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株灵柏历经1400余年,依然虬枝吐翠,气宇轩昂。
周继“保全灵柏记”碑拓片
1962年九顶塔。(济南影像档案馆供图)
在济南南山柳埠灵鹫山下、锦阳川旁,有一处九塔观音寺(习称九塔寺),寺内有一座以构缔诡巧而举世闻名的九顶塔,一塔之顶筑有九座小塔,好似东汉王充《论衡·吉验》所言之嘉禾“一茎九穗”。九顶塔建造年份不见记载,如今学术界普遍认为应在盛唐时期,而寺内有两株古柏,或早于此,至晚自明代即云是唐代开国元勋尉迟敬德手植。
关于这两株古柏,还有个流传已久的民间传说:明代万历年间,九塔寺败落,和尚将庙产全都卖了。这两株古柏卖给了一个姓周的财主,财主打算用来做寿材。这天正好有位户部右侍郎因公事住在柳埠村,夜里梦见古柏求他搭救。侍郎起床后一打听,附近确有九塔寺和老柏树,于是吃过早饭便赶了过去。可是周姓财主一早就到了,命帮工先锯西边那株古柏。两个帮工刚锯了几下,即见锯口滴滴答答地流血,吓得扔下锯就跑了。财主不死心,拉上管家接着锯。这时侍郎赶到,见已满地是血,立即制止。财主说:“树是我出高价买的。”侍郎回道:“我一分不少还给你。”古柏就这样保住了。后来人们都说这两株古柏有灵性,称之“灵柏”。人们还说东边的那株,叶子能当烟吸,是“烟柏”;西边那株叶子可泡茶喝,是“茶柏”。夏日坐立树下,清风自来,了无蚊蝇。
如今这两株古柏,树围都在4米以上,高约15米。西边那株确实在很久以前被锯过,随着古柏生长、岁月侵蚀,平齐的锯口已经很长很宽,透过它可以看到里面空空的树心。
当然,民间传说总会有不同的版本,比如有更早见诸文字的版本说,财主执意锯树,老天发怒,一个霹雳把他打死了。但是我更喜欢我转述的前一个版本,因为它有更多历史的影子。
在寺内九顶塔之东的高台上,有一座观音殿,两株古柏就在殿门的两侧。观音殿门东侧外墙南窗下,至今镶嵌着一块碑,高55厘米,宽85厘米。碑文楷书,无题,今人为便于记录,有根据碑文内容称“保全灵柏记”的。碑文标点移录如下:
按《山东通志》所载,省会东南九十里是为柳铺,柳铺东南五里许有九塔寺在焉,乃唐尉迟敬德公所造。殿前柏树亦公手植者,自唐历宋迄我明兴,千有二百余岁矣。传闻势豪之家甘心图之,以作寿器。不佞往往目睹剪伐寺观柏树,其恶报捷于影响,欲保全而未由也。万历二十六年十二月内,本寺僧人元焕率徒将山场、房屋、树株、田土等项立券卖于不佞。知我者,必以不忍伐、保全此柏为言;不知者,或以常情议之。大约植物年久,其神自灵,抑不佞有所感召而然耶,亦灵柏有所托以保全耶,周氏子孙世世守之毋替云。
万历二十七年二月十五日
钦差总督粮储南京户部右侍郎,前奉敕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府地方,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邑人周继立石
此碑应是周继亲书,赵禄祥主编的《中国美术家大辞典》(北京出版社2007年出版)将周继列入明代书法家。只是刻碑者或许是柳埠乡村工匠,制作水平不高,还把“未”误作“末”,“毋”误作“母”。文中的“不佞”,乃对自己的谦称。
碑文译作白话大致是:据《山东通志》记载,九顶塔为唐朝尉迟敬德所造,殿前柏树亦公手植,自唐历宋至明代兴起,已有1200多年。传闻有钱有势的人家一心图谋得到,用来做棺材。我常常目睹有人砍伐佛寺道观的柏树,所遭的恶报来得快过影子和回声,而我想保全柏树却事不由己。万历二十六年(1598)该寺僧人元焕率徒将寺产立契券卖给我。知我心者,必以这样做是不忍他人杀伐而保全古柏来评说我;不知我者,或许以常情谈论,认为我不过是据为己有。大概树木年久,便有神灵,应是我被它感召才这样做的,也是灵柏请我庇护,以求保全吧。周氏子孙世世代代守护,不要懈怠舍弃。
文后署“邑人周继”,即历城(明清时济南府附郭县)本乡人周继,“南京户部右侍郎”是其最后最高的职位,保全古柏时应该已经挂冠返乡了。文中讲“千有二百余岁”则是计算错了,那时没有公历,也没有《中国历史纪年表》之类的工具书,将各个朝代大致年数粗粗相加,难免出入较大。自唐代开国之武德元年(618)至护树立碑之时,实乃980年。
对比可知,民间传说中的财主、寿材,特别是户部右侍郎、周姓、灵柏等特定的元素已经出现在碑记中了,民间传说无疑是对碑记的演义。只是将周姓由护树的侍郎变成伐树的财主,挺对不住先贤周继的。
如前所述,当代学者普遍认为,根据塔及塔内佛像的形制与风格,九顶塔应建造于盛唐时期。那么九塔寺始建于何时呢?这个问题在明代就不能确知了。明代济南两位文豪许邦才、李攀龙分别撰文与书丹的《重修九塔观音寺》碑记即云:“寺建于此,莫知其始”,唯得见唐代碑文记述,九塔寺曾于天宝年间重修,有可能初创于隋代,惜无从查考。至于“九塔观音寺”之名,许李二人最早见于明弘治十三年(1500)重修碑记。
两株灵柏最有可能植于创寺之时,隋代或初唐,这正是尉迟敬德生活的时代。即便是尉迟敬德于初唐所植,灵柏也已历经1400年风霜雷电,仍然虬枝吐翠,气宇轩昂,好似千载之下见到唐代大将军、山西朔州鄯阳人尉迟敬德,和与之齐名、同被后世奉为门神的乡贤山东齐州历城人秦叔宝,令人肃然起敬又倍觉亲切。今人得以亲拥两株灵柏,全赖周继当年的善行义举,想想周继之名鲜为世间所知,真替周继抱憾。单单是保全灵柏一事,周继即足以让济南人世世代代铭记和感恩。
周继出生于“世为历下著姓”(见济南华山出土的明代《洪母周氏墓志铭》)的书香门第,四代人俱史册留名。
周继的曾祖周尚忠,精通《毛诗》,从学者前后五六百人,明嘉靖五年(1526)岁贡,授河南叶县训导,三年后辞官返乡。
周尚忠有三子。长子周居邠,诸生。二子周居岐,嘉靖四年(1525)举人,官叶县知县,嘉靖二十年(1541)任当涂(今属安徽)知县,著有《文则》《诗则》各三卷,清代大文学家王士禛称两书的“自序二篇,甚有理致”(《居易录》卷十)。周居岐致仕后,在济南城北三里泽畔建白鹤书院(位于今天桥区北园街道白鹤社区,其旧址现为明湖中学),明崇祯六年(1633)刊行的《历乘》称其“有开士之功”。三子周居鲁,嘉靖十三年(1534)举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任元氏(今属河北)知县,有诗文传世。
周居岐子周六学,应无功名,其乃周继之父。万历十年(1582),周六学以其子周继呈请,封奉政大夫、光禄寺少卿,妻张氏封宜人。明代济南城东门内有周六学的缙绅坊,坊额书“双寿四封”,意思是祝其夫妇得享四境之内万众仰羡之高寿。
周继还有个堂兄叫周绳,绘画名家,崇祯《历城县志》所载“历城八景”图,即是他的传世杰作。
在上述周氏四代人中,名声最显赫的还是周继。周继,字志斋,生于嘉靖十八年(1539)七月二十八日。嘉靖三十六年(1557),时任翰林院检讨、因母丧居乡的济南名士殷士儋,在金元时代万竹园旧址创办川上社,授徒课艺。周继从之学,第二年即得中举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中进士,授任丘(今属河北)知县,历任太常寺少卿、应天府尹、顺天府尹、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应天巡抚、南京户部右侍郎等。
周继精通理学,著有《四子主意》(此据康熙《历城县志》,康熙《济南府志》该书名为《四子书主义》。四子书即《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四部儒家的经典),对《尚书》亦有深入研究。万历十二年(1584),时任翰林侍读的张元忭,在给致仕居乡的著名理学家、山东东阿人孟秋的信中写道:“京中结会者十数人,如杨复所之超诣,沈观瀛之坚忍,孟云浦之真醇,皆我益友”,“钟文陆仅数会,可谓才与节兼具者”,“周志斋又以路远不能数数就正(常常请求指正),然尝聆半日语,所造深矣”(《张阳和先生不二斋文选》卷三)。张元忭乃明隆庆五年(1571)状元,曾主讲湖南岳麓书院。他和信中提到的人物,都是理学造诣深厚的朝廷官员,经常聚会讲学。从他对周继的评价,可以想见周继当时应属一流学者。周继还喜制义(写八股文),为此专门出了一本书,由明代文学家、画家陈继儒作序。
周继尤精通阳宅之术。他于万历十年(1582)在所著《阳宅真诀》序言中云:万历元年(1573)因病还乡,于山中调养。有客人赠黄石公《三元经》,初以为是“习静法”,一看竟是“相宅法”。堪舆家们谈墓地最详,而对宫室略而不谈。人以宫室为宅,神气魂魄依宅而立,不可不慎重对待,于是肆力研究九年,颇有心得,执此以相宅,有效验而无差失。
万历十三至十四年(15851586)周继以太常寺少卿代理应天(今南京)府尹,他认为府学文庙内嘉靖初年所建的尊经阁偏高,与风水不合,致使乡试中者逐年减少。于是指点新建了高于尊经阁的青云楼以及聚星亭、庙门之坊、文德木桥等,修建甫毕,即于万历十五年初升任顺天(今北京)府尹,临行前对众人说:“十年间,春闱(春季在京城举行的由各省举人参加的考试)必首占三榜,秋试(秋季在省会举行的考试,考中者称举人)每次必中至十余人。”当年年底又升任应天巡抚(驻苏州)。及至万历十六年乡试,应天府却仅中三人。周继愕然,乃下檄委派一个县里的官员撤去府学大门内的砖屏,改为木屏,并说:“来春南京不出状元,我就不信我的术数!”万历十七年果然焦竑殿试第一为状元,后第七年万历二十三年朱之蕃亦殿试第一,第十年万历二十六年顾起元会试第一为会元,殿试第三为探花。人们皆称颂周继之神奇。
顾起元后来在《客座赘语》卷八记述,焦竑中状元两年后,周继当面对顾起元讲:“整修府学出了一个状元,不敢说是自己的功劳,我推算应出三元。你看,新建的庙门坊上的“枢(樞)”字有三个口,聚星亭上的‘星(曐)’字,若用篆文书写,上面有三个圈,皆寓三元之象。请一定记住我的话。”数年后,这话竟然就在顾起元身上应验了。万历四十二年(1614)黄公博任应天府尹,有人提议重修府学,黄谋之于众,顾起元说:“只宜循周公之制,吉宅不可轻改。”大家皆以为然。
与焦竑同榜进士、镇江府金坛人王肯堂在《郁冈斋笔麈》中说:过去江南没有人讲信阳宅之术,自周继修学宫而焦竑征验及第,“故士大夫翕然从之”。
今苏州大学本部校园内有一座位于三级台基之上、四层、方形、通高28米的楼阁式建筑,民间习称方塔或钟楼,实是文星阁(亦称文昌阁)。万历十七年(1589),时任应天巡抚的周继视察长洲(苏州府附郭县)县学,闻科第不盛,四处看罢说道:县学门前东边有两座塔,可看作文笔峰,而西边空缺,与之不相称,应当有所建竖。县里官员皆知周继精通堪舆之学,于是按其所言很快筑起两丈多的高台,八年后又在台上建成文星阁。文星阁明清两代屡经重修,特别是当地彭氏一族,清代两次为之捐资。建阁后其族共有13人考中进士,清代竟达12人,包括两名状元、一名探花,被认为是文星钟灵之验。如今文星阁乃苏州大学的标志性景观,亦堪称周继风水学说的历史见证。
周继除著有《阳宅真诀》三卷,还著有《阳宅指掌》。其阳宅书至今仍大行其道,广为印行,被看风水建房选房的人奉为经典。甚至有人撰文说,古代阳宅学明代以前都是口传心授,正式出书始自周继。其实周继之前便有阳宅书,他本人即在《阳宅真诀》的序言里提到过,大概都已经失传了。现存最早的阳宅书可能就是周继的《阳宅真诀》了,但书名大都改为《阳宅大全》或《阳宅大全图说》。还有一部《金光斗临经》,万历年间即有记载,但未列著者之名,清代乾隆年间金文镕说为周继所传,此书至今也仍然畅行不衰。当然,这种事现在多斥之为迷信,且当掌故言之,以助谈资。
在应天巡抚任上,周继干了一件令他名留正史的大事。万历十六年,在今安徽、湖北、江西交界处,因连年大旱,官府又征敛过急,引发了农民造反,领头者刘汝国自号“顺天安民王”,从者数万,震动京师。万历十七年二月,明廷命周继等大员督率领属,协力剿捕。刘汝国被俘,不屈就戮。皇帝赏赐周继银币慰劳之,万历十八年(1590)冬升南京户部右侍郎。
周继曾效仿祖父周居岐和老师殷士儋,在家乡创办并主讲白鹤院社,学生中相继考取功名者数人。白鹤院社从名称看,似设于其祖创办的白鹤书院旧址,但也有可能仅承“白鹤”之名,创立时间应在周继致仕以后。近人往往把白鹤书院与白鹤院社混为一谈,二者虽有关系,但是两种性质,白鹤院社应同殷士儋的川上社一样,是收徒讲授如何作八股文的科举辅导班。
济南多种新编志书还将白鹤院社误作社学,而社学相当于现在的乡村和社区小学。新编志书又说一个叫周斯农或周司农的历城知县,早在明洪武年间就创办了白鹤书社或白鹤院社。其实历史上并没有这么一个历城知县。自汉代至明初,朝廷置职官大司农或司农,主管钱粮,清代因户部掌理钱粮田赋,所以称户部尚书为“大司农”,称户部侍郎为“少司农”。周继即是“少司农”。所谓的“周斯农”或“周司农”其人其事,实则是周继及其祖父周居岐行迹的讹传。
清代地方志记载,周继故宅在济南城内都指挥使司(明代一省掌兵的最高机构,简称都司)以西(今泉城路西段北侧),其缙绅坊上书“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墓在城东茂陵山。
济南今存周继的遗迹,除了九塔寺的这块碑外,据笔者所知,还有由周继篆盖的两盒济南籍进士的墓志铭。一是潘子霓墓志铭,现藏市博物馆;一是其川上社同学、堂姐夫洪一谟墓志铭,本世纪初尚存放在历城区华山镇龙凤公园内,现状如何无闻,但愿尚能得到妥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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