧是人类的本能,因为对未知感到不安,所以用自己的想象力,创造了鬼的故事。
“没有人不喜欢从噩梦中醒来的快感。”这个观念在张震的作品里显现,他常常在故事的最后,留下一个光明的尾巴。
作品《避雨》的故事核就是“救赎”。一个雨夜,七个陌生人来到了同一个雨棚下,他们的谈话,最终让一个本想在那一夜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在雨过天晴后开启了新的人生。
他知道悲剧能带来绵长的效果,但他还是愿意让听众相信,恐怖故事里会透进光明。
“创作者的心是属于孩童的,对这个世界充满美好的期许。同时大脑又是属于成年人的,会对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投下一份理性的秘密。”张震说。
在张震的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角色。有时他是误打误撞闯入暗室的来客,有时他是雨棚下引出真相的乞丐。
最和他相像的,是作品《午夜清扫》中一个偏执的编剧。
在午夜的一座大厦里,热爱生活的清洁工和忧郁自艾的编剧不期而遇。编剧认为想象力是最高贵的本事,最终却因为想象力枯竭杀死了自己,死了还在痛苦纠结。
“你会是那个编剧吗?一个靠想象力活着的人。”我们问道。
“我宁愿做那个清洁工,”他说,“想象力从不是玄而又玄的事。”
他把故事的野心藏进一篇12个字的文档,放在电脑文件夹的一个隐秘的角落:
“我只静坐一隅,便令举世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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