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稀稀落落的雪花中驶出了纽约市曼哈顿,一个小时不到,停在了纽约州“幸福屯”站。“幸福屯”大名pleasantville,找不到官方中文译名,姑且以“幸福屯”命名之。幸福屯真的是一个村,行政区划上被称为”village”,下了火车只能靠两条腿步行。如果不是威彻斯特郡的乒乓球中心坐落于此,如果不是全美大学乒乓比赛的东北地区赛在此举行,这个几千人口的屯儿还要安静几分。
坐落于幸福屯的威彻斯
我们在队长的带领下走下火车。我们——三个美国亚裔,两个印度人,两个中国大陆人,一个中国台湾人,两个白人——组成了代表我们学校出征的队伍。
队长姓孔,美国出生的华裔,父母来自台湾,他和他弟弟都在我们队里。上次我们在纽约市里比赛,他们的妈妈千里迢迢从马里兰州赶来助阵。孔妈妈是个牙医,戴着无框眼镜,穿着黑色羽绒服,温文尔雅。那天十点到了比赛场地,她问我们要吃什么早饭,她去隔壁麦当劳买。队里近十个人,每个人的名字和想吃的东西,她拿小本子一一记下。队里有个印度姑娘,名字叫Neha。她报了名字,孔妈妈不知道怎么拼,就在本子上写下:“你好”。孔妈妈一个人把几大袋早饭买回来,大家刚吃完,孔妈妈又拿着小本子来调查午饭吃什么了。当日比赛结束,我们陪孔妈妈走到回马里兰的大巴车站。这么多人一起和她挥手告别,孔妈妈有点不好意思,连声说“thank you”。
穿过一片美国郊区典型的低矮平房,十分钟后就到了幸福屯的乒乓球中心。这里的场地并不大,甚至比寸土寸金的纽约市区的场地还要小。但因为比赛的缘故,动了大阵仗,显得沸腾一片。红色的、蓝色的、黑色的队服,亚裔的、印度裔的、黑人的、白人的面孔,练球的噼里啪啦声,教练低沉的吼声,选手接球时威胁性的猛一记跺地声,咀嚼燕麦能量棒的嘎吱声。场边有几个幸福屯当地学生,摆摊卖饮料、薯片和切好片的水果。因为“关起门来打狗”,一个小小的水果杯要卖4美元。几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亚裔和印度裔孩子,不及球台高,也拿着乒乓板跑来跑去。一台瘦弱的直播摄像机顶着毛茸茸的话筒,孑然立于赛场中央,身上可怜巴巴地贴着马克笔写的“pls do not obstruct camera(请不要挡住摄像机)”。
围观比赛的孩子
直播摄像机
幸福屯乒乓中心一共只有两块场地,一块比赛用,一块热身用。热身场地里,各个学校的运动员混在一起互相试球。人多桌子少,只好四个人合用一张,每一对选手沿着对角线对打。新进来的人需要乒乓球,得问站在场边的裁判去要。裁判是个日本裔大叔,一头飘逸的白发扎成一个马尾辫。他好像觉得乒乓球是一种很宝贵的资产,每给出一个球都一脸不情愿。我上前一通好言好语,保证正式上场前就把球还回来,他才一松手,把一个白球发落到我手里。
与我练球的是一个来自耶鲁的美国亚裔男生,戴着副黑框眼镜。我们闲聊了几句,但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两个人就点头微笑地糊弄过去。打着打着,男生突然换了一块巴掌大小的乒乓拍。“这是什么?”我诧异地问。“这是练习用的,50美元买的。”男生干巴巴地说。一场打完,我凑过去问他,“你这是哪儿买的啊?”“这是……”男生眼珠一转,“其实是我从正常乒乓拍上挖了一块下来,自己做的!”他好像突然决定和我开个玩笑,不过由于之前他连“50美元”都说漏嘴了,所以听起来不太好笑。
几个年轻的男生女生穿着黑色的队服,怯生生走过来,问能不能和我们打一会儿。我看到他们衣服上写着“曼哈顿日夜完全学校”,才意识到他们是高中生。和我对打的男生瘦瘦高高,球技不错,听口音是中国人。我们直接用中文开聊——凡是美国的乒乓比赛,中文都是场地上理所当然的第二语言。男生是云南人,在广东上的中学,刚来美国读书。一个扎马尾辫的广东女生凑过来,和男生嘻嘻哈哈,时不时做出要拿乒乓板打他的样子,男生老老实实地笑着。两个高中生问我能不能加微信,说以后要来我们学校向我们的队员请教。这份礼遇让我受之有愧——真要比赛起来,不一定打得过他们。
一对选手在比赛中
他们俩的教练一直站在旁边,默默注视着他们。看我穿着哥伦比亚大学的队服,也来和我聊了几句。原来他竟是多年前哥大商学院的毕业生,阴差阳错地,就到这所高中当了乒乓教练了。我问为何这群高中生会出现在大学生比赛上,这位人高马大的白人大叔叹了口气,似有一肚子苦水:原来,“曼哈顿日夜完全学校”的学生以移民家庭的孩子为主,一般是十七八岁来的美国,上普通高中,太晚了,直接读大学,英语水平和课程进度跟不上。“日夜完全学校”就是为这些移民孩子开设的,这所学校亚洲学生占四分之一,白人学生只占百分之五。可这样一来,这些热爱乒乓的学生就受委屈了——多少中学生乒乓比赛都以他们年龄太大为由,把他们拒之门外。教练只好带他们来各种大学生比赛“蹭打”,切磋为主。
战况展示屏
那也比我们学校好啊,我说,至少他们还有你这位教练。据说很多年前吧——反正是我还没来美国的时候,所以感觉是个传说——还有一位学生家长,志愿给我们球队做教练。学生一毕业,那位好心的家长也不知去向了。队里有个白人男生,每次比赛会带着自己的私人教练。至于我们其他人,就看个人造化啦。
我又解释说,别看我们是大学,因为乒乓球不是哥大官方认可的intercollegiate athletics(校际体育运动),我们乒乓社团只是一个club(俱乐部),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社团经费基本靠每个队员每学期35美元会员费,教练是请不起了。学校没有专门的乒乓场地,每周两次允许我们和篮球队合用篮球场三小时。于是我们就从体育馆尘土飞扬的楼梯间里推出折叠的乒乓桌,一路推到电梯,到了篮球场的楼层再把桌子支起来。上学期,体育馆的电梯坏了两个月,我们球队就两个月没有训练。这位中学教练听着他母校的窘境,做了个鬼脸。
还有一句话我没敢说出来:乒乓球在美国校园的地位,似乎是亚裔在美国社会的位置的某种隐喻——它是多样性大花园中不可或缺的一朵鲜花,但也仅仅是有一席之地而已。没有橄榄球比赛上美女啦啦队的欢呼,没有Homecoming(返校节)时的体育比赛万众瞩目的喧闹,乒乓队在校园的一角默默地生长。
一上场,我们队的捉襟见肘就更明显了。这不是比喻,是真的“捉襟见肘”,因为队服不够。队服还是几年前的队长订做的一批,大号的多,小号的少。大号队服穿在女生身上,看上去像是没穿裤子。所以我们女队的姑娘们只能发挥同舟共济的美德,谁上场,就把小号的队服让给谁穿。
我们在洗手间里忙着换衣服,有一个姑娘站在场边直接把衣服换了。这个豪放的姑娘叫莎拉,是我们女队唯一的白人队员。莎拉原本是学校田径队的,那种扎马尾辫、围头带上课的运动型女生。几年前她迷上了乒乓,加入校队才一年,已成为主力之一,横板正手弧圈球打得气势汹汹。她穿一条齐大腿根的运动短裤,队服里裹了一件运动文胸,是她在田径队穿的,背面印着一张她在沙滩上穿着比基尼的照片,上面写着“莎拉女王”。刚才在火车站等车,莎拉把外衣撩起来给我们看她文胸上的照片。正好外面一个流浪汉经过,贴在窗上盯着她裸露的后腰看,脸在玻璃上压得都扁了。莎拉回头看见了,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这个以亚裔为主的球队,总体气氛安静内敛,加之出发得早,一路上大家都睡意沉沉,只有莎拉还在兴致盎然地讲故事。“我爸说了,我今年暑假找的实习必须是有工资,否则他就不给我学费了。”莎拉一上一下玩弄着外套上的拉链,外套开开合合,“我回答他说,要是没工资,我就当脱衣舞娘去,哈哈哈哈。”“你这‘脱衣舞’跳得的确不错。”一个队友指着她的拉链说。
比赛当中的休息
球场上,莎拉确有女王的气势。3比0打败了纽约城市大学她的对手之后,她和我们一起坐在场边。美国乒乓球场上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如果选手主动进攻得分(也就是说,不是因为对手失误得分),场边的队友便拍两下手,同时喊选手的名字。拍手的方式也很克制,手腕甩得幅度很大,但风声大雨点小,所以乒乓比赛比起其它球赛还是安静很多。然而莎拉好像不信这个邪,经常在队友发球前就大力鼓掌,同时大喊“加油哥伦比亚!”。
“她这样不太礼貌。”耳边突然轻轻响起一句蹩脚的中文。我一回头,看到我的亚裔队友劳拉正皱着眉头。中日混血的劳拉是美国长大的,几乎从没听她说过中文。劳拉切换回英文模式,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哪有打擦边球赢了还鼓掌的,她也太不懂规矩了,还当自己是啦啦队领队啊。”
劳拉正在上中级汉语课程,等待上场的时间,就抱着教科书做作业。做完了,她问我能不能帮她检查一遍。她做得基本全对,除了把“汽车”写成了“气车”。“为什么‘汽车’的‘汽’有三点水呢?”劳拉疑惑地问我。“因为……因为最早的汽车都是靠蒸汽发动的吧。”我不知怎么回答,胡诌了一个理由。劳拉似乎更糊涂了:“可是‘蒸气’的‘气’没有三点水呀?”“这……”
坐在我们前排的两个中年女子,窸窸窣窣聊着什么,一些 “今朝”、“阿拉”之类的词飘到我耳边。莫非她们是上海人?我上前用上海话搭讪,两位女士又惊又喜:“哟,侪是上海人咯!”我问她们,场上哪两个是她们的孩子。“阿拉不是陪小孩来的呀”,其中一位穿橙色羽绒服的女士摆手道,“阿拉每个周末都过来打球的,住得老近啊呀。”“多少近啊?”“开车子半个钟头吧。”“那今天有比赛,你们打不了了?”“那阿拉就来坐坐呀,看看呀,也蛮好的。”
最引人瞩目的一场比赛,莫过于我们学校的艾莉对战康州大学的瓦内莎。两个人都是圈子里公认的球神。身材修长的华裔女生艾莉比我们年龄都大,是哥大牙医学院的研究生。和很多华裔孩子一样,艾莉从小接受乒乓训练,而且从没在学习和运动当中放弃任何一样。这一场高手对决,第一局、第二局,艾莉都以微弱的劣势输给了瓦内莎。第三局不一会儿就打到了10比10——过了10比10以后,选手必须比对手高两分才能胜出。
这当儿,场内所有的人都围拢了过来——哥大队,耶鲁队,城市大学队,中学生们,教练们,日本裔裁判,凑热闹的小朋友,卖水果的学生,上海阿姨……所有人都期待着决定成王败寇的一刻。
11:10,11:11,11:12,12:12……瓦内莎和艾莉仿佛两条紧紧撕咬在一起的蛇,谁也不肯先松口。比分就这么盘桓而上,不分胜负。14:14,艾莉向对手扬手表示叫停,走到场边,一边喝水一边听队长的建议。回到场上,她撩了撩额前的头发,擦了擦汗,弓起身子。所有人屏息凝神,等着一个可能决定命运的发球。然而艾莉的发球竟然失误了——然而又很快扳回一分,15:15……最终,比分定格在了16:18——艾莉输了。艾莉和瓦内莎握了握手,很快又恢复了轻松的神情。围观的人则朝着各个方向散去,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给选手准备的晚饭
幸福屯的比赛结束了,我们队最终获得第二名。走在回火车站的路上,艾莉说起她的一个球友,叫爱蕊儿·邢。“爱蕊儿·邢?”我惊呼,“不就是邢延华吗?”“是啊,我们一起参加过很多比赛。”艾莉说。
邢延华也是在美国长大的华裔球手,但许多中国人也听说过她,因为她是那个“陪巴菲特打乒乓的女孩”。每年的股东大会,巴菲特会用专机把她接到内布拉斯加州,然后上演一出“邢延华在球桌上打败巴菲特和比尔·盖茨”的固定戏码。和艾莉一样,她也从未中断学业,现在在普林斯顿上学。
刚听说邢延华的时候,我把她想成是一个幸运儿——全美国那么多打乒乓的孩子,只有她称得上“名声在外”。现在想来,谁又有权利这么说呢?有人想成为热爱乒乓的牙医,有人愿意开车半个小时来打一场乒乓,有人愿意把沉重的乒乓球台一路推到篮球场,有人喜欢乒乓球场上的静默胜过橄榄球赛的喧闹……至少在幸福屯的这一天,没有谁比谁更快乐。
火车开出幸福屯,纷纷扬扬又下起了雪。
图片来源:小葱拌豆腐(本文编辑:许云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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