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初春,许广平给鲁迅写了一封信:

现在执笔写信给你的,是一个受了你快要两年的教训,是每星期翘盼着稀有的,每星期三十多点钟中一点钟小说史听课的,是当你授课时坐在头一排的坐位,每每忘形地直率地凭其相同的刚决的言语,在听讲时好发言的一个小学生。

他有许多怀疑而愤懑不平的久蓄于中的话,这时许是按捺不住了罢,所以向先生陈诉。

两天后,许广平收到了鲁迅的复信。

她惊喜,随又写了第二封信,鲁迅依旧很快回信了。

接着就是第三封,第四封……

两个人的一生中有过164封书信来往,鲁迅评价说,“既没有死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花呀月呀的佳句。”

真的没有吗?

她给鲁迅的第一封信里便写到:

“先生!你放下书包,洁身远引的时候,是可以‘立地成佛’的了!然而,先生!你在仰首吸那卷着一丝丝醉人的黄叶,喷出一缕缕香雾迷漫时,先生,你也垂怜、注意、想及有在虿盆中展转待拔的么?”

少女时的许广平正是对爱情最执着的时候,她谈教育,谈青年的倒退,处处都散发了青春的朝气。

那时的她,不过是一个刚认识鲁迅的女大学生而已,却大胆,恣意,心里早早便住进了一头乱撞的小鹿。

1923年的深秋,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任国文系讲师,每周讲一个小时的小说史。

开学的第一天,学生们知道有一位写小说的大作家要来讲课,每个人都鼓足了好奇心。

上课钟声还没有收住余音,一位个子不高,黑衣长衫的先生走上了讲台。

他的头发如风敲凿过的巨石一般挺立着,真是“怒发冲冠”。

他的手肘上、裤子上、夹袍里外四处是补丁,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大花猫趴在身上呢。

同学们低头一看鞋子,连鞋子上也有补丁。

他讲课时总是跳来跳去,全身的补丁也跟着他一起忽闪忽闪的。

教室里的大家闺秀们笑了,“怪物,有似出丧时那乞丐的头儿!”

他用“蓝青官话”讲课,带以浓重的浙江绍兴口音,同学们得张大了耳朵听,才辨析得出知识。

他博学多才,经常补充许多讲义外的内容,而在关键处,他又喜欢画龙点睛的幽默一回,逗得平时矜持的少女们也哈哈大笑。

许广平坐在第一排,鲁迅的风采净收眼底,终生难忘。

她仰慕自己的老师,听了这许多的幽默后,成了女生中最淘气放肆的那一个。

她经常举手提问,想要引起他的注意。鲁迅则觉得她活泼可爱,肯动脑子,也有才气。

后来,她便大着胆子,跑到鲁迅家里去。

第一次她叫上同学一起去,进了鲁迅家里,她把屋子的前前后后打量了个遍。

那是一座不太大的四合院,坐北朝南,中间是吃饭、洗脸、会客的地方。

后面延伸出去将近十米,便是鲁迅的书房兼卧室。

许广平与同学一起参观了向往已久的鲁迅书房,里面竟然出乎意料的简朴,一张单人床、几个旧箱子,旧的写字桌、旧藤椅、除了几幅画与照片做装饰外,几乎空空如也。

许广平当晚给鲁迅写了信,说明自己畅游他人房间的感想。

而无数飞鸿传书中,真正增进了爱情与共同语言的,是关于学校里学生运动的问题。

1923年,学校任命美国留学的杨荫榆为校长,可没想她思想保守,为人趾高气扬,经常处事不公。

鲁迅在信中反对杨荫榆,而许广平是学生自治会的总干事,自然有很多苦涩与委屈。

杨荫榆把学校搅得失了控。

在危急时,鲁迅让许广平住进了自己家里避风头。

他让许广平替他抄写旧杂志上的文章,她欣然同意。

有一次,鲁迅回家来,许广平兴奋地把自己抄好的稿子给他看。

鲁迅看了看页码,惊讶地说,“你今天抄了一万多字!”他心疼地拉起许广平的手,还轻轻地按摩起她的食指与中指来。

许广平一点不觉得委屈,直说自己因为心里有气,把气撒在笔上和纸上了。

鲁迅紧握着她的手,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你真是个傻孩子。”

两人有了共同的信念,也有了共同的情感波动,可是鲁迅还不肯接受她。

他极力陈述自己的各种“不配”。

她摇摇头坚定地表示,“我不愿离开你身边,横竖总要有人为你烧饭,缝补,洗衣,扫地,这些事她都可以做。”

她想和鲁迅一起搬出去。

可是,搬出去就意味着她成了“妾室”。

鲁迅犹豫了,可她只用了一句话作答:“神未必这样想。”

“神未必这样想”是英国诗人勃朗宁的一首诗的标题,写的是一对恋人无疾而终的恋曲。

男方因为比女方大很多岁,不敢结婚。

十年后,女方只好嫁给了自己的不爱的人,男方依然独身,只认识了一位女歌手。

如此,四个人里没有一个是真正幸福的,真是违反了天意。

鲁迅听了许广平的话,也只送了四个字给她,“中毒太深。”

年轻时的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在鲁迅与许广平这里,变成了学识的切磋,高智商的交往。

许广平甘愿忍受着同居而没有名分的生活。

这在别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在她看来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其实,她从来都是个新潮前卫的女孩子。

她对待自己的人生,果决又潇洒。

出生后的第三天,父亲在宴会上玩“碰杯为婚”,酩酊大醉的父亲糊里糊涂地将许广平指给了一家姓马的乡绅。

马家并不是老老实实的农民,总是无端多出些恶劣的土豪行经,两家并不相配。

后来,许广平懂事了,知道自己即将嫁给这样子的一家人,坚决要退婚。

马家不同意,许家只要给了马家一大笔钱作为补偿,这一笔钱够让马家再娶一门亲了。

1922年,她北上求学,当时全国的女大学生仅有887人,她就是其中之一,活脱脱一位少有的女性知识精英。

不仅如此,在大学里,她是最抛头露面的学生自治会骨干,当年反对杨荫榆,整个学生会紧急召开会议,决绝不承认杨荫榆的校长职务,号召学生支持新立校长。

这些行动都是她带的头,可说是管理能力了得。

她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

她还异常大胆地把整个恋爱过程说给了鲁迅听,目的是为了告诉他,自己是个解除了封建婚姻厄运的人,也曾主动的爱过别人,亦被别人所爱。

而鲁迅自己呢?从不知道爱情是什么。

她比鲁迅幸运得多,也希望鲁迅不要逃避自己的追求,变成像她一样幸运的人。

这位名副其实的走在时代最前端的女性,所选择的人生,对于她自己来说,并非独特得不可理喻,而是最正确的道路,她就是要让鲁迅幸福快乐,能够感受到爱的存在。

鲁迅折服了。

1927年秋,两人在上海同居。

两年后,儿子周海樱出生。

1936年,鲁迅在上海病逝。

1968年,她在北京病逝。

鲁迅活着的时候,她陪伴他,十年时间,鲁迅的创作量超越了以往的任何时候。

鲁迅去世了,她却用自己余生继续着他的事业。

她收集信件和手抄稿,编辑成《鲁迅书简》出版。

过些时候,她又写成了十万字的《鲁迅回忆录》。

她爱的,已经超越了他本人,而是他的精神,他的灵魂,他所代表的一切。

与他十年为期的相伴,她是任劳任怨的,护了他十年文学事业的丰收。

有句哲言说,“你怎么过一天,就怎么过一生。”

从她遇上鲁迅的那一刻开始,她便以呵护为己任,呵护他周全安康,就是她度过一天的方式,也是她度过一辈子的方式。

在她看来,爱他人的幸福才是自由自在的,纵然诸多羁绊,爱人的那个心里还是满当当的,她坚持做自己的事,她知道分寸,不让自己成为那种单纯为爱而活的女子。

然而,婚前的烂漫,婚后却成了大男子主义与家庭主妇的样板戏。

许广平娴熟的抄写技能与专业的工作技巧,全都挥洒在了烧菜做饭上。

鲁迅喜欢北方口味,许广平提议请个北方厨子,鲁迅觉得十五元的工钱太贵,请不得。

可是,他那时的工资是两百大洋。

于是,下厨的依旧是许广平。

鲁迅病重,只能在二楼养着,吃饭得独一份,许广平便每次都亲力亲为地精挑细选三四样小菜,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送上楼。

她怕鲁迅吃不好,于是菜要挑最嫩的,只要叶,不要根茎,鱼肉要挑烧得最软的,没刺的,总之是鱼身上最最拔尖的那一份了。

然而,对于她自己,却是最照顾不周的。

她每天上下楼跑着,所穿的衣裳都是旧的,次数洗得太多,纽扣都洗脱了,也磨破了,都是几年前的旧衣裳。

她冬天穿一双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

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时还穿着。

买东西也总是到便宜的店铺去买,再不然,到减价的地方去买。

十年来,她都是忽略自己的。

她对自己的忽略,也促使别人也轻慢起来。

萧红来到鲁迅家里。

从法租界到虹口,搭电车需要差不多一个钟头的时间。

尽管距离很远,萧红还是成为了鲁迅家的常客。

鲁迅喜欢与萧红聊天,有时候甚至去别处找了袄子披上继续聊。

萧红待的时间晚了,午夜十二点过后便没有了电车,鲁迅就嘱咐许广平要把萧红送到门口,要送上小汽车,有时候还是许广平代付车钱。

萧红不太会做吃的,在鲁迅家也就勉强做几个韭菜盒子,鲁迅也会抬起筷子来多拣几个。

有一次,许广平为萧红搭配了一条红绸子,鲁迅觉得把萧红扮丑了,还当面斥责了她,让她非常尴尬。

1936年10月19日,弥留之际的鲁迅紧握着许广平的手说,“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

她没有做到,今后一切物是人非的年岁里,她还为他的原配朱安和母亲张罗衣食住行,解决经济困难。

或许她从决定追随他的那一刻起,就下定决心为他筑起一层过滤网。

他是这张网的中心,写作与交友成了他所剩无多的时日里最应该享受的两样东西,除此之外,现实生活中的苦难与糟粕,全是许广平一个人来扛。

只要她愿意,还有什么不可以,还有什么能算作不公平。

当年她意气风发,陪他一起闯过惊涛骇浪,如今她任凭岁月磨平了棱角,甘心居于市井生活的一角,忙里忙外。

她想成为他的人,一辈子都想成为鲁迅的人。

她宁愿永远活在鲁迅的世界里。

1946年10月,许广平写了一篇《十周年祭》,回首当年道:呜呼先生,十载恩情,毕生知遇,提携体贴,抚盲督注。

有如慈母,或肖严父,师长丈夫,融而为一。

呜呼先生,谁谓荼苦,或甘如饴,唯我寸心,先生庶知。

她的爱成为了信仰,引导她在孤身一人的未来中披荆斩棘,活得甘之如饴。

她少时叛逆,没成想,却叛逆了一辈子。

她曾是他的学生,要不是靠着自己的活泼与主动,她可能永远都是他的学生。

后来他们成了夫妻,少年时理想与革命的光环也躲到了日常的琐碎之后,她心甘情愿地照顾他,若问,就这样放弃自己值得吗?

这问题对她来说从来都是多余的。

她从未放弃过自己,在鲁迅的身边,她成为了一个更好的人,锋芒褪去,温润如玉。

作者:香蕉鱼(周冲工作室撰稿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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