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是《诗经》的开篇压卷之作,如果有人问这是一首表现什么主题的诗呢?您一定会觉得很不屑——那还用问吗?爱情诗呗!

是的,从中学语文课本到大学古代文学史和古代文学作品选等教材,再到各种《诗经》译注本和鉴赏辞典等,几乎异口同声都是这么讲的。再说原诗不是也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窈宨淑女,君子好逑。”“窈宨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不是爱情诗还能是什么呢?

其实,表面上写男女爱情的诗,主题未必就是爱情。譬如唐代诗人张籍的《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如果单从字面上看,这首诗写的是节妇拒绝一位多情男子追求的诗,故诗题为《节妇吟》。实际上却不是爱情诗,作者张籍不过是托意爱情而拒绝李师古的聘任。这首诗还有个副题《寄东平李司空》,李司空即李师古(《全唐诗》等误作李师道),永贞元年(805)3月检校司空,元和元年(806)6月卒。张籍于贞元十五年(799)登进士第,直到元和元年,朝廷才给了他一个太常寺太祝的小官,这时李师古给予张籍优厚的待遇,辟聘其为从事。张籍认为李师古“尝蓄侵轶之谋,召集亡命,必厚养之”,故而婉言拒绝。

类似的诗还有很多,譬如人们所熟知的《闺意》: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仅看字面,这自然是一首爱情诗,而且是一首优美动人的爱情诗。但实际上,诗的主题真意与爱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首诗写于张籍升迁为水部员外郎之后,有位叫朱庆馀的年轻诗人将诗作呈给张籍,深得张籍的赏识。朱庆馀在参加科考之前写了这首诗向张籍征询意见。诗人以“新妇”自比,以“舅姑”比主考官,以“画眉”比自己的诗文,以“夫婿”比张籍,巧妙地表达了自己考试前特有的不安和期待心情。

张籍于是写了一首同样巧妙的诗《酬朱庆馀》: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诗中把朱氏比作越州镜湖的采菱女,她刚刚打扮好,出现在镜湖的湖心,一边采着菱,一边唱着歌。她明知自己长得美艳,光彩照人,但却沉吟矜持。朱庆馀是越州(今浙江省绍兴)人,越州多出美女,镜湖则是越州的名胜。所以张籍将他比作越女,而且出现于镜心。后两句进一步肯定其才艺出众:虽然有许多其他姑娘,身上穿着齐地(今山东省)出产的贵重丝绸制成的衣服,可是那并不值得人们看重,而采菱越女唱的一首“菱歌”足以抵得上万金。张籍以象喻象,以诗答诗,两首诗珠联璧合,遂成千年诗坛佳话。

宋代大诗人苏东坡在《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诗中说:“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如果这几首诗只是写爱情,或读者只把它们当作爱情诗来读,其艺术性则大打折扣。弹琴贵有弦外之音,作诗贵有象外之境,正如宋晁以道诗所云“诗传画外意”。

《诗经》是中国儒家六经中唯一的纯文学专著。“经禀圣裁,垂型万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经部一》)经书是古代圣人所裁断的,堪为思想、道德、语言、行为、艺术等标准规范,放之四海而皆准、传之万代而不易的书。而《关雎》作为《诗经》的首章压卷之作,怎么能没有象外之境呢?如果真的没有什么象外之境,那不就是“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了吗?那它还有什么资格成“经”呢?

春秋时期,各国之间的外交,经常用歌诗或奏诗的方法来表达一些不想说或难以言喻的话,类似于现在的外交辞令。如果连象外之境都没有,那它的语言还有什么艺术性呢?那孔子为什么还要说“不学诗,无以言”呢?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有言:“《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这是解读《诗经》的一把钥匙。难道“圣贤发愤”就作爱情诗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圣贤发愤”恐怕就得改成“圣贤发情”了吧!

其实,《关雎》并非爱情诗,而是求贤诗。它是以男女的爱情关系来比况君臣的政治关系。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贤才在野之谓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贤若渴——性饥渴之谓也。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是处求贤之谓也。“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求贤不得,昼夜难眠也。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任用贤才,善待贤才,君臣协谐如琴瑟夫妻之和睦相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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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迎接贤才如迎亲娶妻一样隆重庄严之谓也。

表面句句求凰,实则句句求贤。这正是:

雎鸠夫妻共颉颃,关关和鸣君臣襄。

孔子好德如好色,文王求贤若求凰。

辗转反侧思窈窕,寤寐求之觅栋梁。

圣贤发愤诗三百,关雎言志意味长。

后世借鉴《关雎》的这种艺术手法,每每以爱情比况政治。屈原《离骚》中的“香草美人”,或喻君王,或以自喻。“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既是时不我待的慨叹,恐自己年老而不得效忠于楚王;又是希望楚王能循正路,莫失时机,不要使贤才被冷落弃逐。“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已经说好我们要在黄昏时成婚的,可为什么却中途反悔变卦了呢?“说男女者为说君臣,则风人之义”也;“楚人之词,寓情草木,讬意男女,以极游观之适者,变风之流也”。《楚辞》的这些艺术手法,其实都是“风人之义”,是《诗经·国风》的流变。

曹植的《杂诗七首》(其四):“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亦以佳人自比,抒发怀才不遇的苦闷。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长久以来,人们一直把《关雎》看成一首爱情诗,尽管也有不少人为之鼓吹,但如果仅从爱情诗的角度看,它实在算不得什么好诗。鲁迅先生就曾直言不讳地说:“就是周朝的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罢,它是《诗经》里的头一篇,所以吓得我们只好磕头佩服。假如先前未曾有过这样的一篇诗,现在的新诗人用这意思做一首白话诗,到无论什么副刊上去投稿试试罢,我看十分之九是要被编辑者塞进字纸篓去的。‘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爷的好一对儿!’什么话呢?”(《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七》)如果鲁迅先生得知《关雎》是以求凰喻求贤,象外有境,字外有意,画外有神,弦外有音,他很可能要收回这段话了,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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