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 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纵 火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拉姆此刻会在山上挖羌活。

这是一种半人高的草本植物,生长在海拔4000米的高原上,叶片像鸟儿的羽毛一样,根茎晒干后,可以入药。每年7、8、9月是羌活最好的季节,在四川阿坝的观音桥镇,拉姆和父亲会开着一辆破旧的五菱面包车进山,到半山腰时车就上不去了,两人得走路往更高处去,海拔越高,羌活的品相就越好。拉姆穿着一双旧旧的绿色解放鞋,扛着药锄,背上是一个脏污的黄色编织袋,她仔细地搜索森林的边缘和灌木丛。

整个夏天她都在山上,但成果很大程度上依赖运气,有时一天能挖好几斤,有时一天一株也找不到。晒干的羌活一斤能卖大约30块钱,一年收入不到两万块钱,这几乎是拉姆和父亲的全部收入。

在短视频平台上,拉姆这么介绍自己:家穷人丑,一米六五,小学文化,农村户口。她并不丑陋,是一个眼神明亮、鼻梁高挺的姑娘,笑起来脸上有浅浅的酒窝。拉姆今年30岁,却有一双极其粗糙的手,食指和中指是黑的,那是常年挖药的痕迹,羌活根深,常常要用手挖,山上多雨,土壤潮湿,几个月下来,手会开裂,乃至烂掉,脏污用肥皂使劲搓也搓不掉。拉姆在短视频里有点怯怯地说:“手很脏,勿喷,因为是挣钱的手。”



暴 力

唐某身材高大,五官粗犷。他的一位邻居告诉我,唐某初中一毕业没有再继续读书,开始跑面包车。后来家里卖了地,父母开了个茶楼,收入不错,唐某也就闲在了家里,“没有工作”。他和拉姆算是青梅竹马,十七八岁就在一起“耍朋友”,没多久就结了婚,在一起十多年,生了两个儿子。

婚后没多久,卓玛发现,拉姆的脸上有时候会红肿,身上也有一些青紫。拉姆性情隐忍,只跟姐姐提过一次唐某扇她耳光。脸上肿着,她怕出去被人看见,几天都不敢出门。

拉姆的表嫂巴尔木提到拉姆的家族时一声叹息,在她眼里,父亲三郎甲老实巴交,木讷少言,“他很善良,但也可以说是软弱,什么也不敢说。”母亲是家里的顶梁柱,精明强干,“什么都会做”,饭菜做得香,毛衣也打得精致,上山挖药也是好手,村子里商量什么事情,“她也是敢说话的那种。”

知道女儿受了委屈,母亲会去找唐某理论,在巴尔木印象里,唐某当时会有所收敛,“妈妈在的时候他不太敢的”。

2011年,母亲查出胆囊癌晚期,家里没有钱做化疗,只能回家养病,“没钱治,就等死”,在家里撑了一年之后,母亲离世。

卓玛记得,也就是在那之后,妹妹身上的伤开始变多,也更加明显。每次打完之后,唐某会跟拉姆认错,她每次都会原谅他。“她舍不得孩子,一直觉得唐某还有机会改。”卓玛说。4年前,拉姆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尼珍劝过她,“你不应该怀这个的,他要是不改你怎么办?”拉姆说:“没关系的,他为了小孩也会改的。”



“把朴素的生活做成了鲜花”

拉姆真心的笑容更多地出现在短视频里,上山挖药的无人之时。在深山里一呆就是十多天,这些时间她展现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样貌。她会仔细拍自己吃的三餐,早饭通常是糌粑粉拌酥油,浇上热茶,再放些白糖。她一边吃一边对着镜头说:“很好吃哦朋友们。”

她在野外搭了个土灶,晚饭通常是煮面条,蒸米饭,炒土豆丝,腊肉,捡来的黄丝菌配上青椒一起炒,饭菜其实很简陋,但她端着一个很大的饭盆吃得很香,因为“在山里就是要吃很多”。在野外有时候没有碗,她就拿塑料袋当碗,折两根树枝当筷子。偶尔带了可以自热的鱼香肉丝米饭,能吃上热乎的,她就很知足,她说:“今天的生活可真好。”

挖来的羌活太重了,拉不动,她把树枝砍下来,绑在一起做成一个可以拖着走的架子,“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很简单的。”

站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她还会给牦牛唱歌,“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对着远山大哥打呼哨,会收到挖药人的回音。她也会在蓝天白云下随着音乐起舞,舞姿轻盈,眼神明亮。

拉姆日常拍摄的短视频内容 ©拉姆

她很少化妆,衣服也破旧,身上总是脏兮兮的,但在平台上拥有72万粉丝。有一位粉丝评论说:“她把辛苦的工作做成了阳光,把朴素的生活做成了鲜花。”

视频里的拉姆看上去像是未曾经历痛苦,也没有被残酷的生活打败。她睡在石头搭的屋子里,顶上是遮雨的塑料布,经常漏水,但她却一直在拍几簇从石缝里挣扎长出来的黄色小花,她说:“朋友们你们看,帐篷里都开花了。”今年春节前,她坐在那辆五菱面包车里,说着明明很沮丧的话,声音却很洪亮,喊着:“马上要春节了,每天还早出晚归,钱也没有挣着,人也很辛苦,这就是我们的人生,加油!”

“淳朴善良又美丽的姑娘,那些视频中丝毫看不出她对生活中的苦累的半点抱怨,只有她脸上的笑和眼中的光。”一位名叫湖畔旧人的网友在微博上评论。

许多人说她成了网红,但她并没有靠这个赚钱。卓玛记得,有粉丝给她刷礼物的时候,拉姆会劝对方不要刷礼物,别浪费钱。烧伤之后需要筹集医药费,有人让卓玛去看拉姆的平台后台,说:“肯定有很多钱,网红直播一晚上就有好几万。”她去看了,账户上仅有两千块钱,“她只想靠自己的双手努力挣钱。”卓玛说。

在尼珍看来,那些短视频是拉姆为数不多的出口之一,“上面有人跟她说话,为她加油,她还是比较安慰一点吧,在家里的话,视频一关,又把她打回以前的那种生活。”她很少跟粉丝提及现实生活里的不如意,偶尔会有敏感的粉丝发现她脸上有点淤青,她也并不多做解释。

一个在成都工作的表姐曾多次劝拉姆出来打工,“来成都烧烧烤也比在那儿天天挨打强啊。”在观音桥,拉姆这个年纪的人只要会说点普通话,大都在外地打工,“吃的也好,衣服也穿得干干净净的,谁会愿意天天挖药吃苦?”拉姆也向往大城市里的生活,但每回想一想,都算了,卓玛说:“她觉得如果出去了的话,她见不到两个孩子,爸爸身体也不好,肯定要照顾她爸爸嘛。”

卓玛觉得,拉姆想要的生活很简单,她没有什么宏大的理想,只要能抚养两个儿子长大,照顾好父亲就可以。在视频里,她会给父亲洗头发,还会吹个发型。两个儿子也经常出现,她会轻轻抚摸他们的头,亲一亲,说:“你们俩就是我的生命,时刻提醒我要努力。”



威 胁

即使是那样简单的生活,依然是遥不可及的。唐某最严重的一次家暴发生在今年5月,他拿着板凳重重砸在了拉姆的右半身,造成她右臂骨折。卓玛在娘家见到逃回来的拉姆,她当时脸上全是淤青,脖子上有被掐的淤痕。拉姆的小儿子指着凳子,哭着跟卓玛比划,“大娘,爸爸打妈妈。” 所谓“原因”大概都是些家庭琐事。拉姆告诉卓玛,这次家暴是由于唐某在网上打牌,输了些钱,心情不好,就又动了手。

拉姆觉得,如果不离婚,也许就要被打死了,她和唐某在5月协议离婚,大儿子归自己,小儿子归唐某。卓玛不清楚唐某为何如此轻易地同意离婚,她得知消息时,拉姆已经办完了手续。

但事情远没能结束。拉姆告诉卓玛,回家养伤没几天,唐某找来,跪下来重重地磕头,认错悔恨,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动手了。见拉姆不为所动,他变得愤怒而疯狂,拿着菜刀架在小儿子脖子上,“不复婚我就杀了他!”拉姆告诉卓玛,唐某还带着两个孩子去了河边,说不复婚他就带着孩子一起跳河。

在卓玛看来,唐某捏住了拉姆的死穴,对于一个母亲,这种威胁几乎是无法反抗的。没多久,拉姆和唐某又复了婚。

但是不到10天的时间里,拉姆又被打了两次,她带着小儿子躲回了娘家。

在卓玛印象中,拉姆从未因为自己挨打报过警,“我们那里的人觉得这种事很丢人,不愿意说出去。”

一位民警告诉我,从去年到今年,派出所多次接到过拉姆的报警,原因都是唐路来娘家找她。这次躲回家之后,唐路再次很快带着家人找上门来,要把孩子带回去,拉姆报了警,办案民警去到现场的时候,看到两家在吵架,抢夺孩子,他认为这属于家庭纠纷。“能看出来,拉姆一家是弱势的一方,一个女孩子,父亲身体也不好,我们还是会愿意多站在她这边,警告男方不要太过分,别动手,但是在此之外,其实能做的也很少,清官难断家务事。”

后来,拉姆不敢回娘家,在亲戚家轮流住了一个月。唐某找不到她,天天给她发短信,“你要是不回来,我把小孩杀了!”他找到卓玛开的特产店里要人,逼她给拉姆打电话,卓玛拒绝了,唐某一拳砸在了卓玛脸上,她倒在地上爬不起来,那一拳造成她的左侧眶骨骨折,在医院住了三个月。直到现在,卓玛眼睛下方还能看到凹陷进去一块。



巨 石

拉姆告诉卓玛,她的背上像是背了块巨石,但是这次离婚之后,“她说我背的那个石头已经放下来了。”

她放不下的是两个孩子,她想着努力挣钱,经济条件好一点,就可以再把抚养权争回来。卓玛记得,妹妹在山上挖药的时间更长了,以前雨天的时候会歇一歇,现在连雨天也在挖,“再大的雨,她都不管。”

她变得更节省,护肤品只买几块钱的宝宝霜,装在塑料袋里,化妆品只有一支便宜口红,还是别人送的。每个月有一星期她可以见孩子,那是她唯一慷慨的时候,她会带着孩子去县城里的游乐园,给他们买好吃的。

她的视频里最频繁出现的字眼变成了:挣钱。她想攒钱让孩子读书,自己不太识字,有时候网友的评论都看不懂,她不想让孩子重复自己的命运。

可是这一切都被摧毁了。没人知道为什么在离婚三个月之后,唐某突然决定采用如此极端的手段,唯一的预兆是,一位粉丝后来告诉卓玛,拉姆下山之前的一条视频里,唐某曾评论:“你什么时候下山,我们的问题解决一下。”案发后,我们未能找到这条评论。

躺在救护车上时,拉姆还有一丝意识,她对三郎甲说:“阿爸,如果这次我死了,姐姐以后来照顾你的生活。”她全身都疼,又跟姐夫仁央说:“到了医院,你让医生给我打个针,让我死,我这辈子完了,我痛得受不了,这样活着没意思。”

她伤得过重,在阿坝昏迷的时候,医生建议他们转院去成都治疗,但费用高昂,光是救护车往返的8000块钱家里都凑不出来。亲戚劝卓玛,要不放弃治疗吧,即使活过来,拉姆可能也不会接受自己。父亲六神无主,一直在哭。在一团混乱和嘈杂中,卓玛做了转院的决定,“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手脚什么都坏了我都愿意照顾她,我跪着要饭我也要救她。”

这桩惨烈的案件引发了外界的关注,仅用了半天,卓玛在水滴筹上就筹到了100万,支撑了拉姆迄今为止的费用。

父亲三郎甲受了很大刺激,常常陷入无意识状态,别人跟他说话,很多时候他都听不到,听到短视频里拉姆的声音,会不停地哭。卓玛有时候发现父亲半夜在外面游荡,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一样,神情恍惚。

唯一的好消息是,在昏迷了13天之后,9月27日,拉姆有了一丝清醒的意识,左眼半睁。卓玛进不去ICU,只好让护工把手机放在拉姆的耳边,她跟妹妹说话,安慰她,拉姆嗓子里插了管子,说不了话,但听着卓玛的声音,左眼慢慢有眼泪渗出来。

但她在短暂清醒再次陷入昏迷,依然未能摆脱危险状态。医生告诉卓玛,对于拉姆的状况,100万是杯水车薪,她在重症治疗室的日常和手术费用已经花掉了将近50万,此后至少还需要在ICU治疗两到三个月,至少要做10次植皮手术,后续费用在400万以上。

更坏的消息是,拉姆也许将失去挖药的双手,医生告诉卓玛,手烧得厉害,可能需要截肢。卓玛打电话给我,语气哽咽,反复说:“你能不能找北京的专家帮帮我,我想保住她的双手,她接受不了的,她什么都没了。”

我去了拉姆半山腰的家里,一层已作为纵火现场被封锁保护,只能看到窗台外面摆着她洗得干干净净的解放鞋,那是她打算第二天上山要穿的。二楼晒着各种菌子,有自己吃的,也有准备要卖的。车库边摆放着好几摞干柴,都是她从山上捡回来的,码放得整整齐齐,足够这个冬天烧了。门外还有一辆小朋友驾驶的玩具车。旁边小菜地里的芫根和大葱是她种的,已经长高了,菜地边缘开着几株黄色的万寿菊。

眼前的一切都是她想要过的新生活,自由的、免于恐惧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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